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姻，因为门户不相当，曾遭到家庭的反对，前后整整一个八年抗战，才在与家庭断绝关系的情况下结婚。这都有些生死不渝的意思了，但婚后并不幸福。两地分居时还行，等调到一处，一个锅里搅马勺，矛盾就出来了。三天两头吵架，有一回还把门给踢了个洞。我虽是知识妇女，但思想深处却很有些封建意识，想我千辛万苦跟了你，你就这样待我吗？就拼命摔东西，发泄怨气。先都还不讲“离婚”二字，憋着；终于憋不住，就都冲口而出了。我因此很困惑，不免设想，若是梁祝不双双化了蝶，恐怕也是一对怨偶吧？又想，幸好都死了，不然哪来这等佳话。
其实我们的恋爱，虽然因为我母亲的跟踪政策，我每年回去时都绝少有见面的机会，但至少在我这方面，还是很有几分浪漫的。记得在杭大进修时，第一年的中秋，我就给他寄回过很多诗。“遥想千里外，人人赏月无？”古诗中的“人人”，有时是爱人的意思。那一夜的西湖，不是一轮明月而是一轮红月缓缓地浮出水面，仿佛泼下万斛胭脂，一切都美如梦中。
而婚姻则是梦醒的时候，这时双方开始露出本来面目——不那么美好，有时还有点丑陋。这使得很多人无法承受，所以婚姻的最初阶段最为薄弱，是西方人所谓的“纸婚”。那一时期的婚姻其薄如纸，一不小心就破裂了。但过了那一阶段，也就好了，于是而有银婚、金婚。金婚在西方文明中，也是一种高境界。我们别以为资本主义就崇尚性解放，就无视离婚率，它一样重视家庭，强调婚姻的稳定性。美国近年来掀起反对无过错离婚运动，并酝酿立法，即是一种证明。
曾经有一度，我对我自己的婚姻有过很深的抱怨，以为它缺少诗意，缺少趣味，太过平庸。但不久就懂得了，婚姻就是平庸，就是琐细，就是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你不能幻想婚姻如恋爱，死去活来，如火如荼；或是纯洁美好，纤尘不染。婚姻要沾染许多生活的污垢，还要背负倦鸟一般疲惫的时间。重要的是能允许婚姻中有不如意的一面，不美好的一面，不要动不动就离婚。善待婚姻，是一种胸怀。我现在在家里，就是和我爱人讨论具体琐细的家务，到哪筹钱买房，请什么教师给孩子补课，或是今天请客是上这家饭店还是上那家饭店……偶尔涉及到书，也是他对我的警告：别买书了，这月没钱！所以作为一种补偿，你看我到了家庭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喜欢放言高论，侃侃而谈。除讨论家务外，我们家庭经常呈现的另一种状态是争吵，争吵表明我们相互需要，相互重视，并且势均力敌。吵架是我们婚姻的粘合剂，正应了一句中国老话：不吵架不是夫妻。相反，有那看起来相敬如宾、齐眉举案的夫妻，说不定就离心离德、同床异梦呢。所以“梦”对婚姻来说，基本上不算什么好事，至少也是不切实际。
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婚姻就是两个人的岁月，就是岁月中积累起来的相依为命的感觉。对此，中国人有一句话形容，那就是白头偕老。
借这句古老的吉言，愿天下婚姻中人，都能白头偕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