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你打算怎么办?”不知沙焕在想什么,他操纵着快艇看着面前的双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双秀没有反应,像抱着希望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掉进江里,飞向黑暗的天空。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人嘛,哪有事事都顺心的?”沙焕安慰道。
双秀依然不吱声,背对着痴迷的他,脸上又挂上了两条泪柱。
沙焕没再说什么,静听着屁股下面“哒哒哒”的马达声,快艇激起“沙沙沙”的波浪声,以及龙门峡两岸各种生命驱赶黑暗创造光明的搏斗声。
“嘟……”一声长长的汽笛过后,从鲁居峡方向下来一艘货船,船顶上的探照灯向前面抛出一条粗状的光柱,光柱犹如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不停地在两岸和江面上搅动,当光柱发现急驰而来的快艇时,又“嘟”地发出震山响的汽笛。那声音仿佛在告诉快艇:“小东西,靠边站,别让老子生气。”沙焕见货船下来,赶快放慢自己的速度,靠边让货船驶过。
一个小时后,快艇停靠在丁家坳村的码头。沙焕握着手电筒首先一个纵步跳上岸去。使出全身力气控制住快艇的摆动。双秀抱着孩子下船,他才把快艇拴在岸边一根石柱子上。
“你先抱着孩子回去,我到住宿店看看有啥事没有。”沙焕来到小店外面停住脚步对双秀说。
双秀把孩子背在背上,接过沙焕手里装杂物的旅游包,向沙焕点点头,独自向村子石阶一步步挪动。当她走过村子里的石板路,来到自家大门外面时,只见堂屋里挤满了一屋子人,正在叽叽喳喳,不知在议论什么。
“双秀姐怎么还没有来?她会不会遇到啥麻烦?”秀丽对她母亲说。
“这个沙焕也是,接不到人自己也该早早回来通个信。”秀丽的母亲回答。
“双秀姐,你回来啦?回来就好,我们正在为你担心呢。”秀丽见双秀走进大门阴沉着脸说。
“担心啥,我不是好好的吗?出啥事啦,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双秀扫着满屋子里的人问秀丽。
“双秀姐,大婶她……你快进去看看吧。”秀丽心情沉重地对双秀说。
双秀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一边把孩子递给秀丽一边问:“我娘怎么啦,啊?我娘怎么啦?”
“她的病越来越重了,看她那样子就是要等你回来啦。”秀丽接过孩子说。
双秀瞪大眼睛,冲进小屋,素梅那苍白蓬松的头正靠在徐大根怀里。双秀进屋,素梅吃力地伸出左手,示意双秀走上前去。双秀站在门口痴呆地看着母亲,突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娘……”双膝向床边移动。当双手握住床沿时,几乎是借助床沿的力量将自己拖到床边,“娘,女儿才离开这么几天,你怎么就病成这样啦?娘……”
“双秀,娘没……没事,你不要太……太难过……”素梅吃力地伸手轻轻抚摸着双秀的泪脸断断续续地说。
“娘……你不能死,你不会死呀。娘……爹,现在就把娘送到医院吧。要多少钱都没事的,我会去找来的。”双秀哭喊着向父亲哀求道。
徐大根抱着妻子在女儿面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送医院,这是为什么?”双秀睁着泪眼问父亲。
“孩子,你……别为难你……爹了,我这……病已经……今后你要好好把……宝宝抚养成人……照顾好你爹,我……只要……我……”丁素梅痛苦地说到这里,苍白的脸向徐大根怀里一偏,再也不说话了。
双秀见母亲把头偏了过去,双手撑着床沿站起来,心如刀绞地把母亲的头扳过来,发现已经没了气。哇地扑在母亲身上:“天哪,阎王爷你心太狠呀,为何要把我娘收啦?娘你丢下女儿这样走呀,你叫女儿靠谁去呀……”双秀一直哭得呼天号地,天塌地陷。
徐大根把妻子平放在床上,伸手想把双秀拉起来,可怎么拉也拉不动。
村里的几个妇女过来劝道:“双秀啦,你就别太伤心啦,人的生死是由不得哪个的。阎王要她三更死,不会留她到五更。你还是起来和你爹商量你娘的后事吧……”
双秀这才慢慢站起来,抬头看见丁老大的老婆站在自己面前,像小孩子似地扑上去抱住对方脖子一边抽泣一边数落:“我的大舅母,你叫我今后怎么办啰,娘就这样丢下我们走了。爹也年纪大了,宝宝那么小啊,吕大发他……他也被关进去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秀啊,你别这样。你娘虽然走的早,早走迟走也是要走的。不看过去要看今后,宝宝虽然小,但也是一棵好树苗。你要打起精神把这棵树苗养育好,日子再难也要过啊。”丁老大的老婆眼里含着泪水像哄小孩子似地一边拍打着双秀的后背一边劝说道。
几个妇女好说歹说才和丁老大的老婆一起把双秀喊到堂屋外面的厢房里。
“人都断气了,怎么还不放鞭炮呢?”丁老大从外面走进堂屋冲里面人吼道。
徐大根听丁老大这么一提醒,才神情恍惚地把鞭炮递到一个小伙子手里。院子里的鞭炮声顿时噼哩叭喇响起来。
“沙焕,你年轻脚步快,找个小伙子给你做伴,天亮前去后山把我亲家邝信诚请来,给你大婶办几天道场。”丁老大也不和徐大根商量,自作主张地对沙焕安排说。
沙焕应声出门,叫来村里的两套吹鼓手到院子里,把锣鼓唢呐吹打起来后才喊着小毛一起向后山邝信诚家走去。
徐大根和丁老大商量,打算为素梅举办三天道场,让苦命的素梅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去到另一个世界。想不到邝信诚走来对丁素梅的生辰八字一算,出殡的日子最好是候天。超过候天就只有等到半个月以后了。现在虽是秋末冬初,但这丁家坳的天气也凉不到哪里去,在家里停放半个月,那会成啥啦?宝宝还小,双秀又是女流之辈,一个死人在家里长期放着不是个办法。所以徐大根没有多想,决定候天出殡。
办道场的时间虽然只有一天,但给素梅的送葬物品一件也不能少。在邝信诚的指导下,经过全村人的一天忙碌,天黑前院子里堆满了用各种彩纸糊成的四合院、猪羊牛马、保镖丫鬟、汽车摩托、彩电冰箱、洗衣机、美元、欧元、人民币,凡是阳间有的东西,徐大根都给她备上了。两人夫妻一场,活着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死了不能让她再受罪。
出殡前,徐大根突然想起了一件心酸事。他独自一人来到灵堂,爬在棺材上悄悄地流着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小梅呀,我来看你来啦,你就这样走了?你走吧,过不了多久我会跟着你来的。现在呢我就是有件事不知道……”他说着轻轻地拍打着黑幽幽的棺木,脑海里不觉回荡着素梅的声音:
“大根啦,菊丽对你有那个意思,你还是跟她吧……”
“小梅,你是不是也嫌弃我?我和她不是一条凳上的人,我就陪你一辈子吧。”
“大根啦,我们还是离婚吧,我的身子不争气,别让我拖累你一生啦?”
“你看你,又在说傻话,娃儿嘛,是给活着的人看的,人没了那口气,啥也没有了。”
“大根啦,你看我这个身体呀一定会走在你前头的,到时候啊,我的灵牌就不用人抬了,用绳子捆在棺材前面就行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话,啥灵牌不灵牌,你看你……”
“……”
“爹,你别为灵牌的事难过,这灵牌我去抬。”双秀进来,赶走了徐大根脑海里的妻子。
“孩子,你别说了,你越这样说我这心里就越难过。这灵牌是要男子抬,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呢?还是按照你娘活着的时候说的那样做吧。”徐大根凄然地对女儿说。
“爹,我虽为女儿身,但是……”双秀看着棺材,使劲地咬住嘴唇,强忍着内心的悲痛说。
“大叔,双秀妹子,你们就别为这点小事为难了,这灵牌还是我去抬。”
“你……?”徐大根和双秀抬头一看,沙焕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父女俩同时惊问。
“我虽说不是丁家的直系,但我也是大婶的侄子,我抬灵牌没啥不恰当的。”沙焕说。
“其实这事呢,我早就给你们想好了,这灵牌就由沙焕去抬。”丁老大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对话后,也来到灵堂对徐大根父女俩说。
“这……”徐大根有些犹豫。
“这呀那的啥呢,这农村的事难道还没你老徐明白?双秀,快去看看宝儿,宝儿哭了呢。”丁老大严然以老人自居。
人们简单吃了几口醪糟汤圆,快到中午时邝信诚叫大家用青蔑将碗口粗的几根木棒绑在棺材上。他穿着胸前绘有八卦鱼和八卦图案的法衣,手里敲着法器,在灵前摆动着薄薄的嘴唇噼哩啵啰念叨了一阵后,走到堂屋外面向人们高声喊道:“时辰已到,鸣炮起行。”话音一落,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同时响起,整个村子噼哩啵啰响个不停。在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的引领下,高高的引魂幡首先抬出院子,紧跟着是沙焕抬的灵牌以及给死者送去的金银财宝,汽车房屋……。灵柩出门后,徐大根跟在后面送妻子上山,被丁老大一把拉住了。
“你犯啥傻呢,你去干啥呢,难道我们这里的规矩你还不知道?”
“丁大哥,你就让我去送送她吧。我都这把年纪了,我还能……”徐大根向丁老大哀求道。
按照龙门县农村的规矩,夫妻二人一方死了,另一方如果不再有讨嫁的想法,就可以送死者上山。如果还有讨嫁的意思,就不能送上山。徐大根为表示对素梅的忠心,希望能送她上山。
“徐老弟,你别一时冲动糊涂。你才刚跨进五十这个坎,双秀又嫁出去了,今后一个人怎么过?今天你送她上山,明天碰上合适的,你怎么说呢?”丁老大死死拖住徐大根。
“你就让我去吧,我不会……”
“啥不会呢,诸葛亮也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你能想到今后会是怎么样呢。你这事我这当大哥的管定了。”
“我说丁老大,你管事也管的太宽了吧,啊?管天管地,管起我感情上的事了。”徐大根的右手被丁老大紧紧捏着,左手指着丁老大竖鼻瞪眼地骂道。
“你徐大根是怎么的呢,怎么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今天不管你骂我啥,我也不会放你上山。”丁老大不管对方说啥,就是不松开自己的手。
“我说老徐,你就听亲家一句话。别使你那犟性子了,我亲家说的没错。这人啦,山不转水转,看得到今天,谁也无法看到明天。”邝信诚在堂屋见两人在大门口拉拉扯扯,丢下手中的法器走过来规劝徐大根。
徐大根本想对丁老大再骂上两句,听邝信诚这么一说,也就罢了。他心里明白,丁老大这样做没啥坏心眼,是对自己好。“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就是了。我……我只好对不住素梅了。”说着冷不防地把右手从丁老大胸前挣脱出来,蹲在大门口两眼无神地看着地上稀稀疏疏的买路钱,看着远去的送葬队伍,心酸、伤感、孤单、茫然一起涌上心头。
“老大呀,我这双腿有些不听使唤,我想去静静地躺一躺,等一会儿沙焕从坟山上回来你告诉他一声,家里的事就麻烦你和他招呼一下。”徐大根双手撑在地上慢慢站起来,神情萎靡地对丁老大说。
“是呢,你就该这样呢。亲家,你去念你的经,敲你的锣,我去招呼厨房呢。”丁老大拄着烟杆,勾耷着脑袋,一边说一边向大门外走去。
徐大根背着双手,圆圆的脸上挂着孤独、挂着失落,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到自己的睡屋。他来到屋子中间,吃力地抬起头,旧情变伤情地犹如来到陌生的古堡,里面的一切显得那样的悲凉,那样的凄楚。他一下恍惚到弄不清古堡的主人到底是谁,到啥地方去了,是谁把这里的主人赶走了?他把熟悉而陌生的目光慢慢投向每一个角落,凝视着每一件物品。当他把目光落到左边紧贴板壁的两口黄黑中透着灰黑的大木箱时,他才回想到,哦,这是自己倒插门到丁家时,带到丁家的唯一“嫁妆”……他仿佛仍能听见素梅的声音在说:“你喜欢我吗?你喜欢丁家坳村吗?”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到你家,我……我啥也没有,就这两口木箱,不过它是我亲自做的。”
“嘻嘻,你看你,又犯傻了。我要你啥,啥也不要,只要用这两口箱子把你我的心装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