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难得一见的大雪随着西伯利亚寒流飘然而至，把金陵古城扮成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在古城的晨曦中，天主教堂那座高耸而挺拔的塔楼上披了一层银装，低沉有力而节奏分明的撞钟声正“咚——咚——”地传向远方。这是隆冬里一个平淡无奇的礼拜日。
小李子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煤炭，火头煤烟顺着管道呼呼地往外抽。他把烧水壶在炉子上坐好，用火钩在炉膛下轻轻地掏了几下，炭灰裹挟着火星“噗噗”地落了下来。办公室里已经很暖和，窗户的玻璃上挂满了水渍。
赵大峻抽了口烟问：“前几天叫你看的书，看了没有？”
“看了，你教咱的字都记住了，就是太别扭，好多地方弄不明白。”小李子挠挠耳朵答道。
赵大峻在灼热的炉壁上捻灭手里的烟蒂说：“笨蛋，弄不明白没关系，慢慢弄，迟早一天会弄明白的，你先给咱读读，这没问题吧？”
小李子的脸红扑扑的，他从黄挎包里拿出《传教士与中国》，有些拘谨地看着赵大峻说：“咱读啦，局长别笑话啊。”
“放屁！你是咱身边的人，笑话你就是笑话自个儿啊。”
小李子硬着头皮捧起书。说句实话，叫他耍耍刀把子还算凑合，要是让他读书写字就不得劲儿了。果然，他读起来前句不搭后句，语音没轻没重，读之前，还正了正上身：“宗教是不受海洋和疆域限制的。西方天主教传教士，从16世纪中叶来到中国，频频活动，历三百余年而不衰，至19世纪初，天主教的布道者相继踏上了中国大陆。随着宗教势力的逐步渗入，中国广袤的土地被瓜分了，一座座教堂竖起来了。他们渗透到各个城镇和村落，变外来为内在，成为中国社会的一种特殊势力……”
赵大峻之所以要找来这本书好好地翻一翻，都是因为公安部传来的一份敌情通报，而且即将要工作的对象是天主教会。他记得通报说的是破获美帝间谍意籍神甫马迪懦等人阴谋武装暴动、炮轰天安门案件的简要情况，末尾的一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查马迪懦系由罗马教廷驻华公使黎培理派驻北京的教廷公使代表。故此案可能与以宗教活动为掩护的某个帝国主义间谍机关有关。详情正在审理之中……”
“以宗教活动为掩护……黎培理……”赵大峻喃喃自语地念叨着。蓦然，从他的记忆中涌现出不久前的一件事：那天下午，他去外事科找安茹科长聊聊外事方面的工作，正聊着，前面负责接待的民警进来报告，说一个自称罗马教廷公使的人一定要见这儿的最高长官，询问我人民政府的宗教政策。赵大峻本不想去，心里嫌烦，而且这个问题，报纸、电台和布告都已大张旗鼓地宣传公布过，但又担心民警说不透，想想还是和安茹一块儿来到前面的接待室。
椅子上坐着两个衣冠楚楚的外国人，一个身材瘦长，头发金黄，另一个是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国人。见赵大峻和安茹走了过来，两人同时站了起来，中国人自我介绍说是罗马教廷驻华公使馆的陈秘书，身边的是黎培理公使。
安茹向黎培理介绍了赵大峻，没介绍自己是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接触过几次了。
黎培理听完介绍后，似乎很客气，瞪圆了蓝眼睛紧紧盯住赵大峻：“久仰，久仰，早就听说长官一表人才，饮酒海量，本公使钦佩，钦佩啊。”
赵大峻没心情闲扯，做了个手势：“请坐。”
寒暄几句后，谈话转入正题。
赵大峻问：“你们来有啥事儿吗？”
黎培理向前倾了倾上身，闪动一下蓝眼珠说：“局长阁下，我是受贵国270万天主教徒之嘱，前来了解贵国政府对我们天主教的态度。”
赵大峻沉吟了片刻，回答道：“哦，黎培理先生，不管你能不能代表270万中国天主教教徒，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和你所代表的罗马教廷，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对正当合法的宗教信仰是保护的，对于广大爱国的宗教界人士和教徒也是信任的，但对于少数打着传教旗号，干与传教活动不相符的行为，照老百姓的话说，叫作不讨喜，只好法律伺候。”
黎培理抿了抿嘴唇说：“局长阁下，传教活动是一项神圣而伟大的事业，贵国政府的态度如此生硬，我们之间就无法沟通了。”话里明显带着威胁。
赵大峻当然能听的出来，心说娘的，摆谱是吧？别说你一个传教士，就是毛人凤来，老子也照样叫他有来无回。他眼光斜视一下黎培理说：“所谓沟通是有原则的，你们的罗马教廷已经与台湾建立了所谓的外交关系，这个咱俩暂且不说，从历史上看，你们罗马教廷对咱中国人一直使用双重标准，有事儿没事儿地干涉中国内政，而对西方国家则实行政教分离政策，这够意思吗？再看看解放以后的情况，你们用对立的立场，挑动中国教徒反对共产党、反对新中国，一再发布通谕和命令，不允许中国神职人员和教徒与人民政府合作……你给咱说说看，这是君子干的活吗？在这种情形之下，咱们之间咋进行沟通？”说这话时，腮帮子肌肉一直绷得紧紧的，让对手心理不抖呵也抖呵。
跟赵大峻论理，能有好？不赏你个大耳光，就算给你天大的面子了。黎培理见话不投机，只得悻悻离去。
然而，很快社会上和教徒中便传出谣言：“共产党不准信教啦。”“凡是信教者都要登记拘捕。”“公安局要拆教堂了！”一时间满城风雨，闹得教徒人心惶惶。后来，尽管经过工作，谣言很快被平息下去，但黎培理狡诈无赖的德行却时时在赵大峻眼前晃悠。所以，对黎培理这个人，赵大峻印象深刻。
看完通报的第二天，赵大峻把飚子和安茹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飚子一进门就说：“局长，还别小看这家伙哩，挺厉害的啊。”
赵大峻问：“啥意思？”
“据情报和追踪侦查，黎培理不仅与在华的CIA中情局有联系，而且到处散布谣言，在宗教界污蔑人民政府，还搞了一支反动的宗教组织‘圣母军’呢。”
“哟呵，动作不小嘛。”赵大峻轻蔑一笑，继而紧蹙眉心：“这不是一件小事儿，你们赶快摸一摸情况。”
安茹按照赵大峻的指示，已经搜集整理出黎培理的自然情况和传教简历，是一份综合材料……
黎培理，1897年6月生于摩纳哥马各的蒙黛加鹿，早年在古奈尔教区修道院读哲学和神学。27岁，考入罗马额俄略大学，攻读天主教教典，获博士学位，1925年至1934年的十年间，分别在南美玻利维亚和爱尔兰教廷大使馆担任秘书。二战期间，世界局势动荡，黎培理奉诏主持罗马教廷管理在意大利的外侨救济工作。二战结束后，被教皇庇护十二委以教廷驻华公使，从此开始主持在华的传教事务……
赵大峻沉思了许久，抬起头说：“咱的意见是先把黎培理监控起来，再细细搞个调查，这家伙在南京，就在咱们的眼皮底下，要动他，估计还是咱们的事儿。”他顿了顿，又说，“这样吧，刑侦大队和外事科各抽几个人，成立个特别小组，先干起来再说。至于分工问题，还是安茹抓总，飚子具体负责。”
赵大峻正说着，机要员进来，将一份电文交给他，让他在签收单上签了字，机要员才转身离去。赵大峻拿起来一看是中央社会部的电令，电令道：“南京局：关于原罗马教廷驻华公使黎培理的问题，由贵局侦办调查，并将处理情况速报本部，不得延误。”他兴奋起来，这步棋没错儿，工作就应该做在前面嘛，他擂了飚子一拳：“干吧，飚子。”
安茹起身出去了，飚子故意磨蹭留了下来，凑到赵大峻跟前说：“局长，你啥时候也给咱整个抓总啥的？你老是叫咱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转悠，多没劲儿呀。”
赵大峻咧嘴骂道：“放屁！你小子用劲儿忒猛，要知道这是绣花活儿……老子可警告你啊，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别一天到晚女人不女人的，叫人听见多俗啊？”
“哎哟，大姑娘？老姑娘吧！”
“滚蛋……”
时令三九寒天，金陵城里一片肃杀。要是搁在陕北，家家户户窑洞门前挂上个棉帘子，保温又挡风，窑洞里也是暖洋洋的。要说冷，老家东北那疙瘩更邪乎，鼻涕一出，就冻成冰溜儿了，连硬如生铁的石头都被生生冻裂。江南的冬天却说不出啥滋味，除了达官贵人生火炉有暖气外，大多数人家屋里屋外一个温度，老百姓形容为：三九中心搭，河里冻死鸭；老马老牛，难过三九。鸭子终年生活在水里，自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冬江水寒也是鸭先知啊，连身披厚厚一层羽绒的鸭子都被冻死，金陵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可想而知了，用赵大峻的东北话说，叫：拔凉拔凉。
此时天竺路那座别墅里的壁炉“劈啪啦”柴火正旺，然而，黎培理还是寒颤连连。因为，他听到了一些风声，说公安局正在调查他，站在窗口便能看到，门外除了那个黄衣服警卫外，马路上二十四小时总有人在那儿晃悠，一出门就有个尾巴跟着你。黎培理非常清楚，自己是让酒鬼局长给盯上了，不是囚禁胜似囚禁，往后的日子不会轻松自如了。他有些不甘心，自己毕竟是民国政府的座上宾，清楚地记得刚刚来华的那次热情洋溢的圣诞晚宴……
那是1946年圣诞晚上7时，黎培理应邀来到蒋委员长座落在中山陵的总统别墅，跨进凯歌堂，参加正在这里举行的圣诞晚宴。
老蒋一改往日的形象，没有穿着胸前挂满勋章的黄呢子军服，换上了一件黑色绸缎长袍，是宋美龄的建议，说民主形象显得更好一些。他满脸喜悦，踌躇满志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一下宴会厅，说道：“我们历尽二十余年的艰难和险阻，在诸位大无畏的精神和百折不回的决心下，坚持奋斗，化险为夷，度过了重重难关。”说到这里，他朝黎培理看了一眼，黎培理面带微笑适时地回敬了一个目光。老蒋继续说：“对共产党之斗争，除了军事手段外，尚有政治、经济、文化、宣传各个方面，日后嘛……这个……最重要的，当属哲学斗争了。”
众人不知所以然。此时，只有黎培理才能理解蒋委员长这话的真正含义。黎培理端起酒杯，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老蒋面前，殷勤般地说：“蒋委员长所发表之宏论，全球天主教人士莫不敬佩。”清了清嗓子又说，“我本人对蒋委员长的精辟见解是万分敬仰的。”他来南京不过几天，便以公使身份参加私人圣诞晚宴，如此荣耀，当然不能辜负蒋委员长的一片苦心。他欠了欠身子说：“中国制宪之成功，是中国民主之进步，这说明了今后中国的政治日渐光明……我将祈求天主保佑蒋委员长政躬健康。”说到这里，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以示祈祷。
老蒋笑眯眯的连声道：“谢谢啦，谢谢啦……”
一个是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基督徒，一个是别有用心的传教士，他们虽然在上帝面前喋喋不休，但当他们为着各自的目标走到一起的时候，却又提携起来，显得那么和谐。在这不久，老蒋专门给老司徒打电话：“基督教和天主教三百年前本是一家人，应该不分先后，协力公开拥护戡乱动员令，天主教的黎公使已经公开表示拥护了，希望基督方面也要有所动作啊……”
黎培理的美梦嘎然而止，自解放军进城以后，不久他便接到了市军管会不承认他公使身份的通知，他不买帐，继续对中国天主教会发号施令。然而，觉醒的爱国教徒同样也不买他的帐，自发地走上街头，与市民一起敲锣打鼓，欢天喜地迎接解放军。为响应政府号召，刚刚提拔的天主教南京教区代理总主教李维光，发起了“自传、自养、自治”的三自爱国运动，公开发表《爱国宣言》。这还了得，踢开教皇闹革命，是叛教是犹大，黎培理听完汇报以后，当即指派陈秘书去诘问李维光，谁知，李维光轻蔑地对陈秘书说：“你劝黎培理最好回去吧，中国人的事由中国人自己来办。”
陈秘书回来一说，把黎培理气得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地说：“你安排一下，明天我亲自去一趟教堂，给他们好好上一课。”第二天正好是礼拜天，他决定撇开李维光，不打招呼亲自给这帮人洗洗脑子，他深信，凭借自己的威望和几年来的影响，这点儿号召力还是有的。
黎培理在陈秘书陪同下，若无旁人地踩着教堂两排椅子中央的椰毛粗地毯，径直朝前面的圣坛走去，在圣坛中央站住，弥撒正好结束。陈秘书双手往下一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介绍道：“诸位，这位是尊敬的罗马教廷黎培理大主教，下面请大主教先生给大家讲几句话，大家鼓掌。”台下掌声稀稀拉拉，没多少教徒响应。
黎培理端起了架子，俨然一副教主的派头。他干咳两下以示威严，可是刚要开口说话，台下一个年轻的教徒突然站起来问道：“人民政府不是已经宣布不承认黎培理先生的公使身份了吗？怎么还以主教身份说话呢？”
黎培理一怔，顿时一股怒火从胸中燃起，顿时感到莫大的侮辱，但转念一想，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还是给教徒们洗脑子要紧，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啥时候收拾都不晚。他故作大度地微微一笑，避开刚才的尴尬，开口说道：“我们宗教是有神论者，信奉耶稣，而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信奉马列，在这一点上，二者永远水火不容。听说你们中间有相当一部分教友在所谓的《爱国宣言》上签了名，支持共产党的统治，本公使认为这是一种严重的叛逆行为，是犹大。看来教友中主流是好的，但是还不够，大家还要学会以和平的手段开展抗议活动，绝不参加共产党的三自运动。”
场内一片哗然。
他咬着牙齿说：“不过，更叫本公使意外的是，有些人还明确提出自己办教，企图脱离罗马教廷，搞什么三自爱国运动，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任何未经教皇批准的行为，都是叛教行为，罗马教廷一概不予以承认。”
教堂内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为了显示教皇的至高无上，为了在中国教徒中重树自己的威严，黎培理突然奋力伸出右胳膊，指着刚才那个插嘴的年轻教徒大声地呵斥道：“就像他，一个已经被共产党赤化的分子，已经没资格信奉耶稣了，本主教决定即日起，不准他走进教堂，不准他做弥撒，永远驱逐出教会！今后你们要紧密地围绕在主的身边，决不允犹大再一次出现！”
场内鼎沸。
“你没权力开除一个守法教徒的教籍。”
“共产党尊重我们的信仰自由，教徒爱自己的国家有什么错？请回答！”
“欢迎共产党是叛教，那你与国民党，与蒋介石勾结在一起又该怎么解释？请回答！”
猛然间，所有教徒站立起来，振臂高呼：“你没权力干涉中国教会活动，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大主教了，请这位摩纳哥侨民马上离开！”
呼声响彻整座教堂。
黎培理一下子犯了众怒，自然没法顾及任何问题，狼狈不堪。他万万没想到会弄出这样的局面来，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跌跌撞撞地退下圣坛，在众教徒愤怒的目光中和咆哮的呼喊中，钻进自己的轿车，一溜烟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