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8”强奸杀人焚尸案的成功告破，使笼罩在金陵城里的紧张气氛随之散去。
军管会领导打来电话祝贺，赵大峻自然很开心，在点评时说，此案的破获关键在于群众的积极参与，正如老人家说的那样“陷敌于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不容易啊，能做到这一点儿历史上绝无仅有啊。赵大峻是真心的，在飚子他们搜集的几百条线索里，至关重要的仅有两条，概率比百分之一还弱，结果，就是这弱概率最终突破了全案。干这行的都明白，任何一件案件的发生都不是孤立的，总会存在与案件有因果关系的人和物，问题是要找到这些人和物，即使找到了人家不配合，咋整？他庆幸感慨：“9·18”一案没老百姓的支持，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辙啊。
赵大峻在认真而无限地感慨，孔正却没感慨起来。点评之前，孔正接到邮局送来的一份电报，是赵大峻东北老家大兴安岭发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母亡。孔正心里一紧，因为，他知道赵大峻是个大孝子，老母亲忽然去世自然是个天塌地陷的事儿。为减少过度悲痛，孔正准备找个机会再告诉他，于是不吱声不吱气地叫炊事班备下酒和猪肉炖粉条。
点评用时不到一刻钟，简明扼要，没啥多余的废话。赵大峻回到办公室里，见桌子上摆着酒和菜，立马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一把甩掉黄军帽，随手摘下勃朗宁扔在床上，扯开衣服扣，满脸的傻笑。他背手围着桌子转了两圈，笑呵呵地对孔正说：“哟呵，今儿太阳打西边出啦，没见你这么主动过嘛。”这酒搁在平时，他赵大峻连门儿也没有。
孔正没心情扯淡，摆摆手：“坐吧。”
政委孔正不温不火的模样，让赵大峻一时摸不着北，于是调侃道：“啥意思，这酒算你的还是算咱的？你小子别弄个鸿门宴啥的，让老子吃不了兜着走呀……估计你小子没安啥好心。”他脱掉皮靴，在凳子上盘腿坐下。
孔正有意识地让着他，小李将两只杯子倒满酒，举杯。
赵大峻见他耷着眼皮不说话，等不及了，先干尽自己杯中酒，抹一把嘴，点着手指头说：“满上，满上。政委，这酒可是您叫喝的啊，君子有言在先，莫怪咱不客气啦。”说完，抓起筷子挑了一大碗猪肉炖粉条，呼呼啦啦吃起来。边吃边感慨起来：“好日子怎么过？都说穷日子难过，咱有体会，小时候咱就过过嘛，那时常常用盐水拌玉米糊糊吃，总觉得日子漫长漫长地没有尽头，可如今……”
孔正端起酒杯咪了一口，顺着他说：“是啊，没有过过穷日子的不知道，穷而守志，那是太难了。肚子太饿，人就不是人了，是动物了，除了想吃，几乎不想别的。”
赵大峻举杯与政委碰了一下，喝尽说：“那可不，就跟咱似的，猪肉炖粉条有啥好？金陵城里啥花样都有，偏偏咱就好这个，也许这就是命吧。瞧瞧那些城里人，瞧瞧那些狗男女，成天都在琢磨些啥？啊？……好日子不好过，这是从前没想到的。”凭心而论，一个堂堂的局长在金陵城里吃啥没有？可他赵大峻偏偏看不上眼，说那些玩意儿从来就没填饱过肚子，回回弄得饥肠辘辘还没法儿说，久而久之，打心眼儿里就反感，除市里必去的场子，一般也就谢绝了。弄得一些友邻单位的领导认为这小子架子大，不愿搭理他。
孔正附和：“这就叫富贵思淫嘛。其实啥叫好日子，谁也闹不清楚。温饱没问题了，还有鱼翅熊掌山珍海味呢？别人能吃到，自个儿吃不到，就有想法了，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好，不如别人。你有房子住了，那边还有别墅；你乘上公共汽车，大街上却跑着小汽车；你娶了一位优雅型太太，人家却拐着圆润型夫人……你说这日子难过不难过？”
“也别怪城里人折腾，因为好日子标准太多，个人的选择却比穷日子还要少，不是想要啥就有啥。穷日子里，发自内心的就是填饱肚子。在咱那旮旯儿，老少爷们儿，只要是吃饱了，就会很安详地蹲墙根儿晒太阳，甜甜蜜蜜地打个盹儿，万事不挂心，那眼神温和得就跟羊羔儿一样。穷日子固然难过，但好日子难过的是心情。心情不好，吃啥都白吃。”
“所以说，好日子不仅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咱认为好日子是皮囊，得人为地填充灵魂。这灵魂哪儿来？读书得来，修养得来，智慧得来；安静中得来，不烦躁的时候得来，不虚荣的时候得来，不贪婪的时候得来……”
赵大峻点头赞许道：“这话咱愿听，你小子一天给弄一顿猪肉炖粉条，咱就知足了……其实他娘的好日子就在自己手里，要学会知足，有些人偏不知足，咱瞅着腻歪。”
他的嘴一直没闲着，这会儿酒菜已经吃了个半饱，这才举杯谐趣道：“孔正兄，咱老赵是个干粗活的，平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这世上谁最关心咱惦记咱？谁啊？是老弟您啊，这年头得一知己，真他娘的不易。来！冲着这份儿同志式的兄弟感情，干了这一杯。”
两人碰杯，各自饮了，不觉中酒已喝掉一瓶多。
孔正见时辰已到，拿出大兴安岭的电报，在递给赵大峻之前，连连安慰道：“老赵啊，别激动，别激动啊。”
此时，正是赵大峻脑袋晕乎感觉最好的时候，他看完电报后不禁怔了足足一个钟头，一声不吭，脸色由糟红刷得变得煞白，“喀嚓”一声，手中的酒杯被扭得粉碎，酒和着鲜红的血顺着指头流下来，小李子惊呼着要掰开他的手，刚要使劲儿，赵大峻“噗”地喷出一大口酒菜混合物，喷了小李一身，大家吓坏了。
这世上死了谁都行，惟独不能死了娘，是娘把咱带到了这世上，是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咱拉扯成人，没有娘就没有咱赵大峻，没有娘的哺育就没有咱赵大峻的今天，咱娘3岁就死了娘，娘除了辛苦还是辛苦，要不是这阵子忙，早把娘接到身边了。这孝道未尽，养育之恩尚未报答，就顾着自个儿好吃好喝，咽得下吃得了吗？你赵大峻还是个人吗？
赵大峻顾不上面子了，跟3岁孩子似的，扯开嗓门就嚎啕大哭起来，他不记得啥时候这么哭过，几乎没有，不，从来没有过，眼泪顿时成串成串地洒落在桌子上，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局机关所有人都跟着抹眼泪，这一哭足足哭了一个时辰，吓得孔正他们都觉得他快要挺不住了。
突然，哭声嘎然而止。赵大峻呆呆地站起身来，也不说话，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钱揣进口袋，转身就往门外走。孔正知道他是啥心思，抹一把脸，紧紧跟在后面，一边吩咐警卫员安排车子给火车站打电话要票，一边嘱咐说：“老赵，你要挺住啊，请假的事儿咱去跟上面说。”说着，就往赵大峻口袋里塞钱，“兄弟，你可要坚强啊，你只管放心地去吧，这里有咱顶着，等到了地儿别……别忘了替咱给老人家磕个头烧柱香啊。”
赵大峻神情呆滞地走在前面，扶着墙下步履踉跄，不知念叨啥嘴里呜噜呜噜的，往日昂首阔步的风采荡然无存。孔正和小李子第一次看见赵大峻如此严重的失态，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精神好像垮了，变得极度衰弱。他俩冷汗披披地紧随他左右，寸步不离，生怕再弄个意外啥的。吉普车轻轻滑过来，“噗噗”地停在他们面前，驾驶员打开车门立在一旁。赵大峻高一脚低一脚蹒跚地走到车门前，一猫腰准备抬腿上车，忽然，动作僵住了。
小李子低头想看个究竟，见局长紧绷着腮帮，小李子摇摇他胳膊，用手左右拍打他的腮帮，紧张地问：“局长，怎么哪？要……要不去趟医院？”
过了很久，赵大峻放下前腿，转身不上车了，边走边喃喃自语道：“唉——有那个必要吗？没意义啦。”说完，傻傻地看看两旁的孔正和小李子，“回去，咱们继续喝。”
孔正知道这小子挺过来了，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赵大峻和孔正互相搀扶着上楼，重新落座。举杯前，孔正把秘书叫了进来，口述回电道：惊悉母逝，甚悲；入土为安，现电汇50元，资作丧葬之用。落款：赵大峻。秘书记录完毕，一个立正，敬礼，转身出去。
赵大峻嗅一下鼻子，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在孔正的杯子上碰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他咻咻鼻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孔正兄，刚才丢丑啦，别跟咱一般见识呀，你看，咱先自罚一杯，给老弟您赔礼啦。政委啊，兄弟咱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你对咱好，咱心里明白，天地良心呀，这会儿咱这心里……真他娘的热乎乎的。你想啊，人死了，能活过来吗？不能呀，一了百了，有句话咋说的？”他吐着酒气问。
孔正明白他的心情，小声回道：“化悲痛为力量。”
赵大峻拍了拍孔正的肩膀说：“对，化悲痛为力量，咱就化悲痛为力量吧，知咱者还是孔正兄也呀……由王斌先咱就想起了曾勇那兔崽子，多硬朗的一条汉子，咱都不忍心下手，说不行就不行了，这好日子刚开头，就整出这烂屁眼儿的事儿来，难怪都说好日子难过哩。”
孔正见赵大峻唠叨起来，也跟着唠叨说起历史起来：“那倒未必全是，叫咱看都是权力惹的祸。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城后，东王杨秀清居功自傲，逼洪秀全封他‘万岁’，洪秀全表面不说，内心已经生出了忌恨。也不想想，谁有资格‘万岁’啊，当然是老洪头啦，你杨老弟是个开国功臣这点儿没错儿，组织上也认可，谁也没法儿跟他争，可是要跟着‘万岁’，就没谱了，你把老洪头往哪儿搁？这就埋下了祸根。”
赵大峻说：“那天咱去了趟东王府瞻园，至今觉得里面阴森森的，煞气不减，据说就是在那里，惯于呼风唤雨发号施令的东王杨秀清被反目成仇的天国弟兄们砍成了肉泥，他死后的肉还被做成了‘杨肉汤’。”
孔正说：“有此一说，那年韦昌辉带领部下三千人，从安徽悄悄潜回南京，从中华门进城后，先经过三山街，于夜晚突然包围了东王府。当时杨秀清正在家里大摆宴席，庆祝寿诞，毫无准备，措手不及。韦昌辉大开杀戒，杀了杨秀清全家老小六七十口人，包括其部下在内则有数千人。第二天上朝时，韦昌辉命人将杨秀清的肉炖在锅里，抬上大殿让天王老洪头过目，禀报称这就是‘东孽肉’。”
赵大峻此时已经有了醉意，卷着舌头说：“据说，东王本人被大卸八块，家族惨遭灭门，一时间，东王府内血流成河。这印证了那句老话：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啊。”
孔正说：“是的，不过，杨东王是不是遭此大祸，没文字记载，但这段历史被后人称为‘天京事变’，成为太平天国走向灭亡的转折点，这场打着为民旗号的农民运动以血腥场面拉开帷幕，最终又以血腥场面向历史谢幕，‘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成为一个美丽而诱人的幌子，说起来叫人扼腕叹息啊。”
赵大峻知道孔正不胜酒力，便自斟自饮，醉眼惺忪，说话已经不利索了：“怨……怨谁呀？只能怨自个儿，天京沦陷时，幼天王洪天贵福被清兵捕获在口供中说：‘……我现年16岁，老天王是我父亲。我88个母后，我是第二个赖氏所生。我9岁时就给了我四个妻子。’你瞧瞧，老……老洪头多有能耐啊，居然整了88个后妃，远远超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后妃……真他娘的滋润……”
两人丁零当啷地又弄了几杯下肚，不是在喝酒，好像是在比赛喝凉水，比一比究竟谁的肚皮大。
孔正和赵大峻都喝得口齿不清，有一种酒至酣处的感觉。他俩拍打着肩膀，你一下我一下亲热得不行。临了，孔正卷着舌头说：“兄弟，你……你知道太平天国为啥没能走出历史窠臼吗？要咱说呀，太平天国早衰早亡，撇开政治上和军事战略上原因不说，单从农村进城之后，挡不住贪图享受和腐败之风的诱惑，而且上行下效，愈演愈烈，终于导致百万大军转瞬间冰消瓦解。这教训是惨痛的，不能不引起后人的反思啊。”他说完脑袋“咚”地在桌子上磕了一下，抬起头又睁开眼望望赵大峻。
这时，赵大峻已经听不清政委在说啥了，他晃晃悠悠地把瓶底最后一点儿酒倒进嘴里，嘴里嘟哝着：“放……放心吧，咱……咱清醒着了”说完往桌子上一趴呼呼睡着了，令人悲怆。他嘴里吐着粗气，梦呓般地说：“兄……弟啊，你不知道，咱姥姥去世的时候，咱娘才……才3岁啊……也真是的，连……连口玉米糊糊也……吃不上……”他眼角里噙满了泪水。酒已经喝高了，他烂醉如泥，随即鼾声如雷。男人流泪一直被当做无能和懦弱，不可谓不悲哀。然而，赵大峻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像一座钢铁长城般杵着，当他柔软的时候，泪意自然是会有的。只因这萧萧尘世里依旧有真爱，而他抵不过真爱馥郁且辛辣的芬芳，故每每只要想起，无论维系这爱的人是否在眼前，只要一经提醒，就会叫他瞬间泪流满面。在这一刻，他唯有泪流满面，才是对这份喷薄而出的爱意的最好的诠释与感恩，这是他对母爱最趋近于真实的虔诚似膜拜的情感宣泄。他一想起自然法则的残忍，眉头紧蹙着，却始终无法止住眼里奔突而出的汹涌泪水。就让它尽情地流吧，这弥足珍贵且令他无所顾忌泪流满面的爱。
孔正望了望桌上的酒瓶，才知道连上次剩的，整整喝掉了两瓶半。他知道赵大峻在一直强忍着悲痛和他说话，鼻子一酸，骂道：“操！能吃能喝还能睡，难怪一睁眼，就他娘的跟熊瞎子似的，浑身使不完的劲儿。”骂完，挥挥手让警卫员把赵大峻抬上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