土木偶人
【原文】
赵德甫作《金石录》,其《跋汉居摄坟坛二刻石》云:“其一上谷府卿坟坛,其一祝其卿坟坛。曰坟坛者,古未有土木像,故为坛以祀之。两汉时皆如此。”予案《战国策》所载,苏秦谓盂尝君曰:“有土偶人与桃梗相语。桃梗曰:‘子西岸之土也,埏子以为人,雨下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雨降水至,流子而去矣。’”所谓土木为偶人,非像而何?汉至寓龙、寓车马,皆谓以木为之,像其真形。谓之两汉未有,则不可也。
【译文】
宋代赵明诚撰有《金石录》一书,其中《跋汉居摄坟坛二刻石》一文中说:“坟坛有二:一是上谷府卿坟坛,一是祝卿坟坛。之所以称坟坛,是因为古时候无土木偶像,因而设坟坛作为祭祀。两汉时期都是如此。”我根据《战国策》所记,苏秦曾对孟尝君说:“土偶人和木偶人互相对话。木偶人说:‘你本是西岸的泥土,经过揉捏才成了人的形状,如果遭到雨水淋打和冲洗,你就会残毁无存。’土偶人说:‘你本是东边的一根桃木,经过刻削才成为人的形状,一旦天降大雨,雨水流到这里,水流将会把你席卷而去。’”这里所说的土偶人和木偶人,不是土木偶像是什么呢?至于汉代的寓龙、寓车马,都说是木制成的,形像逼真。那种认为两汉时期没有土木偶人的说法,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饶州风俗
【原文】
嘉祐中,吴孝宗子经者,作《余干县学记》,云:“古者江南不能与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闽二浙与江之西东,冠带《诗》、《书》,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江南既为天下甲,而饶人喜事,又甲于江南。盖饶之为州,壤土肥而养生之物多,其民家富而户羡,蓄百金者不在富人之列。又当宽平无事之际,而大性好善,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失不学为辱。其美如此。”予观今之饶民,所谓家富户羡,了非昔时,而高甍巨栋连阡互陌者,又皆数十年来寓公所擅,而好善为学,亦不尽如吴记所言。故录其语以寄一叹。
【译文】
北宋仁宗嘉年间,吴孝宗撰写的《余干县学记》中说:“古时候,江南地区在经济文化上不能与中原地区相提并论,宋朝建立以后,七闽(福建)、二浙(浙东、浙西)以及大江东西地区,衣冠诵读诗书蔚然成风,人才之多,居全国首位。江南既居全国之首,而饶州又居江南之首。这大概是饶州壤沃地肥,适宜于各种生物的生长,这里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很富有,积蓄百金者不能算作富人行列。每当天下安宁太平无事的时期,饶州人乐于行善,作为父亲、兄长,往往为自己的儿子或弟弟没有读书识字而感内疚。作为母亲、妻子,往往为自己的儿子或丈夫不求学识而羞愧。这里的风尚竟美到了如此程度。”我认真观察今天的饶州人,所说的家富户余,已不能与昔日相比,而高楼巨栋绵延相连的,又都是数十年来那些坐享其成者所拥有。而好善勤学的社会风尚,也不尽如吴孝宗所说的那样美好。所以特将吴孝宗的话摘录于此,以表示一种惋惜。
禽畜菜茄色不同
【原文】
禽畜、菜茄之色,所在不同,如江、浙间,猪黑而羊白,至江、广、吉州以西,二者则反是。苏、秀间,鹅皆白,或有一斑褐者,则呼为雁鹅,颇异而畜之。若吾乡,凡鹅皆雁也。小儿至取浙中白者饲养,以为湖沼观美。浙西常茄皆皮紫,其皮白者为水茄。吾乡常茄皮白,而水茄则紫。其异如是。
【译文】
家禽家畜、蔬菜的色泽,由于地理环境不同而不同。比如江浙一带,猪的毛色是黑色,而羊则为白色。到了江州、广州、吉州以西的地方,二者的颜色则相反。在苏州、秀州一带,鹅的颜色都为白色。偶尔见到一只有褐色斑点的鹅,当地人则称之为雁鹅,都很惊奇并把它作为稀有动物加以饲养。而在我的故乡饶州鄱阳,所有的鹅都是杂色的。有些小孩甚至从浙东浙西购买白鹅饲养,放入湖泽溪河中供人们观赏。浙西地区的茄子的表皮都呈紫色,偶尔见到长有白皮的茄子,当地人称之为水茄。我的家乡鄱阳则相反,茄子的表皮一般都是白色,而水茄则是紫色。其差异竟是如此之大。
伏龙肝
【原文】
《本草》伏龙肝,陶隐居云:“此灶中对釜月下黄土也。以灶有神,故呼为伏龙肝。并以透隐为名尔。”雷公云:“凡使勿误用灶下土,其伏龙肝,是十年已来灶额内火气积,自结如赤色石,中黄,其形貌八棱。”予尝见临安医官陈舆大夫,言当以砌灶时,纳猪肝一具于土中,俟其积久,与土为一,然后用之,则稍与名相应。比读《后汉书·阴识传》云:“其先阴子方,腊日晨炊而灶神形见。”注引《杂五行书》曰:“宜市买猪肝泥灶,令妇孝。”然则舆之说亦有所本云。《广济历》亦有此说,又列作灶忌日,云:“伏龙在不可移作。”所谓伏龙者,灶之神也。
【译文】
《本草》一书所记载的伏龙肝一药,陶隐居说:“这是锅灶里正对锅底的黄土,人们认为灶有神灵,所以称之为伏龙肝。并且又以透隐命名。”而雷公又说:“凡使用伏龙肝不要误用锅灶下的土,所说的伏龙肝,是十年以来灶壁内柴火燃烧热聚集而自然形成的赤色石,中间是黄色的,其形状为八棱形。”我曾见过临安医官陈舆大夫,他说在砌锅灶时,把一副猪肝放入泥土中,等到时间长了,猪肝与土渗透在一起,然后作伏龙肝使用,这样才稍微与它的名字相应。近来读到《后汉书·阴识传》,传中说:“阴识的先人阴子方,十二月初八晨炊时,见到了灶神现形。”对这一记载作注释时,引用《杂五行书》中的话说:“必须从市面上买回猪肝泥锅灶,才可使炊妇孝顺。”这一说与陈舆大夫所说的不同,然而陈舆大夫所说的也有依据。《广济历》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又规定了灶忌日,说:“伏龙在此,不可移作。”后来人们根据这一说法,把所说的伏龙,视之为灶神。
勇怯无常
【原文】
“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怯勇虚实,其由甚微,不可不知。勇则战,怯则北,战而胜者,战其勇者也,战而北者,战其怯者也。怯勇无常,倏忽往来,而莫知其方,惟圣人独见其所由然。”此《吕氏春秋·决胜》篇之语,予爱而书之。
【译文】
“人无永久的勇敢,也无永久的胆怯,精神饱满则充实,充实则勇敢,精气不存则虚弱,虚弱则胆怯。胆怯、勇敢、虚弱、充实,其由来十分精妙,不可不加以研究。勇敢之人战无不前,胆怯之人无不败退,战而胜利的人,是由于作战时勇敢,战而败逃之人,是由于作战时胆怯。胆怯和勇敢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时变化的,忽来忽去,一般的人不知其变化因何而生,只有圣人才能发现这一变化的原由所在。”这是《吕氏春秋·决胜篇》里的一段话,我十分喜爱而将其抄录如此。
赵德甫金石录
【原文】
东武赵明诚德甫,清宪丞相中子也。著《金石录》三十篇,上自三代,下讫五季,鼎、钟、甗、鬲、槃、匜、尊、爵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见于石刻者,皆是正伪谬,去取褒贬,凡为卷二千。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与之同志,赵没后,愍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极道遭罹变故本末。今龙舒郡库刻其书,而此序不见取,比获见元稿于王顺伯,因为撮述大概云:“予以建中辛巳归赵氏,时丞相作吏部侍郎,家素贫俭,德甫在太学,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后二年,从宦,便有穷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传写未见书,买名人书画、古奇器。有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留信宿,计无所得,卷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及连守两郡,竭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日勘校装缉,得名画彝器,亦摩玩舒卷,摘指疵病,尽一烛为率。故纸札精致,字画全整,冠于诸家。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杯大笑,或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凡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误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靖康丙午,德甫守淄川,闻虏犯京师,盈箱溢箧,恋恋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建炎丁未,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印本重大者,画之多幅者,器之无款识者,已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所载尚十五车,连舻渡淮、江。其青州故第所锁十间屋,期以明年具舟载之,又化为煨烬。
“己酉岁六月,德甫驻家池阳,独赴行都,自岸上望舟中告别。予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衾,次书册,次卷轴,次古器。独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径驰马去。秋八月,德甫以病不起。时六宫往江西,予遣二吏,部所存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本,先往洪州,至冬,虏陷洪,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者,又散为云烟矣!独余轻小卷轴,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石刻数十副轴,鼎鼐十数,及南唐书数箧,偶在卧内,岿然独存。上江既不可往,乃之台、温,之衢,之越,之杭,寄物于嵊县。庚戌春,官军收叛卒,悉取去,入故李将军家。岿然者十失五六,犹有五七簏,挈家寓越城,一夕为盗穴壁,负五簏去,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仅存不成部帙残书策数种。
“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德甫在东莱静治堂,装裱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日校二卷,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墓木已拱!乃知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亦理之常,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时绍兴四年也,易安年五十二矣,自叙如此。予读其文而悲之,为识于是书。
【译文】
东武人赵明诚,字德甫,是丞相赵挺之(谥清宪)排行居中的儿子。著有《金石录》三十篇,上自夏商周三代,下止五代末期,凡是鼎、钟、、鬲、般木、、尊、爵等器物上的款识,丰碑大碣上的名人逸士的事迹,以及见于石刻上的记载,都一一加以考证,去其伪讹谬误,存其真实正确,共计二千卷。他的妻子李清照,号易安居士,一生与他志同道合,赵明诚去世之后,她痛惜与丈夫共同收集的珍贵文物在战乱中丢失,于是为《金石录》一书作了后序,十分详细地叙述了蒙难惨遭浩劫的经过。今天龙舒郡库将《金石录》刻版印刷,而李清照为该书所写的后序不见收录。最近我从王顺伯那里得了后序的原稿,摘要叙述如下:“我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嫁给赵明诚为妻,他的父亲赵清宪公当时还只是吏部侍郎,家中素来清贫俭朴,明诚在太学读书,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告假出来,抵押外衣换取五百文钱,步行到京城相国寺,买些碑文、水果回来,夫妻二人相对而坐,一边观赏古物书画,一边吃着水果。两年以后,明诚步入仕途,便产生了收集天下古文奇字的想法,凡遇未见过的传抄本就抄录,购买名人书画,古物奇器。有人持有徐熙的《牡丹图》,开价二十万钱,我们留那人住了一宿,因无法凑足二十万,只得将《牡丹图》卷起归还人家,我们夫妻俩为这事相对惋怅了好几天。”
“待后来,明诚连续在两郡担任太守,我们几乎把全部的俸薪用于购买书画古物,每购得一书,当天就校勘装订。购得名人字画古代彝器,也反复审视,摸玩展卷,进行评论,指出其中的不足。这样一直忙到晚上一支蜡烛燃完为止。所以经过我们装裱的书画,紧凑精致,字画完整,超过了其他各家。每天吃完饭后,坐入归来堂,一边品茶,一边谈论收集来的书籍,互相考校其事记载于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说中了的先饮茶,胜者往往举杯开怀大笑,有时不知不觉把茶倒入了自己的怀里,不能再喝了才起身离去。凡是史书及百家之书,只要书中的字没有磨损残缺,版本无错误的,我们就买下,作为副本收藏。”“宋钦宗靖康元年,明诚调任淄川太守,听到金兵进犯开封的消息,我们十分焦虑,对于盈箱满柜的书画器物十分留恋,料想到这些东西会在战乱中丢失而不再属于自己了。高宗建炎元年,太夫人不幸病故,我们南下奔丧,由于太大太重的古器古物不能全部携带,于是首先丢下了那又重又大的刻印本书,多篇幅的画,没有款识的古器物。接着又丢下了那些监本书,一般的画,重大的古器物。最后决定带走的还有一十五车,乘船先后渡过了淮河长江。而留在青州故宅十间上了锁的屋子里尽是古器字画,期待第二年用船载运回南方,不幸在兵火中化为了灰烬。
“高宗建炎三年六月,我们在池阳(今安徽贵池)暂时安家住下。明诚接到任命通知,独自一人去行都赴任,他在岸上向坐在舟中的我挥手告别。当时我的情绪很坏,对着离去的明诚大声呼问:‘如果听到金兵即将攻占池阳城时,我该怎么办?’明诚遥遥呼答说:‘跟着众人一起去,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先丢掉行李,然后是衣服,再次是书简、画卷、古器,只有祭祀用的宗器你要亲自带在身上,与你共存亡,不要忘记我的嘱咐。’说罢策马奔驰而去。就在这年秋天的八月,明诚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这时候,形势恶化,圣上带着六宫退避江西,我派遣两个小吏,带着存书两万卷,金石刻本两千,先到洪州(今江西南昌)。不料这年冬天金兵又攻占洪州,运去的存书、金石刻本全部被毁。原来用船运来南方的书籍、字画、古器,也都散落化作云烟了,只剩下一些轻小画卷、手抄本李杜韩柳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以及石刻几十件,鼎鼐器物十多个和南唐书数箧。这是由于这些东西存放在我的卧室里,才有幸得以保存下来。”由于江西已被金兵攻占,已不可能前往该处,于是我只好继续往南,先后来到了台州(今浙江临海)、温州、衢州(今浙江衢县)、越州(今浙江绍兴)、杭州,将随身所带的东西寄存于嵊县。
“高宗建炎四年春天,宋朝官军收降叛卒,我带的东西又全部被抢走,放到前李将军家里,遗散十分之五六,仅余下七箱,我带着这些暂寄居于越州城内。一天晚上,盗贼在我的墙壁挖了一个洞,五个箱子连同藏物又被盗走。后来听说被转运使吴说用低价买去。留在我手中的只不过是不成套的残书数种而已。”
这天我翻阅存留下来的东西,忽然见到此书,就好像见到明诚一样,我因此而回想起与他在东莱静治堂的情景,我们把古籍书画装裱成册,插入芸签,用绸带将其十卷为一帙捆起来。每天校勘两卷,为一卷写好题跋。在所存的两千卷书中,写有题跋的为五百零二卷。而今明诚的书法手迹尚存犹新,他的坟地里已长出了合围的大树。我从人生经历中语透了这样的道理:既有有,也必有无,既有聚,也必有散,这是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我又何必多加论述呢!之所以详细记述事情的始末,只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人提供一些鉴戒。
“李清照的这篇《后序》写于高宗绍兴四年,当时她已五十二岁。我读过这篇文章后深为她悲伤,因此将该文收录于本书。”
韩文公荐士
【原文】
唐世科举之柄,颛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为之助,谓之通榜,故其取人也畏于讥议,多公而审。亦有胁于权势,或挠于亲故,或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贤者临之则不然,未引试之前,其去取高下,固已定于胸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