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徒冤不冤只有他自个儿去感受了，没人能替代。目前的情况是，自英国佬璞鼎查气宇轩昂地踏上金陵这块古老而富庶的土地，到美国佬司徒雷登讪讪地离开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金陵城，时光整整走了一百零七年差二十七天，父老乡亲们终于搬掉身上的三座大山站立起来了，从此扬眉吐气没人再敢欺负了，激动的场面自然是锣鼓喧天。
新中国成立以后，党中央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老人家将其高度概括而形象生动地称之为“另起炉灶”，“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一边倒”。这使得帝国主义和那帮爪牙们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他们感到在这块广袤的黄土地上，再也无机可趁了，于是一个个夹着尾巴逃之夭夭。继司徒雷登走了之后，10月11日英国大使施蒂文离境，14日意大利大使冯雅德离境，随后法国、日本、意大利等国的大使也相继离境，到了这年年底，除了与我国建交的社会主义国家使领馆从广州陆续北上迁驻北京外，其余国家的使领馆全部离宁回国。金陵城里的民国使领馆区一时凄清冷落，瑟瑟寒风将往日的盛景一扫而光，造型奇异的万国建筑博物馆也已经是人去楼空，尽显萧索。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当然是中国老百姓传统的生活习惯，要不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呢？老人家毛主席把它引用到对外政策上，自然合乎情理，也有其非同凡响的政治意义。
孔正跟老司徒拉拉扯扯，做得很隐蔽很含蓄，别人没啥察觉。赵大峻也没那么多的烦恼，在这件事上，他认为自己是够意思的，因为他替老搭档做了件无以复加的好事，所以他心里一直美滋滋的。
他那天从机场回来，躺在长条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间妻子那美丽的脸蛋渐渐浮现在眼前……他一直相信男人和女人是有缘分的，记得那一次，李部长让他带队去延安一个边远小镇上破特务案件，专案组驻地与镇小学只有一墙之隔，推开窗户便是操场，每天彼此都能照个面，天气好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在操场上做操玩游戏。她是镇上数得着的美人，读过几年私塾算是有文化的，镇上好多大小子都盯着呢。自从他俩面熟了以后，他心里就一直有个心愿，也许是因为来去匆忙的缘故，加上见着女人就没词儿，很自然的渴望一种飞鸿传音的效果，渴望得到她的一封情书，好晚上躲在被窝里读，那是多大的享受啊。有一次，他去乡下调查线索，由于走得匆忙，没和她打招呼，当三天后回来时，留守战士递给他一封信，说是隔壁学校看门的郝姨送来的。他急忙打开一看，是她写的没错，可惜字少了点儿，一张大白纸上就三个字：“喂：人呢？”在那个到处充斥着男人汗臭味的世界里，能得到这三个字，真让他好感动哟，他在心里读了不下五百遍。也是，这仅有的三个字，是他今生今世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花是用来看的，而她的美是用来读的，仅仅看见她的美是浅薄，读出她的韵味是幸福，这种感觉持久不衰。她始终散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魅力，从来不造作，不掩饰，原汁原味地弥漫着……他沉睡在一片温馨的氛围中，仿佛掉入了温暖的海洋，他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脸蛋，问她啥时候能给他生个丫头片儿……
孔正听说赵大峻“三个字一封信”的故事后，也是很感动，羡慕的不行。不过，孔正又跟他讲了个更感人的“无字书信”爱情故事，他说：“宋诗纪事》中载，古代有一位书生去京城考秀才，到了地儿想给家中的妻子报个平安，匆忙间把白纸误当书信寄了回家。他的夫人接信后，竟在原来的纸上回了一首情意绵绵的七绝：‘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这明明是件错事儿，却被娘子误解得头头是道，从而成为一则妙趣横生的佳话。”说完，两人笑得前仰后合，赞不绝口，很有不着一字胜百文的感慨。末了，赵大峻自嘲道：“得，咱是革命友情加革命爱情，绝没那小资情调……”
此时，“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赵大峻从美好的迷糊中惊醒过来。他一骨碌翻身下来，定睛一看是瞿筱曼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让他大失所望。
瞿筱曼不知赵大峻在迷糊着想老婆，见到他，也不寒暄一下就絮絮叨叨只管说自己的事情。赵大峻一时还没从迷糊中醒过来，瞪着大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她。瞿筱曼也发现赵大峻今天有点不对劲儿，整个人就像魂不附体似的，只好删掉多余的废话，简明扼要地又重复了一遍，赵大峻这才慢慢儿明白了过来。
原来，宋琦是瞿筱曼手下的一名文字编辑，前天早晨刚刚上班，他接到市圣心儿童院的电话，说是他女儿妞妞被一杯开水烫伤了，让他立刻去一趟圣心儿童院。妞妞是他们唯一的宝宝，由于妻子动手术，身体元气还没恢复，宋琦参加革命不久，报社的工作很忙，家里又没老人帮助带，只好把孩子寄养在圣心儿童院。这才两个多月，就出事了，孩子还不到两周岁啊。
宋琦放下电话三步并两步跑下楼，从家里拉起生病卧床的妻子，火急火燎地向圣心儿童院赶去。待夫妻俩赶到儿童院的时候，女儿妞妞浑身裹着纱布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很困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生命岌岌可危。宋琦夫妻俩愤怒地找到院长白萨雅，院长爱理不理的，宋琦极为震怒：“院长嬷嬷，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儿？已经高烧41度了，你们管不管？我要去告你们！”
宋夫人跪在地板上，流着眼泪苦苦地哀求道：“请院长嬷嬷行行好，救救我女儿吧！”
白萨雅态度冷冷的，磨磨蹭蹭了好长时间，才安排了一辆汽车，把妞妞送到鼓楼附近的基督医院，到了下午，妞妞在痛苦中停止了呼吸。院方最后下达的死亡通知书是：“死亡原因：肺炎。”韩琦夫妇捧着死亡通知书，犹如遭到天雷轰顶，旋即瘫倒在女儿的病床前……
赵大峻听完瞿筱曼的絮叨，紧蹙眉心，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医疗事故？渎职行为？”
瞿筱曼忿忿地说：“我看都是……都是草菅人命。”
赵大峻倏然想起那天孔正的警告，怕没事儿生再弄出事儿来，有意识地与她保持距离，然后问：“你怎么知道？”
赵大峻越想保持距离，瞿筱曼就越紧贴着不放。她悻悻的说着自己的判断：“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一杯开水能烫死人吗？问题肯定不止这些，背后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赵大峻拉开距离，觉得胸口堵得慌，扯开衣襟，怏怏地问：“有多严重？如果是医疗事故，归卫生局管，如果是渎职行为，归检察院管，跟咱说有啥用？”他一边说话，脑子里一边想着应对措施。
瞿筱曼见赵大峻总在躲躲闪闪，不知原因，以为他态度不积极，急得眼泪掉了出来。
就在瞿筱曼抹眼泪之际，正好被进来的孔正看见。赵大峻做了个怪样，意思是没他的事儿，是因为瞿筱曼说到揪心处，眼泪自动流下来的。
孔正也正是为这事儿来找赵大峻商量的，就直接进入了正题，开口道：“老赵啊，这件事情，市里很重视，刘主任亲自指示，一个孩子非正常的死亡，不要把它看成是一起简单的事故，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要用这件事来激励全市人民的反帝热情，使大家看清帝国主义残余分子的真面目，彻底打破亲美崇美恐美思想。”
赵大峻点头问：“政委，你对妞妞的死因怎么看？”
孔正想都不想，吐口而出：“还用说吗？一杯开水能烫死一个小孩子？奇迹！”
“可基督医院为什么说孩子死于肺炎呢？”
“那叫胡扯！”
赵大峻走到窗口喘着粗气，转过身来说：“不过，现在咱们还没证据，得请咱们的专家鉴定一下才好。”他望一眼孔正，“政委，你说呢？”
孔正点头说：“这市里已经为咱们想好了，决定由我局牵头，有卫生、医学院、教会、报社十几家单位参加，共同组成联合调查组，对市圣心儿童院进行彻查，把这些慈善家的慈善面纱揭下来，把他们的罪恶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赶出中国的土地！”
赵大峻猛然一拳砸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说：“好，就这么干！”
瞿筱曼的脸色跟三岁孩子似的，立马雨天转晴天。她抹掉眼泪，连连鞠着躬说：“谢谢局长，谢谢政委，我代表韩琦全家先谢谢二位首长啦。”说完嗅了一下鼻子，幸好她从不往脸上抹粉，否则不补妆是没法儿出门了。即便这样，瞿筱曼还是习惯性的拿出小镜子，用手绢轻轻擦拭一遍，左照照右照照，抿抿红嘴唇，露出女人自信的神情。
赵大峻被瞿筱曼的情绪感染了，揶揄着说：“这用客气吗？别说是随警大记者来请托，就是普通百姓的事儿，咱们也会义不容辞的啊，不然要我们这些人干啥？”
孔正紧接着赵大峻的表态问：“你打算叫谁参加？”
赵大峻想了想说：“张飚和安茹，你看？”
孔正脸一拉，不愿意了：“登记帝国主义国家在宁财产的行动已经铺开，安茹是牵头人，她撤出来，别人接手一时弄不清，耽误工作进程。”
赵大峻处了一句：“死脑筋，那就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合署办公，不全解了吗？”
孔正说的事儿，任务当然不轻。眼下万国建筑博物馆人去楼空不假，前段时间安茹他们曾粗略统计过，座落在南京各处的房地产有四百多处，仅美国一家就有26处。根据上级精神，借鉴北京、沈阳、哈尔滨等先期解放城市接管帝国主义资产的成功经验，南京局研究制定一个稳妥的办法：对帝国主义靠剥削中国人民积累起来的财富，原则上予以没收，但具体方针是：区别对待，逐步接管，时间上有先有后。对生产经营性房地产，发动中国职工，团结外籍职员继续经营和生产，但对侵略中国的总代理——驻华使领馆房产，必须接管和收回。南京局刚接到中央与华东公安部的回电：兹批准对美帝根据《中美让售战时军用剩余物资协定》占据的在宁26房地产予以征用。这是安茹拟就《关于征用美国在宁26处房地产决定》的依据，也是南京局采取上述所有行动的依据。这将向世界证明：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人民不再是东亚病夫了，连美国的房地产也要无条件征用，经济意义暂且不说，但就政治意义非同小可。
所以，孔正要跟他说清楚，不是简单的抽人问题，而是应该好好想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有考虑周全？还有哪些细节需要注意？抽出安茹当然等于釜底抽薪！
赵大峻见他不高兴，找张凳子坐下来，少有的耐性：“政委同志，咱知道那事儿政治意义非同小可，可妞妞的事儿也是大事啊。”他沉吟片刻，眼珠一转，望着孔正说，“你不常说‘三个和尚没水喝’吗？其实，依咱看，那些和尚都是笨蛋，要是咱啦，不仅有水吃，而且水多得吃不完。”
关于三个和尚喝水问题，是孔正常挂在嘴边的典故，意思是“人心齐，泰山移”，要是人心散了，自个儿打自个儿的算盘，那啥事儿也就做不成了。孔正说的是一种团结协作精神，可他赵大峻能翻出个啥花样？孔正倒想听听了，于是问：“怎么说呢？”
两人坐下来唠嗑儿，从来都是孔正举例打比如，赵大峻只有听的份儿，这一次他也举例打比如，自然有些班门弄斧的心悸，他装模作样地说：“你想啊，由于路很长，一个和尚一天挑一缸水就累了，谁愿意呀？换了谁都不愿意，其实来个接力赛，就全解了，每人一段，第一个从河边挑到半路停下，第二个继续挑，再转给第三个，挑到缸里灌进去，空桶回来再接着挑。这样，大家劳逸结合就不累了，水缸很快就满了。你猜这叫啥办法？”
孔正瞪着大眼睛：“啥办法？”
赵大峻心里很得意，因为他把孔正给问住了，心说你小子也会卡壳儿啊，他挪挪嘴唇，故作诡秘地说：“机制创新。”
“嗯，有点儿意思。”孔正笑了。
“更有意思的不在这里，还有管理创新、技术创新。就拿技术创新来说吧，山上长着那么些竹子，闲着干啥？不用白不用，正好来个就地取材，自己动手，砍些竹子下来，打通结巴通连在一起，再去买个辘轳。一个和尚负责把水摇上来，第二个倒水，多余的和尚休息。三个和尚轮班倒，轻轻松松水缸就满了。”
孔正笑着直摇头，言不由衷地说：“那就算做和尚喝水问题的新解吧。”
赵大峻有些自豪地说：“那当然，你想想，三个和尚从没水喝到水多得喝不了，这是一种多大的进步啊？不过话得说回来，不管啥创新，关键还在于团结协作，所以一套班子两块牌就能集中力量，各个击破嘛……这可怨不着咱，都跟你学的哟，就这么一点儿潜力了。”
孔正拗不过他，想想也是，眼下人手紧张，哪项工作都缺不了人，所谓“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只能叫做临时包敷脚——没办法儿的办法。“行啦，行啦，别吹啦！”孔正无奈地用了一个地道的南京俗话，没好气地说，“一个吹箫，一个捺眼儿，就这么着吧。”不过，为了责任到人，俩人还是做了具体分工，赵大峻负责妞妞死亡案件，孔正继续负责已经开展的征用接管帝国主义资产行动。
“所……所以，这叫心领神会，配合默契嘛，谁叫你运气不好跟咱作搭档哩？”赵大峻一脸的坏样，转而向瞿筱曼邀请道，“嗳，我说呀，小曼同志，你愿意跟谁呀，可得看准喽，新闻素材不老少啊。”
孔正眼睛一瞪：“你……”那句粗话咽了进去。
瞿筱曼终于露出了喜色。凭心而论，她更愿意选择赵大峻，因为她是女人，自然最关注妞妞孩子的案件，如果选择了局长，很可能就得罪了政委，因为毕竟是政委给的面子将自己引进了门，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两头不欠，她于是灵机一动，干脆弄了个折中说法：“我都要。”
赵大峻笑呵呵地站起身子，随口抹了一句：“哼，肚皮还不小哩，很有点儿母仪天下的风范啊。”
孔正觉得赵大峻的话别别扭扭的，咋听咋不舒服，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解释的吗？哪跟哪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