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山村名叫燕耳崖。这里的山峰是陡峭,土地贫瘠。不过,既然祖先选择了这里,那么整个燕耳崖的赵姓子孙们倒也能靠着山上的梯田,辛勤劳作,安居乐业。我们村前的那条小河,可不安分。每年夏天,汛期来临,河水时常悄无声息地暴涨起来。涨水时,水势汹涌浩荡,直扑向燕耳山,颇有不将燕耳山吞噬就不肯罢休之势。所以燕耳崖的人们全都住在山腰之上。
下面说一下崖碗。崖碗并不是碗,而是一个水塘。燕耳山的山石由高而低直到山脚下。山脚处连着白滑滑的沙滩。我们村前的那条小河,在平常时候,是并不能接近燕耳崖的山脚的。那条小河与燕耳崖的山脚之间有着几十米宽的沙滩。平时,那条小河在沙滩的南面悄悄地流淌,只有到了汛期,小河才忽然咆哮起来,淹没了沙滩,直冲向燕耳山。那么,崖碗到底是什么呢?崖碗其实是环着燕耳崖山脚的,衔接着沙滩,却远离小河的一个幽深的水塘。这个水塘,看不到水的源泉。但是,塘水却经年充盈,里面游动着数不清的鱼虾。
关于这个崖碗,没有人能说得清它的奥秘。它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塘,它平日里看不到源泉,可崖碗的塘水却永不干涸呢;还有,每年夏天的汛期,南面的蛟河卷着泥沙汹涌而来,淹没了崖碗。可是,洪水退去后,崖碗却并未被泥沙填埋,而是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大小,原有的模样。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困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崖碗里居住着一个千年鼋精。可是,当我打算详细打听时,他们又都摇摇头,也并未有人能说得清楚。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我们村里的人们不再上山耕种。因为,根据政府的规划,要在我们县临近长城的关口建一个水库。那么,我们这里的很多山民都要迁移到异土他乡。
所谓穷家难舍,故土难离。知道搬迁消息后,我们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那时,政府人员常驻到我们村子,挨家挨户地给我们做思想工作,告诉我们应该支持国家建设。渐渐地,山村的人们也便理解了国家和政府的难处,便都开始筹划着准备在汛期来临之前搬离家园。
那时候,我阿爸是我们村庄里赵姓子孙的族长。我阿爸在那一段时间里,明显颓唐。表面上,他要大力支持搬迁动员,但内心里,他其实是不愿离开故土的。而且,当时他还要时刻提防着一件事情。当然,时隔多年,我才知道了当中的因由。
还是先说说一九九五年春天发生的一件蹊跷事。我前面说过了,我阿爸那时候十分忙碌,这是自然的。那时候,因为筹备着搬家,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便都改善起了伙食,除了大口嚼食往年留下的腊肉外,大伙还把正在饲养的牲畜也都逐次宰杀食用。在春寒已过的一段日子里,我阿爸的行为十分反常。每天中午吃完饭,我阿爸手里都要端拿着一碗肉食出去,说是送给政府的工作组。起先,我们都相信,但慢慢地我们就起了疑心,便在阿爸后面跟踪起来。我们随着阿爸的脚步来到了山脚下的崖碗旁。我们看见我阿爸把从家里拿来肉食庄重地抛向崖碗的水塘里。
我走过去,吓了我阿爸一跳。我问阿爸:“你在干什么?”我阿爸愣了愣,然后拍拍我的头说:“以后我会告诉你。”
来我们村的工作组人员有很多。他们既有我们这里的县乡干部,还有安置地的领导干部。这些干部包村包户。当然,如果遇到不好动员的“钉子户”,他们也会随时增派人手。
一天中午,我阿爸要陪着工作组的干部吃饭,就把去崖碗投抛肉食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提着肉食走向崖碗时,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在捆绑炸药。说实话,以前我是不认识炸药的。但是因为准备搬迁的缘故,我们这里的山麓上已经开始炸山修路。所以,我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个陌生人在摆弄炸药。
我知道炸药的危险,就赶忙躲到一块山石后。我看见那个陌生人划着了火柴,点燃了炸药的引线。在他把炸药抛向崖碗的一瞬间,引线提前燃尽。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半空中火光四射,只听见一声吓人的嚎叫,我看见那个陌生人的手臂被炸飞了。我吓得闭了眼。不过,当我睁开眼时,我又看见崖碗里炸起了两丈高的水花。大概是那个陌生人捆绑的炸药在空中没有炸完,而有一部分落到水塘里才炸响了。
我两耳轰鸣,眼睛也迷蒙不清起来。就在这时,我看见崖碗的水塘里凌空跃起一个淋漓着鲜血的大鼋鳖,而此时原本在岸上的那个陌生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乎乎的长着爪手的大蛇。大蛇的一只爪臂已经不翼而飞,断臂处亦是血流滴沥。水塘中,鼋鳖和黑蛇互相击打起来。
我几乎吓破了胆,便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向家中跑去。到了家里,我语无伦次。好在我阿爸大致明白了我看到了什么,就拉着我又跑到了崖碗上。我们在前面跑,后面也便跟来了越来越多的人群。可是,到了崖碗上,除了看到崖石上的一滩黑血和水塘里浮起十几条翻着肚皮的鱼,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原先汹涌的水塘早已恢复平静。我阿爸说:“没事了。肯定是谁偷了炸药来崖碗炸鱼。”
春天在一点一点过去,天气越来越热了。工作组还在苦口婆心地做着动员。其实,我们大家也很着急,因为汛期很快就要来了。我阿爸还是会在每天中午去崖碗看看,不过他不再提拿肉食。而我们村里的所有人,都和我阿爸一样,慢慢地发现,崖碗里的水在一天一天地减少,直至干涸。等到崖碗干涸时,我们看见,崖碗其实更像是一方深井,足有数丈之深。
一九九五年的夏汛到来之前,我们全村搬离了燕耳崖。到了安置地,我们全村人被分成了若干个小组,然后被分配到不同的村庄。我们知道,我们的燕耳崖已经不复存在了。
多年后,我上了大学,走上工作岗位,越来越倾向于做个无神论者。可是,不管怎样努力,想起当年崖碗上的情景,我还是心有余悸。我总在想,莫非当年我是中了暑气?可是,那时还没到酷暑啊!亦或是某日我曾做了个梦,便把梦境当成了现实?可是,我的阿爸却肯定地告诉我,那不是梦。
我阿爸终于肯将当年的往事向我解析清楚,是在前不久。前些天,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来到我家,找我叙旧。他拿来了一只鼋鳖,打算作为下酒菜。我阿爸看见后,突然神情大变,竟夺过鼋鳖,抛入了我家后面的芦苇塘。
我阿爸的举动使得我的同学很尴尬。我向同学解释说我阿爸上了年岁后,神智有些不清。等到我的同学走后,我责怪起阿爸来。我阿爸说:“好吧。今天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阿爸告诉我:几百年前,一个书生赴京赶考,为了节省时日,他循着燕耳山的近路赶来。到了蛟河边的沙滩上,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翻着背的鼋鳖在烈日下苦苦挣扎,眼看就要失去性命。书生动了善心,赶忙将鼋鳖扶正过来,并从自己的背上摘下水壶,把仅有的一点壶水全都倾向那只鼋鳖。就在这时,蛟河里的水突然澎湃起来,向着书生冲刷过来。书生赶忙向燕耳山上跑去。跑着跑着,书生昏厥过去。
待到醒来时,书生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茅草屋中,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坐在他的身边。老者说,他是这里的山神,女子是他的女儿。老者说,他愿意把女儿嫁给书生。书生想要拒绝。老者说,这是天意。
书生挣扎起来,看到燕耳山脚下汹涌起来,原本细弱的小河此刻正卯足了劲向燕耳山冲来。书生离不开燕耳山了!接下来,老者告诉书生,前面的蛟河里有一条恶龙,他打算逼迫山神将女儿嫁给他。幸好,恶龙现在的道行还未修成。眼下,只要山神将女儿下嫁出去,恶龙的算盘就会落空。
书生叹了口气,看看眼前可怜兮兮的女子,又想想自己孤儿之身,便答应了山神,迎却娶了山神之女。至此开始,赵姓书生与山神之女便在燕耳崖繁衍生息,成了燕耳崖赵姓子孙的鼻祖。
可是,蛟河里的恶龙岂肯善罢甘休。他每年都要积蓄好力量,专等夏汛之时席卷燕儿山,打算将所有的赵姓子孙全都消灭殆尽。不过,那条恶龙的阴谋一直没有得逞。因为,不知从何时起,燕耳山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崖碗。这个崖碗里端住着书生救护过的那个千年鼋鳖。每当恶龙前来兴风作浪的时候,鼋鳖便紧紧守住燕耳山的门户,让那个恶龙无可奈何。
赵姓书生去世前,将往事告诉大儿子,并叮嘱大儿子,关于燕耳崖的赵姓族谱旧事,一代只能传知一人,以避免不必要的惊慌。
接下来,我阿爸又对我说:“一九九五年,你看到的情形是真的。一定是那条恶龙,看到我们赵姓子孙将要举家迁走,他再无作恶的机会,就按捺不住,于是在汛期之前幻化成人,偷了炸药想要先行除去鼋鳖,然后再兴风作浪,一举淹没燕耳山。我猜想,当年那条恶龙和守护我们的鼋鳖一定同归于尽了。因为,只有鼋鳖死去,崖碗才会干涸啊。”
我阿爸讲到这里时,开始咳嗽起来。我劝他不要再讲了。我阿爸最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怀疑他的神智也似乎不清起来。我怀疑我阿爸以上的讲述是在编制瞎话。但我看到我阿爸庄重的深情,我又不得不相信他是认真的。
我推开后门,来到屋后的芦苇塘前。我看见芦苇塘在冒着气泡。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学同学拿来的那只鼋鳖。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双手合什,对着芦苇塘叩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