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凤回家接手的头一项工作,居然是一场官司。
凤凤回家的前两天,一场大雨把这场官司悄悄地准备好了。官司来自严家台子养猪场。养猪害怕发猪瘟,只适合建在空敞的地方,最好离庄户场院,鸡鸭牛羊都远一点。再说一年到头都臭哄哄的,建在离庄台近的地方,也不合适。所以严家台子的是建在村庄最东边的岗地里,紧挨着李家台子的地界。十几间猪圈养着几十头长白猪,大大小小一茬接着一茬,一天到晚臭气熏人。猪原本是一群吃饱了就不闹事的家伙,谁想到它们会惹出一场官司呢?
猪场原先是村里的,后来承包给许永社。许永社是许载德校长的小儿子,许校长一生教书育人无数,却惟独没有把儿子教育好。许永社小时候偷鸡摸狗拔蒜苗,长大以后好吃懒做,老婆孩子都养不活。还不好这么说,也不能说他养不活,是他不愿养活。许永社没结婚前,依靠老子吃喝,成家后继续吃喝老子,许载德也受不住。许永社老婆名叫胡秋云,是个五短身材,能吃苦能劳累的女人,在村办养猪场干了几年,学会了养猪。她听说村办养猪场要承包出去,回家跟许永社商量,想出头承包。许永社整天游手好闲惯了,养猪起早摸黑,又脏又累,说老妈你这不是要我死吗?你干脆拿刀劈了我算了!
别看许永社人不咋的,时髦却是赶得快,城里人刚刚兴起来叫老妈,他就对他老婆老妈老妈地叫开了。他老婆说你要死了,叫我老妈。你这样叫,你儿你闺女还怎么开口?
许永社说,我就是比着他俩叫。
许永社对他大许校长,还有一个奇怪的称呼,叫“老豆”。谁都不知道这个奇怪的称呼是从哪里来的,直到凤凤回了村,人们才知道,原来台湾的小青年,对爸爸叫“老豆”。
你看许永社有多会赶时髦。
现在再接着回头说。胡秋云对她男人说,养猪又不用你插手,你怕什么。我忙不过来我雇人忙,你只管当你的甩手掌柜好了。
许永社想了想说,好。
胡秋云说,那你跟我一块堆去找文霞婶子。
许永社已经走远了。他说,你爱找不找。
家里的两亩地许永社从不伸手,动不动就说老婆下套子套他,没法活了。他威胁他老婆说,你要是下套子套我,我就跑远远的,让你连一个屁影子都摸不着。
许永社老婆说,你跑好了,跑多远都没人找你。你最好是死在外头,别回头了。
胡秋云说是说自己去找朱文霞,实际她心里清楚,她自己去找朱文霞,肯定承包不下来养猪场。
当然,胡秋云也清楚,自己和许永社一起去找朱文霞,也肯定承包不下来养猪场。
胡秋云到小学校去找许载德。许载德快该退了,对小学校越发恋恋不舍,年前索性住到了小学校里,一早一晚,连上课钟都亲自敲。
让老头子出面去找朱文霞,面子肯定不会落地上。
胡秋云说,大,吃饭啦?
许载德正在吃饭,看见儿媳妇这时候找来,警惕地说,永社又闯啥祸啦?
胡秋云说大!你别一见着我就吓成这样。永社没闯祸,永社想改邪归正啦。
胡秋云就说了想承包养猪场的事。
村里最初办养猪场,本意不是赚钱,是图杀肉吃。在严家台子,过年的年货一直以猪肉为主。挨近年,一家一户要是赶集买回一块猪屁股,两块肋条肉,其他年货也就容易置办了。村里开办养猪场,喂养出一头头大肥猪,过年集中杀掉几十头猪,一家一户分个百儿八十斤的,算是村里的集体福利。这两年,村人手里有钱了,活便了,胃口相跟着也变化了,过年不再以猪肉为主,讲究起来,要吃鸡鸭鹅,要吃牛羊肉,要吃千里之外的海产品。这样,过年时村里再杀猪分肉,就显示不出重要性,也显示不出必要性来了。今年年后天,朱文霞在两委会上发话,说干脆把养猪场承包出去,也省事了,也省心了。
许载德找到朱文霞,说了承包养猪场的事,朱文霞果然就一口答应下来。
许载德说,唉!我也是没办法。永社他不成器,可再不成器总得穿衣吃饭吧?就算不穿衣照,不吃饭总不照吧?何况我还有孙子呢,还有孙女呢。你不看他,就看我一张薄面吧。
朱文霞说,要说看面子,我还是看你儿媳妇胡秋云的一张面子,她会养猪,是一个能干的女人。
许载德说,那你就看一回我儿媳妇胡秋云的面子。
朱文霞很干脆地说,好!有你老校长出面,什么都好说。不过,我买你的面子,你也得买我一回薄面,你答应我一件事。
许载德说,什么事情?你说吧。
朱文霞说,我想给学校配一个年轻点的副校长,趁着你没退,好多带一带。
镇里一直想让许载德把校长的位置让出来,换一个年轻点的校长,抓一抓村办小学的教学质量。因为许载德有抵触情,镇里一直不敢动。谁都知道,镇里的意思,实际就是朱文霞的意思。
许载德听了这话,有些发呆,愣了一会才说,文霞,我年岁比你大不了几岁,还不算多老吧?
朱文霞笑着说,你年岁比我大几岁不算老,我年岁比你小几岁都算老了。我也正想着把这个村支书的板凳让出去呢,现在吃又不愁,穿又不愁,还操心巴肺的干啥?不如回家享享清福。
许载德苦笑着说,能享清福当然好,可你看看,我能有清福享吗?
村里这几年对教育投入不少。严家台子里只办小学,孩子小学毕业上初中有两所学校可选择,一所初中学校是煤矿办的,就是朱文霞当年上学的那所初中;另一所学校是镇里办的初中学校。这两所学校原先是煤矿办的好一点,乡镇里的差一点。煤矿垮了以后,煤矿初中学校交给地方管理,一个学校就不像一个学校的样子了。初中还好说,高中就更费劲了。方圆左近最好的高中在县城,严家台子离县城远不说,农村的孩子上高中,还要比城里的孩子多缴几千块钱。这还不算,吃住在县城,还得花不少钱。这两笔钱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龙龙、凤凤那年初中毕业上高中,朱文霞下决心要把两个孩子送县城。没有好的高中做保证,三年后高考,一考一个瞎。村里这些年,上高中的不少,高中毕业能够考上大学的没几个。当初殷家传、王桂珍两口子还舍不得这笔钱,朱文霞说两个孩子的钱,我一个人出。殷家传头脑灵活,说我从报纸上看见,有些集体经济好的村子,孩子们上学都免费了。朱文霞说,这我知道,不过人家免的是大学。
殷家传说,那要看各村的情况。咱村集体积累这么多,上高中咋就不能免?
朱文霞说,那咱村在这一溜河湾,不是要出名了?
殷家传说,出名怕什么?过去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酒香还怕巷子深。再说,像咱庄这种情况,只有在教育上舍得投资,村民素质提高了,将来发展才能有后劲。
朱文霞时常的注意力多放在轮窑场上,码头上,很少去关注其他事情,今天听见殷家传这么一理论,心里透出一抹子光亮。朱文霞让殷家传算一笔账。一是村办小学书本费、学杂费全部免除,一年得多少钱?二是村里孩子上县里念高中,书本费、学杂费全部免除,一年得多少钱?殷家传把总数算出来,村委会研究一通过,算是村里对村民的福利,也算是教育投入。
这个政策出来后,村里的孩子纷纷上县城上高中,后来,连初中也要到县城去上了。
因为,严家台子的教育投入,扩展到了初中这一块。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村里孩子小学毕业去县城上初中,一比较就比较出村办小学的教学质量,比人家差了。
村办小学校的教学质量差,是差在校长身上,是差在老师身上。校长许载德是六十年代从县里派来村里办小学的,几十年来一直任校长。人是好人,操心也肯操心,就是没什么想法,教育思想教学体系什么的,就更谈不上了。就会跟报纸,报上说“文化大革命了”,他跟着写大字报;报上说“批林批孔了”,他跟着喊口号;报上说“改革开放了”,他就说“思想要解放”;报上说“素质教育了”,他就下午三点给孩子放学。村办小学的几位老师,都是民办转成公办的。人都是本村人,老婆孩子也都在本村,几亩地也在本村,一年间摸书本的时间,没有摸锄把的时间长。再加上不爱学习,你说他们能教出成绩过硬的学生吗?
照朱文霞的意思,村里出钱把十间红砖红瓦的房子推倒,盖一座四层教学楼,五间青砖青瓦的房子留做老师宿舍,重新调整校长,跟县里要几个正经八百的师范毕业生,或是从县城招聘退休后的优秀老教师。这个事说说了有一阵子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这个茬口上,许载德自己找上门来。
朱文霞把自己的条件说出来,逼迫许载德选择。
许载德别无选择。
这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日后这个养猪场,会惹出一桩官司。
这桩官司的原因很简单,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把堆在养猪场外面的一大堆猪屎粪冲进了岗地下面的养蟹塘里。养蟹塘是李家台子李茂才承包的,里边放养的小蟹苗不喜欢猪屎味,一经粪水污染,全部憋死掉了。
这场大雨是半夜里偷偷下的,一堆猪屎粪也是随着大雨偷偷流进养蟹塘的。清早五更,胡秋云担着一副水桶下淮河担水——每早总是五更天就起床去担喂猪水,路经养蟹塘时,听见里边一片“沙沙沙”细微声响,低头一看傻眼了,时常看不见影子的幼蟹,此刻都浮出水面,拼命地吐沫,拼命地换气。不少螃蟹都翻着白白的肚皮,已经憋死了。大雨冲进来的猪屎在水面上覆满了一层,任凭螃蟹扒扒不掉,拱拱不散。胡秋云知道坏了事了,知道再过个一时半时,水塘里放养的小蟹苗会一只活不成。这些蟹苗本身就值几万块钱,若是按出塘的价格算,更是高得吓人。
胡秋云愣怔了差不多有一分多钟,丢下水桶,撒开两腿就往庄子里跑。
这么一个矮胖的女人,一路跑得飞快,是回家找她男人许永社讨主意。
这会儿,许永社还没起床呢,在床上睡得正沉。昨天晚上,许永社还在养猪场的小软床上和胡秋云折腾了多半夜,把胡秋云折腾得不轻。许永社这男人也真行,说不管养猪场的事,就真的甩手不管养猪场的事,说是自己闻不得猪屎猪尿味,一闻就恶心,白天吃不下去饭,夜里睡不着觉。养猪场里养着几十头猪,胡秋云一个人忙不过来,从村里雇了一个老头子帮工。老头子不是一整天卯在猪场,而上午来养猪场干半天活,晌午回家吃饭;下午来养猪场干半天活,晚上回家睡觉。胡秋云一天天吃住养猪场里,许永社要么在父母家蹭饭,要么来养猪场里吃饭。许永社还有一件事离不离开养猪场,就是隔三差五地要与老婆睡上一觉。许永社顶多在养猪场睡上半夜,睡老婆一觉,再迷糊一觉,裤子一穿就跑回家去继续睡。许载德知道后,说孽子呀孽子。胡秋云倒是很能想得开,说许永社,你一整夜睡这里,家里没个人,我还不放心呢。
一个女人一辈子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是一就的,这是命。胡秋云认这个命。一个女人要么不认命,一认命,男人怎么样也就想开了。
别看许永社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遇见事情倒是很决断,他说快、快!快打电话,让屠宰场的卡车来拉猪。
胡秋云说,拉猪?猪拉走了呢?
许永社说,猪拉走了,人也走,让李茂才两口子找空猪圈去。
胡秋云说,这样跑了,能照吗?
许永社说,照!再不跑,过一会儿几十头猪就是人家的了。
胡秋云手里有屠宰场的电话号码,在村里养猪场呆几年跟拉猪的卡车司机很熟悉,一个电话打过去,半个小时后,一辆大卡车开进了养猪场。两口子慌里慌张,手忙脚乱,把大猪小猪、该出栏的猪不该出栏的猪,一笼统往大卡车里装。只要这边猪一装上车,两口子再爬上车,往城里一钻,李茂才他找谁去?
许永社结婚时间短,跟前没孩子,两口子跟着卡车跑掉了,一个家也就空掉了。
李茂才老婆也姓胡,名叫胡秋萍,跟胡秋云的娘家同在一个村,说起来算是堂房姊妹。胡秋萍是个厉害的女人,一张嘴说话像是小刀子,村人就叫她刀萍。这几年,胡秋萍、李茂才两口子一直在岗地下面的塌陷塘里养鱼。鱼是“混子”鱼,猪屎攉里边能够当饲料。李茂才开着拖拉机来养猪场,胡秋萍拿着一点小钱找见胡秋云,“妹妹、妹妹”喊几声,就把一拖拉机猪屎粪拉回去。胡秋云承包养猪场,原本是想把猪屎粪卖给胡秋萍,捎带赚一笔小钱,不曾想胡秋萍又把鱼塘改成螃蟹塘了。胡秋萍说,螃蟹的胃口跟“混子”鱼不一样,不喜欢猪屎粪。胡秋云问,那因为啥?胡秋萍说不出因为啥,却说出两个字:科学。说养殖螃蟹靠的就是“科学”这两个字。养猪场猪屎粪没地方处理,只能拉地里上地。但是许永社懒,胡秋云顾了前顾不了后,一直抽不出空闲来,结果就出了大麻烦。
这天早上,正当胡秋云指挥卡车装猪,看见胡秋萍从一溜岗地过来了。当刻里胡秋云吓得两腿发软,一张脸煞拉白,扯着许永社的褂襟,一个劲地问,这可怎么好呀。情急之下,许永社甩手给她一个耳刮子,说蹲一边哭去!胡秋云“哇啦”一声哭起来。胡秋萍赶过来,大声问,是谁欺负我家妹子啦?胡秋云蹲地上,把脸使劲埋进两手中间不说话。许永社说,女人嘛,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见我卖猪舍不得。胡秋萍扒猪栏看看,奇怪地问,这么小的猪怎么卖了?许永社说,女人嘛,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她不懂得科学养猪。这个猪的品种不好,养多咱也是养不大,不如趁早卖掉换新品种。胡秋萍看看哭着的胡秋云,看看嚎叫不止的一窝半大猪,看看冷眼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卡车司机,像是处在一场不真实的梦境里。
养猪场专门修一条水渠似的甬道。甬道一端连接养猪场的猪圈里,另一端正好连接猪圈外面卡车的车厢里。一窝猪被人赶着挤进这条甬道,一路跑下去,就能跑进卡车的车厢。
胡秋萍准备走了,但是许永社不让她臧否,他要想办法拖住胡秋萍,她一走下岗地,就能看见鱼塘里的死蟹,那样一来,再想脱身就脱不了了。
许永社嘴很甜地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大姐”,问她可吃早饭吗?吃的什么?噢,没吃,没吃打算做啥吃啊?又说你这个妹子,就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她想哭你让她哭个够,大姐你不用烦神,有那功夫,还不如过来帮我赶赶猪哩。
胡秋云两眼泪水汪汪的,两手捂住脸,除去哭还是哭。女人的哭真是一个好东西,能够掩饰去事情的真相,还能够搅乱旁观者的头脑。胡秋萍丢下胡秋云,走进猪圈,跟许永社一起往甬道里赶猪,然后自己也猪一样地跟进了甬道。一头头猪不情愿地嚎叫着,许永社排除干扰跟胡秋萍大声说话,说你们家晌午不用烧锅啦,从屠宰场回头,我打酒买菜,跟你家茂才大哥好好地喝几盅。胡秋萍说,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懒,李茂才怕是还在被窝里睡着没醒呢。
两人说着话,最后一头猪被赶进了车厢。
许永社站在甬道的高处一扭头,看见李茂才正慌里慌张地往岗地上跑。
许永社大声喊叫胡秋云,说你还哭个有完没完,快上车,走!
胡秋云瘫软着两腿站不起身子,走不动路。许永社从甬道高处跳下来,连推带搡,把胡秋云塞进驾驶室,催着司机说,快,快开车!
胡秋萍稀里糊涂的,站在甬道里不动。
司机也是个糊涂人,说猪是你养的猪,又不是你偷的猪,这么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许永社说,三秒钟你再不开车,我一脚把你踹下车!
卡车“轰隆”一声开走了。李茂才大声哭叫着追上来,胡秋萍看见男人手里的死螃蟹,终于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
胡秋萍朝着卡车开走的方向猛追几步,停下来,破口大骂:
胡秋云你个婊子老婆,你千人睡万人戳……
李茂才站在空了的养猪场前,仰面朝天大声哭,大声喊:
许永社你个挨千刀的,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结果,李茂才一纸诉状,把严家台子村委会告上了法庭。
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当天上午一连做了三件事情。头一件事情是紧跟着卡车后面追去屠宰场。但是许永社和胡秋云两口子没有把一车猪拉往屠宰场,而是连人带猪一起不知了去向。李茂才、胡秋萍折回头又去找许载德。跑掉和尚,跑不掉庙。许载德正在村小学的课堂上给学生讲课,被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堵住了。胡秋萍又气又急、哭闹着话都已经说不利索。许载德从李茂才嘴里把事情听明白后,自己却糊涂了。
许载德说,一夜之间,一塘螃蟹怎么可能全死掉呢?
李茂才说,不信你去看一看。
许载德说,一清早一卡车猪怎么可能拉跑呢?
李茂才说,不信你去看一看。
许载德说,他们两口子的事情,你们不去找他两口子,怎么跑来找我呢?
李茂才说,你是许永社的老子,我不找你找谁?
许载德说,什么儿子,从来没听过我的话,我喊他老子算了。
胡秋萍停止哭泣,手指着许载德鼻子说,姓许的,这放屁!怪不得有这样不上道道的儿子,一辈跟一辈学!
这地方把不讲理、不学好,叫不上道道。
李茂才、胡秋萍当天上午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去找朱文霞。两口子气势汹汹地走进严家台子村委会,要对朱文霞兴师问罪,结果朱文霞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两口子呛回家去了。
朱文霞说,你们两口子从严家台子的村东喊到严家台子的村西,我问你们俩证据是什么?凭什么说螃蟹死了,是雨水把猪屎冲进鱼塘里呛死的?有科学依据吗?
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明白,在严家台子的地盘上,跟朱文霞这么一个女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朱文霞有名的“护犊子”,她严家台子的人,再孬也是个好。
李茂才、胡秋萍两张嘴一闭,回了李家台子。回到李家台子就没了动静,像是一塘的死螃蟹,又一只只重新活过来了。朱文霞不放心,第五天头上,派殷家传悄悄去村东看一看,发现岗地下面,一塘螃蟹腐烂发臭,捂着鼻子从那里经过,还是差点让熏翻了。岗地上面,养猪场大门敞开着,除去一堆雨水没有冲走的猪屎粪,其余的什么东西也没剩下来。
许永社、胡秋云两口子跑去哪里了?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怎么打算?这些都是两天来严家台子村人谈论的话题。
第七天一大早,一纸律师函下到严家台子村委会。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告许永社、胡秋云两口子,连带着把严家台子村委会告到县法院。理由是严家台子村委会做为发包方,负有管理方面的连带责任。律师函中附有县环保部门认定的螃蟹死因认定书。购买蟹苗费、饲养费、人工费等等合计索赔人民币二十三万元。
朱文霞被这个庞大的索赔款激怒了,她桌子一拍说,严家台子多的是钱,你让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来拿吧。
递送函件的原告律师西装革履,冲着朱文霞微微一笑说,我们法庭上见。
眼见一把火烧到屁股上,朱文霞赶紧召开两委会研究对策。两委会的几个人一听说了这事,炸开了锅。有人说,养猪场原本就不该承包给许永社这样的人。有人说,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这是狮子大开口,咬不着许永社、胡秋云两口子,就转过头来咬咱严家台子村委会。更有人说,根本不用搭理这件事,让李家台子人折腾去好了。
朱文霞态度坚决地说,把这官司接了,要打就打赢它!李家台子的人不得了了,都敢骑到咱严家台子人的头上拉屎拉尿了。一声招呼不打,就敢把我告到县里,要是不应这场官司,往后严家台子在这一溜庄子,也就不要混了!
去县法院应官司,村里就得派人。两委们人倒是不少,说嘴也都是说得“叭、叭、叭”的,跟嗑瓜子似的,真让他们去打官司,一个个就把头往回缩了。朱文霞连问了三声“你们谁去?谁去县法院应这场官司?”一屋的人竟连个喘大气的都没有。
朱文霞跟殷家传说,你去把龙龙喊过来。
没想到龙龙也推辞。
龙龙说,我不能去,又不是告我。再说广州那边打电话来,我明天去广州。
龙龙早就对他母亲的工作作风不满了。
朱文霞两眼盯着龙龙问,明天真去广州?
龙龙避开他娘的目光说,这还能有假,那边急等着我过去呢。
朱文霞叹口气说,唉,儿大不由娘,你去忙你的去吧。
龙龙说,娘,非得去法院打这场官司吗?
朱文霞说,不是我要打,是人家要打。
龙龙说,那也能通过镇政府调节啊。
前年乡改镇,乡政府变成了镇政府。
朱文霞不搭理龙龙的话茬,转脸跟殷家传说,你去银行提十万块现金给我,我不信这场官司就打不赢了!
龙龙说娘!
朱文霞说咋啦?你不帮我,还不许我动用自己的“关系网”?
殷家传说文霞,要花这么多钱吗?
朱文霞说,花掉花不掉,都先提十万块,我就不信李茂才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能比我的能耐大!
龙龙一生气,转身走掉了。
殷家传留在朱文霞的办公室,给她往外打电话。
朱文霞翻出电话号码本,矿里、县里、市里,一个个电话地打。朱文霞口干舌燥,向一个个人细说这事件的起因,征求一个个人的意见,最后总是少不得问法院系统有没有熟人,能不能摆平这件事情。朱文霞在电话里说,花多少钱我不管,我只要能够打赢这场官司。
殷家传一旁里坐着,能够听出在电话另一端,接电话人的两只脚,在一步一步往后退。
朱文霞把电话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气愤地说,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要我的,平常没事,一个个比谁偎得都紧,比谁跑得都勤,一有事找他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殷家传说,你也别气,人都是这样,这年头真仗义的,能有几个?
朱文霞看看殷家传说,那我就谁都不指望,我自己去打这场官司。
一起工作了这么些年,朱文霞一个眼色,一个语气,殷家传都能知道她想什么。
殷家传试探着说,要不我先跑一趟法院,需要你亲自出马的时候,你再亲自出马?
朱文霞说,也好。不过你这趟法院不能白跑,先把该补的法律常识补了,然后再去。
殷家传“咳咳”了两声说,你不说,我还真不在意,行,回头我找人补补。
朱文霞说,眼下是法的时代,什么是法的时代?就是钱不当家的时代,权不当家的时代,所以家传,你可大意不得。
殷家传小声嘀咕说,那你还叫我提钱。
朱文霞问,什么?
殷家传说,没什么。
朱文霞说,法不是你家稀饭锅里的稀饭,你想喝就能喝一碗;法也不是你们家馍馍匾子里的馍馍,你想吃就能吃一个。
殷家传问,我知道。
朱文霞说,你知道就好。这场官司关系到咱严家台子的政治声誉,只能赢,不能输,这一点你可记住了。
殷家传说,我记是能记住,可做到做不到,就不知道了。要是能有个有文化懂法律的人帮咱,就有把握了。
朱文霞突然想起凤凤来。
朱文霞说,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咱小凤不是回来了吗?让她帮你,不就行了?
殷家传说,不行,不行!小凤又不学法律。
朱文霞说,不学法律也比你我强——就这么定了!
朱文霞用心、用力经营这张“关系网”已有好些年了。说是用心、用力,看起来又似乎十分自然,没用多少心,没出多少力。手法也不希奇,就是连着几年,每年春节前,召集严家台子出去工作的人聚一聚,无非是吃一顿饭,无非是给一点东西。看似做着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实际上是却做着凝聚乡民、聚合人心的大事情。朱文霞的这一招跟中央领导人学的。中央哪一年不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规模盛大的春节团拜会?中央做这件事的目的也是聚合人气,笼络人心。朱文霞受到启发,就搞了一个“乡民乡情联谊会”,参加的人员是严家台子在矿上、县上、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头一年聚会地点就在严家台子村委会的院子里,像村里人家办喜期一样,支锅灶,请厨子,鸡鸭鱼,牛羊肉,买一大堆,几十人就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吃起来,喝起来。这年的礼物是每人送四条“混子”鱼。“混子”鱼是从村里养鱼塘现打出来的,一条条鲜活乱蹦,村里派车把一个个参加聚会的人送回头。第二年,村里“乡民乡情联谊会”的聚会地点就改在市里的一家大酒店了。说是说市里的交通方便,刮风下雨的行走方便,实际是好安排人。别看“乡民乡情联谊会”吃一顿、喝一顿是小事情,请谁不请谁也是一件伤脑筋的大事情。村委会请人的标准就一条,眼下能用得着、或今后能用得着的。你在县城里是一名小司机,给某个局的领导开着车,也许村委会请你;你原先在县城是一名科局长,现在无权无职,也许村委会就不请你。第二年,“乡民乡情联谊会”吃一顿喝一顿过后,发给每人的礼品是两箱色拉油。
那时候色拉油才刚刚时兴。
龙龙、凤凤今年春节参加过一次“乡民乡情联谊会”,龙龙毕业半年,凤凤还没毕业。龙龙大学毕业回严家台子后,一些关键的场合,朱文霞也是有意让他多出一出场,见一见世面。凤凤能够参加“乡民乡情联谊会”是照顾朱文霞。自从那年轮窑场出了场生产事故,朱文霞大病一场过后,身体像是一直没有缓过劲来,一年四季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朱文霞说,凤凤跟我一起去,婶子请你吃海鲜。今年“乡民乡情联谊会”的地点选在市里新落成的金满谷大酒店。在这座远离大海的城市里,这家大酒店烹饪高档海鲜最出名。客人用餐不用点菜,大酒店制定了各种价位的套餐。八百八十八起价,一千一千往上加,最贵的一桌,价格是八千八百八十八。今年村委会请客规格高,参加人数少,连两委主要成员加在一起,一共是三十人,里外套间两张大圆桌,正合适。
朱文霞问殷家传,你看安排什么档次的合适。
殷家传还是那么一句老话,说我听你的,你看什么档次的合适就什么档次的合适。
殷家传这些年在村委以外,一直做着村委会的会计,算是严家台子的大管家,背地里人称“殷二把”。按照职位不是村委会的二把手,实际上却是村委会的二把手。
朱文霞转脸问凤凤,老子不说,闺女说。
凤凤说,最低档的加上酒水,一桌也得一千多块钱呀。
朱文霞笑着说,凤凤是个大学生,说话尽说学生话,在学校替你老子省钱,回来家替村里省钱,将来嫁过来,就该替我省钱了。
一句话说得凤凤的脸红起来。
龙龙喊了一声:妈!
朱文霞说儿子,你回家半年多了,也该顶点用了,我看这桌海鲜的档次由你来定,妈也考考你的眼光。
龙龙愈来愈不喜欢母亲这种说话办事的方式方法,不管别人说多说少,最后一锤子定音的还是她自己。
龙龙随便说出一个档次,是中档。
朱文霞哈哈大笑,问身边的其他人,说我们大老远的,从严家呆子跑金满谷来,就是为了吃这个?
龙龙气得脸都红了。
朱文霞说,噢,我巴巴大老远地跑了来,不捡最贵的吃,还能捡最便宜的吃吗?
龙龙推开椅子,站起身走了。
凤凤一边撵出去,一边大声喊:龙龙哥,龙龙!
朱文霞说,凤,凤,回来!叫他走,还敢给娘老子脸子看了!
一顿高档的海鲜吃进人们的肚子里,吃的人却不一定心里高兴。究起原因,还是朱文霞说话办事太霸道。比如,请的客人里有一位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陈主任,说是说主任,其实就是一个普通办事员。但这地方风气,不管你是啥职务,只要你在有点权力的单位,一律称呼你“主任”。反正“主任”无大小,县人大主任是主任,省人大主任是主任,街道办事处主任也是主任,喊主任还能错了?比如这个姓陈的办事员,朱文霞就问人家说,陈主任你在县委办公室这么些年,整天吃香喝辣地四处吃,你吃过八千八百八十八一桌子的海鲜没有?
陈主任有点不高兴,放下筷子说,没吃过。
朱文霞说,实话说给你,我也没吃过。今天不是“联谊会”,请你陈主任这样的贵客,我也舍不得。
陈主任笑笑,借口上洗手间,出去了。
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一场“乡民乡情联谊会”花去不少钱,两桌海鲜一、两万,每人再送八百块钱的购物券,二十个人又是一个一万多。
把殷家传吃得心直疼,回家跟他老婆说,今年吃海鲜,明年吃什么?今年两桌花掉一、两万,明年两桌花多少钱?
王桂珍说,这些话你回家跟我讲有个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村委会上跟朱文霞去讲。
殷家传不理她,还是自顾自说,这不是瞎排场是什么?这不是败家子是什么?
王桂珍说,我看朱文霞年岁不算大,头脑倒是开始糊涂了。
殷家传说,她糊涂什么?她一点不糊涂。
王桂珍烦了,说那你就不要再在我跟前说!
凤凤说妈!你对爸好一点。他在村委会不敢当俺文霞婶子的面说,来家你再不叫他说出来,他憋肚里还不憋死了。
王桂珍说,憋死了好,省得整天跟在朱文霞身后,狗腿子似的,丢人现眼!
金满谷大酒店是李三刀投资盖起来的。
李三刀洗手甩开煤炭生意,涉足房地产后,不几就成为全市房地产业的巨头。金满谷集餐饮娱乐休闲商务为一体,直接从青岛的大酒店引进的管理人员。从事酒店经营李三刀是外行,因此也不具体经管金满谷,朱文霞也就没有和他打招呼。令朱文霞意想不到的是,谢眼镜做了金满谷餐饮部的经理。他听总台说,有位女客点了两桌八千八百八十八的海鲜,特为到包厢来看一看,打一声招呼。进去一看,谢眼镜愣住了,朱文霞也愣着了。
谢眼镜没想到点这个价位的女人是朱文霞。朱文霞也没想到,谢眼镜会在李三刀的酒店里谋职业。
朱文霞想,谢眼镜要是遇见李三刀的现任老婆,自己的前妻谢云,怎么称呼?
凤凤接手这场官司后,一上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市里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咨询。按照朱文霞指示,这场官司一定得打赢,要打赢就要请最好的律师,因此凤凤去了市里一家名气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名气最大的律师事务所果然不一样,接待她的大牌律师口气很肯定地说,你们村的这场官司,一准打不赢,我劝你们还是私下调解算了。凤凤有些不高兴地问,村委会做为连带被告成立吗?大牌律师说,如果承包合同里没有具体谈到污染责任问题,村委会是要负责任的。
凤凤不是学法律的,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试探着说,村委会和承包人许永社之间,不但没有关于污染责任的具体条款,连任何书面的协议也没有,只有口头协议。
大牌律师十分惊讶,问那承包合同那?
凤凤说,据我所知,也没有承包合同,就是一个口头协议。
大牌律师佩服说,你们村可真行。
凤凤问,那现在呢?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没有?如果打官司的话,赢有几分把握?
大牌律师说,没有把握,这一点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来找我,而是去找镇政府。这种纠纷,通过镇政府出面协调,会对你们村有利得多。
凤凤说,他要一定要告呢?您可不可以代理?
大牌律师说嗨!他告什么告?他不就是个农民嘛,吓唬吓唬不就得了?
凤凤没等他把话说完,站起来就走,心想这是什么律师?水平也太凹了!
凤凤从市里回来后,转头就去镇政府。镇党委书记卢清源是凤凤初中的语文老师,后来给县委书记做秘书,去年刚刚调整到镇里,书记、镇长一肩挑。凤凤打着看望老师的旗号,先把丢了好长时间的师生感情预预热,预着预着,就把一桩官司说出来了。
卢清源一听就笑着说,是你村朱书记叫你来的吧?
凤凤笑。
卢清源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个干妈,本事太大。她不是早就放出话去,不打赢这场官司不罢休吗?怎么又来找我了?
凤凤当然不会说律师劝她放弃官司,重新寻求调解的途径,而是说朱文霞原本火气很大,一定要通过法律解决,后来经人劝说,觉得乡里乡亲的,还是私下调解的好,省得两家对簿公堂,把两家的和气伤了。
卢清源说,噢?她是这么说的?这可太不像她的作风了。
凤凤一个劲地笑,说还是老师了解朱书记,所以老师一定要出这个面。现在不是提倡和谐社会嘛,不要因为官司,两家真把和气伤了。
卢清源想了想,开始给李家台子的书记打电话。
卢清源年岁不是很大,说话做事却是不得了。他摸起电话说,喂,喂,是李家台子的四清书记吗?噢,是四清书记,是四清书记就好。我是谁?你说我是谁!我卢清源!哎,我听说你现在本事大了,连打官司这样的大事,也不让我知道了。
李家台子的四清书记,是1964年四清那年出生的,在村支书里,算是年岁不大不小的那一拨。他比朱文霞小了差不多整十岁,朱文霞这个年岁的,在全镇的村支书中,已经是绝无仅有了。
所以很多时候,朱文霞都倚老卖老。
就听见电话那头的四清书记说,哎哟哟、哎哟哟!我不敢、我不敢!我有天大的胆,敢不给卢书记汇报?我家里老娘摔着了,刚才从县医院看病回来,卢书记不打这个电话,我这会子都坐到卢书记的办公室里了!
凤凤听着,真是目瞪口呆,心想李家台子的这个什么四清书记,也太能满嘴跑火车了。
卢清源不听他胡八溜扯,卢清源说你少给我打哈哈,你现在就领着事主,跑步到我办公室来!
说完,“啪”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凤凤说,卢老师,你变多了。
卢清源问,是老了?
凤凤说,不是老了,是年轻了。你那会儿在学校,没有现在有朝气。
卢清源点着凤凤说,你呀,你呀,你个小丫头片子,还知道讽刺人了。
坐了不一会儿,就看见李家台子的书记领着李茂才、胡秋萍夫妻俩,进到镇政府的院里来了。凤凤站起身来说,老师,我要不要回避?
卢清源说,也好,省得他日后又叫委屈。
凤凤就避开了。
李家台子的书记个子不大,梳个大背头,轻车熟路地走前头;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看样子从没进过镇政府,东张西望地走后头。卢清源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前,招呼他们说,来、来、来,进我屋里说。
四清书记就领着他的人,进到卢清源的屋里去了。
卢清源问李茂才说,你那个蟹苗,花了多少钱?
李茂才吭吭哧哧说,三、三万二。
卢清源又问,饲料呢?
李茂才还是吭吭哧哧,说饲、饲料,也、也是两三万。
卢清源气了,一拍桌子说,那你一开口要人家二十三万,这不是敲诈吗?
李家台子的四清书记上去踹李茂才一脚,说日你姐的,你也真敢要!
李茂才吭吭哧哧说,是、是律师给的价。
卢清源说,律师代理费用是按照索赔金额要的,他当然往多里要了。
四清书记说,就是!你个憨种,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不想想,严家台子的朱文霞,是个什么人?她会平白无故,让你把她的钱诈去?
这时候胡秋萍开口了,胡秋萍说,我看要的价也不高。
一上来几个人都没注意到她,现在猛然听她这么说,一时竟不知怎么驳她了。只她男人李茂才反应过来,他像四清踹他一样,上去踹他女人一脚,喝斥她说你给我闭嘴,老爷们说话,哪用你说!
胡秋萍推他一把,冲到卢清源的面前说,书记你知道俺两口子,往蟹塘里投了多少钱了吗?她“叭叭叭”地算出一笔账,一共放养了多少蟹苗,一天喂多少料,一斤料多少钱,到秋天一只蟹长多重,能卖多少钱,算出来的钱,比二十三万还要多。
卢清源说,你这不是还没到秋天吗?你不是还没投这么些料吗?你的螃蟹不是还没长这么大吗?你这个算法,不科学。
卢清源大学念的是中文系,又是校学生会的宣传委员,所以要说讲道理,还真没人讲得过他。
李四清可能觉得这两口子丢了他的人,就气哼哼地说,茂才屋里的,听你这么一说,你水塘里养的,莫不是金螃蟹吧?
胡秋萍冲他说,就是金螃蟹!怎么了?
卢清源说,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吵什么?吵就能解决问题了?
胡秋萍说,能解决问题就解决问题,不能解决问题就不解决问题。解决了就解决了,解决不了,我接着告!
李四清一拍桌子说,你在卢书记这儿都敢撒泼,还反了你了!
卢清源说,我也不是不让你们去告状,镇政府不能代替法律,更是不能包办法律。可有些话,我必须当你们的面说清楚,听说许永社、胡秋云夫妻俩跑掉了,就是法院判决给你们多少钱,执行起来也困难,到头来钱抓不手里,不还是一场空。
李茂才、胡秋萍两口子听卢清源这么一说,到是觉得是实情。村里就有人家打官司,花去不少钱,得到的只是一张空判决书。严家台子村委会倒是跑不掉,但朱文霞是什么人?平常从她口袋里掏一分钱都难,这个钱就是这么好掏?
李茂才、胡秋萍说,我们听卢书记的。
李四清说,就是!卢书记给你们处理,还能不公正?
卢清源说,你们俩夫妻先说出一个数目,朱文霞跟前,我打电话给她。
李茂才说,别、别、别,俺能有什么主意?凭卢书记做主好了!
胡秋萍拉她男人一把,要说话,让她男人挡回去了。
卢书记就说,也好,这个主意我就给你拿。说着拿起电话,打给朱文霞,不过口气软多了。他说出了一个数目,说你们村吃亏就吃一点亏,总不能亏了人家个人吧?至于许永社两口子承担多少,你们村里看着办,我就不具体插手了。
朱文霞问,这么说,凤凤一早就去镇里了?
卢清源说,先去的律师事务所,后来的镇政府。凤凤办事灵活着呢,怕是打电话跟你说,你不同意她来镇政府。
朱文霞说,这丫头!
朱文霞不露面,派殷家传提着五万块钱去镇里,了结这件事情。朱文霞说,办好事回头去煤矿的“好再来”酒家,我跟王桂珍、龙龙三个人在那里候着你们爷俩,算是给凤凤大学毕业庆贺吧。
殷家传从朱文霞的一副神态上能看出,她对凤凤找卢书记处理这件事,还是很满意的。说白了,朱文霞从内心讲,还是宁愿花钱息事,也不愿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消耗精力。
朱文霞去煤矿之前见到许载德,大致说了这件事的处理结果。许载德一个劲地说,孽子做出这么一档子事,羞死先人哩。朱文霞说,许永社、胡秋云两口子早晚往家打电话,你让他们回来,就说我说的,养猪场他们俩可以继续承包,挣着钱多少给村里一点,挣不着钱村里给李茂才的几万块钱就当打了水漂。许载德说,怕是他二人没脸回来了。朱文霞说,出去两眼一抹黑,在外头的日子就是这么好混的?回来吧,回来旁的不说,总是自家的热饭热汤。
许载德就流泪了,说朱书记真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呀。
朱文霞一听直摆手,说哎、哎、哎!你家的这个儿子我可不敢要,这么能折腾,三折腾两折腾,还不把我这条命搭进去了。
说着转身走掉了。
“好再来”的这顿饭,算是朱文霞私人请客,就两家人参加。朱文霞表面上说是为庆贺凤凤大学毕业,心里想着的还是龙龙与凤凤两个孩子的婚事。两个孩子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他们两人中间的一层窗户纸,两个人自己从来没有捅破过,双方家长这几年也是从来不去说。两个孩子小时候,朱文霞爱开玩笑,动不动就问,凤!长大给我当儿媳妇好不好?凤凤大声说,好!两家大人就都笑了。但是这几年孩子大了,朱文霞就不好随便说这个话了。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个孩子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定。殷家传自己跟前没儿子,一直把龙龙当做儿子看待,想龙龙做上门女婿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也是一件巴望已久的事情。王桂珍先前对龙龙很喜欢,心里早认龙龙做女婿。去年龙龙大学毕业回来家,王桂珍心里就有了看法了,认为龙龙没出息,念一圈子大学,到头来又回农村来了。要是凤凤还和他成这门亲,将来难道也回到村里吗?村里别人家的孩子上大学,没见谁个回村里。王桂珍希望凤凤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将来自己老了,也能隔三差五地去住住,享享清福。哪知道凤凤大学毕了业,考研究生研究生没考上,考公务员公务员没考上,弄个两不沾连!王桂珍认为这是受龙龙的牵连,凤凤是心里想着龙龙,才弄成这样。
所以听说朱文霞请客,王桂珍就不高兴地说,不去!
殷家传想还好我转回家来一趟,不然这个女人真敢不去。这么想着,他很生气,说你少给我出妖蛾子,赶紧换身衣裳,给我走!
王桂珍就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换衣裳,磨蹭了好半天,才跟在殷家传身后,没精打彩地去了。
朱文霞已经等急了,看见他们进来,说你两口子干什么去了?让我等!
殷家传说,我回去换身衣裳。
朱文霞问,去镇上,卢书记没说什么吧?
殷家传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是李家台子的两口子,嘟嘟囔囔,说赔少了。
朱文霞就不再说什么,磨过脸来问王桂珍,俩孩子呢?怎么还没到?
王桂珍进来,始终没说一句话,这时候听她问,不高兴地说,我怎么知道?
朱文霞说,咦?听口气你这是不怎么高兴,我哪得罪你了?
正说着,龙龙和凤凤手拉着手进来了。
王桂珍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朱文霞没在意,是司空见惯,问凤凤说,你什么时候去轮窑场上班?我让人把办公室都给你腾出来了。
龙龙说,去什么轮窑场?我看还是养鸽场更适合凤凤。
朱文霞笑着说,儿子咧,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跟我抢人了。
王桂珍又皱了皱眉头。
龙龙说,好,我不跟你抢,你让凤凤自己说好了!
王桂珍说话了,她说去什么养鸽场?也不去轮窑场,俺小凤明年还得接着往上考呢。
殷家传说,让她自己说,你抢着说什么?
王桂珍说,我是她娘,生她养她,怎么就不能说两句话了?
殷家传就转身到门外,抽烟生气去了。
凤凤笑眯眯地,看看朱文霞,又看看龙龙,就是不表态。
朱文霞说,凤,你自己说,你说上那就上哪。你从小到大有主意,这也是大事,主意你自己拿。
凤凤就说,我暂时哪里也不想去,想先在家休息几天,陪陪我大我娘。
殷家传说,我还没老得不能动呢,不用你在家陪着。
王桂珍说,你不用陪着,我要陪着。
朱文霞就放下脸子说,还是生闺女好呀,知道疼老子、娘。
龙龙嬉皮笑脸说,要不,我把鸽场交给人管理,我回家陪你吧。
朱文霞把筷子一放说,我不用你陪,你不气我我就烧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