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美国白宫任命司徒担当大使,是想利用他对中国的了解及与各党派之间良好的人际关系,达到那些当朝的政治家们所期望的国共调停。但是,尽管司徒先生桃李满天下,无论在哪个党派中都有一群身居要职、对他怀有敬意的学生,可单凭一个身单力薄的司徒,已不能扭转大局了。在局外人看来,俄国佬走得莫名,美国佬留得意外,而在这之前,李代总统曾劝司徒雷登赶快撤到广州去,老司徒的想法是:一旦撤到广州,便彻底失去了与共产党接触的机会。老司徒就是冲着这个想法留下来的,他打算通过各种渠道接触新生政权,打算向中共传递这么一个诱人的信息:如果中国不共产化,美国帮助中国工业化。同时亲自起草了承认中共的备忘录,准备敦促白宫承认共产党政权,为他挚爱的人民和国家,尽最后一把薄力。一切都想好了,他把大部分使馆工作人员打发走了,只和中国籍秘书、几个年轻助手留了下来。解放军接管南京的那个晚上,司徒睡了一个好觉,整整一夜都沉浸在美好的愿望中。
可惜,如此诱人的信息毫无价值,因为这个信息附加了绝对的政治条件,是所有共产党人不能接受的。安茹代表人民政府前往西康路美国使馆旧邸,向老司徒义正言辞地指出:若改善同中共的关系,必须同国民党断绝一切往来,停止向其提供军事援助,不干涉新生人民政权的内政,否则一切免谈。安茹的意思表达得非常准确清晰,而这个意思恰恰是白宫不愿听到的。
在这个世界上,军人最期望的是战斗,而外交官最期望的,莫过于机会。在南京的最后一搏,使老司徒碰了满脸子的灰,他仍不甘心,认为南京的政治层面还不够,也许不理解他所建议的伟大意义,寻思着前往北平,与老朋友周恩来或其他中共高层人物直接面谈,顺便去看看燕京大学,以做最后的道别。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得知后表示同意。在动身之前,老司徒还慎重地请示了白宫,万没想到的是,国务卿艾奇逊的回电却大相径庭,要求老司徒须于7月25日以前直接撤回华盛顿,接着又命令他必须8月2日前离开中国。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司徒看完回电后,气得将电文纸撕了个粉碎,极为后悔自己优柔寡断,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先斩后奏,既成事实,他想起一句中国的古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看来真是老糊涂了。司徒过于自责了,因为他已经继承了耶稣的品质,心地善良,诚实信赖,担心说谎会遭上帝的惩罚。其实,能不能去北平仅仅是个机会,而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则是另一个话题,问题是连个机会都没有。
整整三年大使,已经使老司徒精疲力竭,尽管他十万分想回到燕大去过一种与世无争的自在生活,但一想到要离开中国,失去一手培育起来的燕大,心中就有种难以割舍的滋味。老司徒最终听从了白宫的安排,做好了撤出的准备。其实,在老司徒请示前,山姆大叔已经决定放弃大陆,将战略重点转移到了日本,与新中国最终形成敌视局面。这个转移是战略性的,用不着跟一个外派代表打招呼,老司徒只落个悉听尊便的份儿。
就在老司徒失去所有机会的时候,他的学生孔正却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49年7月底,老司徒离境申请被批准了,安茹科长通知他8月1日上午九时,前往市公安局接受批准令。定在这天,是赵大峻策划好的,因为,这一天正好是建军纪念日,长己之气,灭敌之威,政治意义非同一般哩,另外也好了结一个久久未能了结的心思。
这天一大早,赵大峻神秘兮兮地拿着军管会的批文,往孔正办公桌上一扔:“老孔啊,提个醒儿,你那位老校长的日子可不多啦……”留了半句不说了,摸出小酒壶滋滋地只管品酒。
关于喝酒的问题,孔正已经彻底放弃了原则,赵大峻每次一摸出小酒壶,他就装着没看见,因为这小子喝酒不仅喝出了成绩喝出了名气,竟然还喝出了风采,你要是再跟他唧唧歪歪地,就不够意思了。有时,孔正要是遇上啥高兴的事儿,也不故作清高了,跟赵大峻抢着喝,一来二去,赵大峻喝酒问题就再也没人往心里去了。
孔正听赵大峻这么一说,以为出啥事儿了,心一拎,眨巴着眼睛问:“啥意思?”
赵大峻朝文件努努嘴:“啥意思,自个儿看。”有些事儿能做不能说,而有些事儿能说不能做,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色。老司徒是所有帝国主义国家的总代表,在老人小孩的眼中绝对大坏蛋一个,孔正怎么看的不好说,可他是南京警方的二号人物呀,你跟一个帝国主义分子拉拉扯扯,啥意思?上个月,老司徒生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军管会指派基督医院的专家前去会诊,经诊断是一般老年性疾病,医生守口如瓶跟外界含糊其辞,结果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借题发挥,美联社还作了“司徒氏在南京城遇害”耸人听闻报道。去请示刘伯承主任,那叫没事儿找事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是个首要问题,可得给弄明白了不是?公开拜见老司徒是万万不行的,赵大峻又设计了一种秘密会见方案,做这样的事儿他太有才了。赵大峻是好意,孔正却不领情,明人不做暗事嘛,咱一个堂堂的君子岂能如小人般偷偷摸摸,没等赵大峻把心思说明白,孔正当面就回绝了。赵大峻很没面子,动气地说:狗娘养的再管他的屁事儿了。可是说归说,昨天军管会下达老司徒离境批准令,赵大峻第一反应是谋划会面的事儿,他已想好了,把老司徒安排到局里来,由孔正宣布批准令,完事儿以后,让其他人撤出,给孔正和老司徒俩腾出空间和时间。此举虽有些假公济私的嫌疑,做得周全,也不失两全其美,但是,即便很完美,你也不能鼓动人家去,弄不好说你俩共谋里通外国还真是没辙儿。
孔正把批准令反复看了两遍后,明白了,面无表情地还给赵大峻说:“哦,知道了。”
赵大峻咪口酒,咂咂嘴:“还啥?搁你那儿,到时候你去宣布一下就得了。”
“咱不去,要去你自个儿去,你小子可别一推三六九啊。”孔正用南京打麻将的俗话顶了句,意思:别踢皮球。
赵大峻咧一咧嘴,以牙还牙道:“还……还他娘的再推二五八哩!”咧着大嘴又说,“咱不愿跟洋鬼子罗嗦,有逆反心理,是和老毛子打仗那会儿落下的……”接下来的话说得更明白了,“咋地?老子有病,请假休息,你组织上不能不照顾吧?”
孔正揣着明白装糊涂:“业务上的事儿归你,还是你亲自去吧,给你算带病坚持工作,再说,咱不愿挡人家的风头啊。”赵大峻的鬼主意,他听出来了,一时不愿挑明,因为中国有株连传统,到时把他也揪进来,感情上说不过去,再说也不是啥份内事儿,哪有夺人所爱的道理?
赵大峻瞪圆了眼珠,骂道:“你看你,又来了不是?小肚鸡肠,还他娘的正人君子呢,咱看狗屎一堆。”
孔正淡淡地一笑,这才把批准令放进文件夹里。
赵大峻拧上盖儿,看一眼手表,惊讶道:“哟,时间不早了,准备一下吧。”挠挠头,哈着腰又问,“政委,有个词儿叫啥来着?”
孔正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小酒壶,拧开盖儿,倒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含着说:“心照不宣。”
“操,你狗日的不缺心眼儿呀。”
上午九时,老司徒准时准点来到了外事科外国侨民接待室,在指定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环顾一眼房间,心里微微一颤,这不是国民政府的考试院么?他来过不少次,是这里的座上宾。
身着列宁装的安茹科长带着她的随员走进来,随员把一份材料递给安茹,安茹翻了翻材料,又看看老司徒,随即在办公桌后坐下。安茹和老司徒已经多次打交道,对大人物的那种拘谨早就没了,她抬起头例行公事般地问道:“你是美国侨民吉·雷登·司恰特吗?”
老司徒抬起头,不解地问:“什么……美国侨民?”其实他听得很清楚,小科长分明在侨民上加了重音,明白无误地宣告,自己在中国的外交生涯从此结束了。望着这位已经熟悉,年龄几乎比自己小三倍的丫头片儿,他意志索然,不知说啥是好,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对待任何一个离境侨民似的询问,他已经好多年没尝过这滋味了。
安茹继续发问:“出生国家?”
“中国杭州。”
“年龄?”
“73岁。”
“申请离境理由?”
“国民政府迁台,本人奉命回国述职。”
“不对!”安茹语气忽然严厉起来,“美国侨民司徒雷登,请注意你的言辞,国民党政府已经不能代表全体中国人民的意志了,中国现在只有一个政府,那就是即将诞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你刚才的回答是对新生人民政权的藐视,你必须对此道歉。”
“呃?”老司徒愣了一下,连连点头说:“我道歉,我道歉。”自担任驻华大使以来,老司徒已经习惯了人们的种种指责,要是过去,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埋怨声,也会让他彻夜难眠大半宿,更何况这种当着面的指责呢?
“既然如此,”安茹语气缓和下来,“那么,我们的第一道程序结束了。第二道程序,请南京市公安局政委孔正同志宣布批准命令。”
室内的情形就跟演练过似的,孔正警容严整,腰间皮带上别着一支不常挂的袖珍型勃朗宁,大步走进来,向老司徒行军礼后,在离他3米远的地方上站住,打开文件夹。
老司徒对政委的概念比较模糊,他比来比去感觉就跟美国军队里的随军牧师差不多,没有军阶,安抚心灵,做官兵的思想工作。不过,孔正的一招一式还是感染了他,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给人一副信徒接受牧师教诲时的神情。
孔正看他一眼,大声宣读到:“侨民司徒雷登先生,我代表南京市军管会正式通知你,你离境申请被批准了,你必须于一九四九年八月三日前离开中国。在这之前,你还应当在报纸上公开声明。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明白,我一定按照贵国政府的要求做。”老司徒虔诚地回答。
孔正问:“司徒先生,你还有啥疑问或要求吗?”
老司徒好像有顾忌,答非所问:“谢谢贵国政府。”
程序简短明确,气氛严肃叫人窒息。孔正上前与老司徒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手,再三吩咐安茹在剩下的时间里尽可能地给司徒先生提供一些方便。
老司徒不甚感激地点点头,用标准的南京官话说了声“谢谢”,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倏然一声“司徒校长!”
好些年没人这么叫他了,老司徒听到“校长”两字,猛然一悚,一股暖流弥漫全身。他转回身来,寻找声源。
“司徒校长,你好啊。”孔正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老司徒非常激动,但忍住了,只在脸上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放松情绪,两手一张,幽默地耸耸肩,意思:从何说起?他当然不知对方姓啥名谁,漫长的36年教育生涯,所教学生怎么也得千千万,况且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能记下来的自然有限,但礼节上过得去才是。于是他露出笑容,轻声说:“你好,谢谢。”语气总有些风趣。
在孔正眼里,老司徒不是啥帝国主义分子,如果非要作啥评价,只能是和蔼的长辈博学的导师。孔正在心里一直认为,司徒和中国的书呆子没啥区别,毫无政治经验可言,如果不去当啥大使,淌那汪浑水,就不会背负骂名而遭人无限唾弃了。很遗憾,命运就是这么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透无法预测。孔正为老司徒受到的那些指责而感到痛惜。
安茹见他俩尴尬地伫着,也露出少有的微笑,把政委孔正的情况扼要地向老司徒介绍了一下,让他俩在沙发上坐下慢慢叙,然后拿来局长事先准备的上好西湖龙井,沏了两杯热茶,端了过去。安茹把一切做妥帖之后,照局长的嘱咐退了出去,在离开时,还把门轻轻地反锁起来。
老司徒自然闻得出龙井的味道,因为他就出生在龙井之乡嘛。扑鼻而来的茶香味,让老司徒一扫往日的烦恼,精神也清爽了许多。共叙师生情,老司徒一时还想不出从哪儿说起,于是问:“孔政委,当时您学的哪个专业?”
孔正答道:“老校长,咱学的是历史,因为那时候的有志青年都偏好历史,所以就随大流了。”
老司徒表情幽默地说:“嗯,你的选择非常正确,因为学历史可以明鉴嘛,可以肯定地说,几乎每一位政治家都是历史学的高手,区别就在于取之精华还是囿于糟粕。中国有个成语叫……叫什么……”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对,说的就这道理。”老司徒边应对边考虑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话题,美国和国民党的关系比较复杂,说起来让人忌讳,和共产党的关系比较敏感,不便多谈。老司徒想了想说:“孔政委,不是我要走了需留下点儿好印象,专拣好听的说,如果能排除成见,单纯地去说历史,美国还真要感谢中国哩,因为160多年前,中国曾经帮助美国渡过难关,而且是非同寻常的难关。”
孔正想起来了,点头说:“这个内容,你跟咱们好像专门上过课。那时美国的经济面临封锁,没有出路,只好舍近求远,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中国。不过,那时中国的支持是无条件的,几乎就是无私的。”
老司徒说的是一段真实的历史。1783年,建立在蛮荒土地上的美国,举步艰难。然而,英国殖民主义者趁人之危,实行贸易禁运,以报复美国脱离英联邦。在英国的强大压力下,欧洲国家也不愿因为和美国接近而冒犯英国。一位学者感慨:那时的美国没有资源,没有资本,没有商业,没有朋友。美国与欧洲的贸易困难重重,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发达的中国。
那时的美国佬十分羡慕繁荣的中国。一份杂志自豪地宣称,美国农业已经成功引进了中国的稻米、高粱和豌豆,还憧憬未来地预言:美国终有一天将成为像中国那样人口兴旺、经济繁荣的国家。美国佬雷雅德一次远航归来,神秘地对父老乡亲们说:在美洲西海岸花6便士买一张毛皮,到了中国广州竟然可以卖到100美元!当时的财务总监忍不住给外长写信说,他要派船到中国去,寻求发展的机会,以改善美国当时的经济困境。于是倾举国之力,一艘名叫中国皇后号的360吨商船应运而生了,它载上人参、毛皮、羽纱、胡椒、金属铅、棉花和43名船员,扬帆启航,肩负起反封锁的重任首航中国。
经过6个多月长途跋涉,皇后号抵达广州黄埔港,当时广州的官员把美国人当成了英国人,在弄清美国是个新独立的国家后,中国人不仅没有轻视,反而十分友好,盛赞这些来自花旗国的商人遵纪守法,态度谦逊。在中国方面的大力协助下,皇后号生意开展得非常顺利,装满了一船价廉物美的中国货,返航之前,广州官员还特意赠送给美国政府两匹绸缎,以示友好。1785年5月15日,中国皇后号千辛万苦地回到了纽约,船长鸣礼炮13响结束了这次历时15个月的伟大航程。由于英国的封锁,美国市场上很难买到来自海外的商品,因而早早就有人来到了码头上,等待这批盼望已久的中国货,开国总统华盛顿也派人踊购了300多件瓷器和精美象牙扇。此趟中国行,用当时的眼光一核算,所获利润绝对属于暴利。这是美国商业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美国国会自然得鼓励,通报表扬说:此行是一次远见卓识成果丰硕的航行。很快,美国掀起了到中国去的热潮,不仅几百吨的商船,就连几十吨的小帆船也不畏艰险,乘风破浪地驶往中国。一时间,在通往中国的航道上,美国的商船绵延不断,成为一大奇观。短短十年间,美国对华贸易迅速超过其他贸易大国,仅次于英国排在老二。
中国商人忒实沉,对资金不足的美国佬十分同情,总是先赊货后收款,美国佬感激之余大加夸赞,说中国人:笃守信用,忠实可靠,遵守合约,慷慨大方。早期的对华贸易使美国迅速积累了经济建设所需的大笔资金,帮助美国打破了英法西的封锁,进入19世纪,英国及盟友再也无法对美国实行贸易禁运了。
历史就是历史,不搞啥掩饰或杜撰啥,才好叫人以史为鉴是吧?美国佬忙活着在搞创业求发展,大清国的那些大老爷们在干啥恐怕没人知道,只觉得他们不鱼肉百姓睡大头觉便是个好干部了。这一段,是老司徒在燕大的老生常谈,几乎是新生入学的必修课。此时的孔正自然记忆犹新,因为别人在课上总说自己是多么的屈辱,列强是如何的残暴,好像毛病都是出在别人身上,让听者大感悲怆而又无可奈何,老司徒的课自然叫人耳目一新。孔正那时认为,与其喋喋不休地愤怒,不如埋头自我反省。当然,实话实说是老司徒的爷儿本色,他在华55年了,他刚才对孔正表示谢意不是啥客套,也犯不着,因为在小字辈跟前他根本无需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现如今,不论是从金陵神学院还是燕大走出去的,有名的无名的,大人物或小人物,已经没法儿计算了,兴许这就是老司徒的中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