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茶文化在六朝古都悠久而辉煌,掰指算起来怎么也有千年历史了。据记载,能够给茶文化提供展示舞台的茶馆出现在明初,而茶客和文人墨客则上下其手,几百年下来已经遍布全都城大街小巷,鼎盛时期有茶馆千余家,不论早茶还是晚茶,名目繁多,各具特色,仅流经夫子庙的秦淮河两岸,茶馆就有三四十家,最著名的有新奇芳阁、问渠、迎水台、魁光阁、六朝居等,而都城内整个秦淮河沿岸往少了说估计也有四百家,所以,早在康乾年间就有“秦淮茶馆甲江南”的说法。民国二十三年,首都警察厅统计,仅到清唱茶社品茗听唱的茶客游客每日多达7千余人,在茶馆内从艺的也有五六百人。这地方很了得,城墙脚下,玄武湖边,不仅有陆上茶馆,还有水上茶舫,每到夏季,桨声灯影,画舫轻弋,吸引着八方来客。难怪这老少皇城根儿们一个个儿喝得养尊处优,无所用心呢。
赵大峻和孔正去栖霞的主题是品茗,晚饭自然是一顿廉政餐,连酒也没喝上,准确地说是没喝好,因为柳书记对酒不感兴趣,劝酒的功夫自然欠火候,赵大峻又不能跟在家里似的想咋喝咋喝,只揣了半拉肚子的脂肪和高蛋白,便草草了事了。从栖霞回到局里时,暮霭已经笼罩在城市上空。赵大峻还未解衣宽带就连呼上了孔正的大当,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说没解决一点儿实际问题不说,还无缘无故的白瞎了大半天功夫,并铁了心,从今以后除了酒会以外,不再参加玩儿嘴皮的茶话会了。
本来是件很体面的事儿,结果两人弄得都不开心。
孔正明白他的心思,旁敲侧击地问:“中外圣哲们有句老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啥意思?”
赵大峻心情不爽:“啥意思?就是叫咱将心比心,不要把自己视为不乐意的东西强加于别人。”
“操!你狗日的不缺弦儿嘛。”
“废话!有大知识分子搁身边儿陪着,耳濡目染,久病也能成医啦。”
“既然懂得,那还有啥不高兴的了?你不愿意喝茶叫别人也别喝,惟独逮着酒瓶不撒手,把自己的乐意建立在别人的不乐意之上,你说你这是啥行径?”
“啥行径?那你小子视为乐意的东西,难道就可以强加于人吗?要是别人不和你一样认为是快乐的,这样做岂不也是对别人的一种伤害?”
孔正说着就上火了:“现实中,许多纠纷往往就起源于强求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恶,大的在信仰问题上,试图以自己所信奉的某种教义一统天下,甚至不惜发动战争,小到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上,人们很容易以自己的快乐为快乐,斥别人的快乐为不是,即使在一个办公室里的同事之间企图改造对方趣味的明争暗斗也是屡见不鲜的。就像你乐意喝酒,别人乐意喝茶一样,酒有酒文化,茶有茶文化,谁好谁不好很难说得清楚。咱既然能放弃原则陪你几盅,你狗日的为啥就不能坐下来陪咱喝杯茶?你够朋友吗?”
赵大峻渐渐听明白了孔正的意思,咧着大嘴说:“有话直说,干啥兜圈子?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就得当面说说清楚了,喝酒问题可是你放弃原则的,没人强迫,不过,你小子要喝茶却是硬拉着咱去的呀。”
孔正不理他的茬,继续说自己的:“所以,以自己的不喜欢强加于人,动机有问题,至少不纯,而以自己喜欢的而要求于人动机可能是好的,是为了帮助别人、拯救人、造福于人。其实,在人类的历史上,以救世主自居的世界征服者们造成的苦难灾难远远超过普通的歹徒。”
赵大峻不会一根筋儿地钻牛角尖,因为谈这些东西孔正是太有水平了,自己甘拜下风,你有一句,他却有十句等着你,弄到最后,自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嘴之力,常常很狼狈。于是,他就有意识地跌个软,附和道:“那就更不该啦,咱们都该记住,自己喜欢的未必就是别人喜欢的,同样不该强加于人。如果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一个君子的道德底线,那么,已所欲勿施于人便是君子的高级修养了。它尊重的是别人的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进而提倡自己按自己的方式活着,也让别人按别人的方式活着。”
孔正望着他狡猾的模样,又说道:“看来你小子啥都明白,不缺弦儿啊。现在社会和文化都进步了,在尊法守法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人们在精神信仰领域里享有越来越多的自由,依咱看,这是一个合理化的进程,而那以己所欲施于人者则是这个进程中的消极因素,倘若他们被越来越多的人们视为不受欢迎的人,咱丝毫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赵大峻说:“所以嘛,你喝你的茶,咱喝咱的酒,青菜萝卜各人所好,谁也别碍着谁,行了吧?”
孔正此刻的心情似乎阴转晴,转而说:“嗳,既然说到这儿,不妨就多说两句,人啦其实都有乐子,比方说你好一口,再比方说猪肉炖粉条,虽然物质性偏重了些,仍然是一种精神依托和心理抚慰。不过,乐子常常因人而异,有本质区别。富人的乐子,可能是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得好,因为有钱嘛,啥都好说,也好办。”
赵大峻心里说他娘的这小子的脑袋瓜闲不住,说拐弯儿就拐弯儿,看来老子得跟上,否则被人笑话,于是,继续附和着说:“这用说吗?穷人也有穷人的乐子,饿了抓块大饼子,迷糊了就地打个盹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名人有名人的乐子,出门前呼后拥,‘粉丝’挤破头只想瞧一眼,有个隐私丑闻啥的报纸就铺天盖地。”
“凡人有凡人的乐子,想跺脚骂娘就跺脚骂娘,想唱歌就唱歌,想光着膀子就光着膀子,想跟谁喝酒就跟谁喝,没人注意你,老天爷也没辙啊。”
“老人有老人的乐子,有能耐的著书立说,没特长的遛鸟,有孙子的抱孙子,没孙子的游四方。”
“中年人有中年人的乐子,上有老,有人关心爱护,旁有妻,有人知冷知热;下有小,有人捣蛋撒娇。”
青年人也有青年人的乐子,大言不惭的叫抱负,意气风发的叫本钱,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犯点错误可以容忍。一句话,年轻,没啥不可以。
“孩子有孩子的乐子,跌倒了就打个滚儿爬起来,磕痛了就嚎他几嗓子,看见好玩的就赖着不走,遇到好吃的就不顾一切,搞个恶作剧大人还当有趣。没乐子,生活就没滋没味了,如果没乐子,人也就没了动力。”
“所以,为了乐子,有的人拼命挣钱,有的人拼了命的跑官要官卖官当官,有的人四处找闲,有的人却不管不顾埋头苦干……乐子属于所有人,无褒无贬,是个中性词。”
两人就跟事先演练过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唠叨个没完。
赵大峻叹口气说:“要是没乐子就没了情趣,生活暗淡无光,哪怕仅一句玩笑一个幽默,也是乐子。人生在世,快乐最重要,没了快乐,任何形式的人生都是失败的。”
孔正紧追不放地说:“你小子还真别叹气,现在重要的是要看啥乐子,为了乐子,有些人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伤了胃,也有些人疯狂敛财无止境,最终走上了断头台,也有的人钞票多得没处用,纸醉金迷犯糊涂。年初天津的刘青山和张子善就是这路货色。”
说起这事儿,叫人扼腕叹息。“照个相吧,最后一张了,让后人受受教育……”这是张子善临刑前向人民提出的最后一个祈求,而刘青山的遗言更恳切:“拿我作个典型吧,处理我算了,在历史上说也有用。”刘青山出身雇农家庭,31年入党,张子善是学生,33年入党,他俩都被国民党逮捕过,在狱中保持了共产党员的气节。解放后,他们前后担任天津地委书记,但是进城只有两年时间,就从革命功臣蜕变为挖掘共和国墙角的第一批蛀虫,腐化堕落,生活糜烂。共和国肃贪第一大案,两人罪恶不分仲伯,他们相互勾结,侵吞国家资产171亿元,倒卖紧缺的生产资料,使国家损失了49亿元,盘剥克扣国家救济款,渔利22亿元,用于他们小集团的挥霍。老书记老首长黄敬是看着两人成长起来的,出生入死,有过功劳,他希望:不要枪毙,给他们一次改过从良的机会。毛主席听到后说“正因为如此,才要下决心处决他们,只有处决了他们,才能挽救二十个,二百个,二千个,二万个犯有不同程度错误的干部……你黄敬同志应该懂得这个道理。”1952年2月10日,河北召开公审大会,张青山、刘子善被立即执行死刑。一点儿不夸张地说,张、刘贪案整整教育了一代共产党人。
赵大峻接着又说:“依咱看,乐子实在不可强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乐子,不能张冠李戴,还要分清好坏。”
孔正说:“那当然,富人的乐子穷人不能强求,老年人的乐子青年人不能强求,女人的乐子男人不能强求,孩子的乐子大人不能强求,自然,贪官的乐子百姓不能强求,坏人的乐子好人不能强求。”
赵大峻兴奋不已地说:“但有的乐子其实不是乐子,是负担,是罪恶。比如大众把隐私当乐子,贪官把敛财包二奶当乐子,富豪把奢侈淫欲当乐子……这样的话,往往是乐极生悲身败名裂了。”
孔正意犹未尽含沙射影地说:“是啊是啊,乐与悲,往往一念之差嘛。人生在世,找着自己的乐子,不容易。找着了,就快乐;找错了,乐不起来,旁人偷着乐。若是你小子哭了,全城人民都乐了,那你大概只有一条,罪大恶极。”
赵大峻脸皮一拉,张口骂道:“狗日的,知识分子说话就他娘的毒……”
讲到这儿,孔正不由叹口气道:“要咱说啊,其实圣人也都是人,不能说屁股上一点儿尾巴也没有。东方圣人朱熹对‘善良’做过深刻研究,如何才能善呢?朱老师说,天理为善,人欲为恶。要存天理,灭人欲,否则便是禽兽。这位朱老师当年在浙江任高等法院院长的时候,和台州州长唐仲友,为争夺一个漂亮窑姐儿的芳心,进行PK。结果朱老师不幸败走麦城。不过还没完,朱老师落败后,当即给皇帝写了封举报信,状告唐老弟生活作风有问题,嫖妓嫖宿。”
赵大峻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不知道朱老师写举报信的时候是否把那套‘天理人欲’的理论也写了进去,咱估计应该是写了的:这个唐仲友,忒有‘人欲’了,完全是‘禽兽’,皇上快来把他给办了吧,否则祸国殃民呀!”
“西方哲学大师叔本华提倡悲观主义哲学,他认为一个善人,会实行完全的守贞、自愿清贫、斋戒和苦行。理论如此,而现实中的叔大师呢,人们发现他非常开心地生活在他一直批判的‘罪恶’当中:他热衷于谈那种只有性没有情的琐碎情爱,而且脾气火爆,把一个在他家门口唠叨的女裁缝推下楼梯,造成人家终身残疾,法院判决叔大师每个月给付受害者生活费,直到受害者去世为止。苦熬了二十多年,受害者终于去世了,叔大师当天在日记里很解气地写道:拿讣告擦屁股吧,老子终于翻身得解放了!”孔正道。
“操!又做婊子,又竖牌坊……这位1819年的柏林大学教授倒还真有点儿二十世纪的‘叫兽’风范了。”
“这还属一般般的,用另一个哲学大师罗素的话来做结尾吧,有个人没事儿问罗素:您会为了捍卫您的哲学观点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吗?人家是闲话,不必较劲儿,罗素却斩钉截铁说:怎么可能!万一我的观点是错的呢!”
“瞧瞧,圣人也是人嘛,还是别故弄崇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