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峻没猜错,果然是一群蟊贼。魁首马福永,职业军人,身材结实,脸上带着国军惯有的神态:冷漠而严酷,一看便知是个党国的忠诚卫士。这小子从来就不曾有过弃暗投明的思想杂念,不知好歹,分不清正义与邪恶。所以,自己的部队在淮海战场上被解放军打垮以后,他趁着夜幕独自逃了出来,一路收拢了六十多名被打散的溃兵和保安,扯起苏浙皖人民反共救国军江北支队大旗,自诩为马司令。准确地说,这伙蟊贼不算纯粹的土匪,从他们的穿着和武器看,成分很杂,有穿着国民党军官制服的,有穿长袍马褂的,还有头上扎着白毛巾穿家织土布的对襟褂子的农民打扮的。武器也很杂,有日式的三八大盖,有汉阳造步枪,甚至还有撸子和土造火枪。这副行头,正面作战不行了,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遭殃了。马司令瞅准解放军大部队南下的空隙,肆意奸淫抢掠,着着实实享受了几天美好时光。
这天傍晚,马司令员带着队伍左躲右闪,也不知走了多少山路,人困马乏,正躺在林子边休息。马司令倚在一棵小树上,掏出驳壳枪,习惯性地擦拭起来。驳壳枪已经有些年头了,木制枪柄上的横纹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异常。马司令怎么也没想到,他继续革命的理想就要成为泡影了。
驴儿脸把盒子炮扒拉到后腰上,凑到马福永跟前,咧着厚嘴唇建议道:“马司令,前面的王家坳,是不是再扫它一回?弟兄们周旋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了,又累又乏啊。”
马福永直起身子,一副主宰世界的派头,撇撇嘴:“大前天不是过了一遍了吗?活儿还是不能太近了,养它一段时间,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毕竟正规军下来的,还有些正规化的念头,可是没法子,人心散了,队伍没法高标准严要求,就将就着过吧,于是几个月下来,竟也染上了土匪习气。
驴儿脸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干的就这活儿,不吃老百姓吃谁?驴儿脸近一步身:“司令,话虽这么说,可眼下最要紧的是,队伍缺丁少人势单力薄啊。”
“爷们儿都跟共军跑了,哪还有壮丁可用?”
其实驴儿脸另有心思,他脸上露出淫荡色:“司令,没爷们儿不要紧,弄几个娘们儿也行呀,到时候伺候您不也多了点儿温柔不是?”
马福永全明白了:以贡为名,行私为实。他抬起耷拉下的眼皮,骂骂咧咧道:“你狗日的鸡巴头又痒痒了是吧?一天不尿他娘的一壶,就烧得慌……我说你小子这几天咋就连路都走不动哩,瞧你这德行,一身的皮包骨头,就他娘的知道捣鼓娘们儿的大腿丫子。”
兴许被骂皮实了,驴儿脸没有回嘴的份儿,厚着脸皮嘿嘿说:“司令,37年底,小日本谷寿夫师团杀进城里,占房圈地建了那么些慰安所,他娘的小鬼子一个挨一个还……排着队,系着裤子进,提溜着裤子出,为啥?不就是振奋精神鼓舞士气嘛。你想,弟兄们跟您跋山涉水,图个啥?犒劳一下也是应该的嘛,兴许也能倍增信心,继……续革命哩!再退一步说,眼见的好事儿,也不花一个子儿。”说话时有意识地在给自己的语言增加点儿品位。
“哼——”马福永皱着眉头凝视驴儿脸,鼻孔出声:“你狗日的就不知道琢磨点别的?娘们儿要是不愿意,就属于强奸,而强奸民女可是罪不容诛啊!”
驴儿脸身子往后一仰,舔舔干裂厚嘴唇:“拉倒吧!司令,啥年头?你咋知道不愿意?要知道,那些娘们儿也是渴得慌啊,俩眼还不放着绿光个个憋着股劲儿,兴许那玩意儿比咱弟兄还猛着呢!这一进去,可就是做好事儿——救人于水火中啊。”
别说,思想工作还真有无穷说服力。马福永渐渐被驴儿脸撩起了性子,体内竟也一股热流暗暗涌动。他自然懂得驴儿脸的强盗逻辑。也是,老子今天落草为寇,都是他娘的共匪给逼的,何苦那么崇高呢?还是就坡卸驴,送个顺水人情算了,但又想,马上应允了驴儿脸,似乎就少了些威严。于是他神情故作严肃,一撇嘴:“放你妈屁!你这是哪门子理儿?这样,传我的令,把乡亲们都给我集中到打谷场上,一个不能少。本司令训话,顺便再填填肚子。”
驴儿脸欣喜若狂,拍着屁股跳了起来:“是,司令!您老先歇着,待我一切安排妥当,再请您出……出场。”他知道老少妇孺没有招架之力,便招呼罗罗们大摇大摆进了村。
这是一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全村姓王,所以起名叫王家坳。三十多间草房倚山而建,一条土路从前村口贯穿到村后,这是惟一的景观路,若想到村后,只能从前村口进,穿过整个村子,除非对方是猴子,能攀绝壁才能绕到村后。老少几十口,与山外几乎隔绝,虽出门不便,但村上人也能过上安稳消停的日子。
王大爷家就在村口,三间联排草房,门开在中间的那间是堂屋,东西两侧住着两房媳妇。几个月前,解放大军抵近江北,两个儿子光荣参军也就随部队打老蒋去了,丢下媳妇和孩子,陪着孤老头度日子。自从来了反共救国军,王大爷就时时提防着,晚上就用自己的破床抵门而睡,万一遇到情况也好有个回旋余地。想法很好,可真要遇上点事儿就不堪一击了。由于王家就在村口,回回遭难都是从他家开始,这一回也不例外。
这天晚上,老王头刚躺下,迷迷糊糊还未睡实沉,便“梆梆”地被一阵疯狂的敲门声给震醒了。还没容他起身,只听门板“哐”的一声,被踹了下来。
最先露脸的是驴儿脸,他见破床挡住了门口的道,一来火,和另一个小土匪干脆将破板床掀进了堂屋里,他拍了拍手上灰,嘴里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还有这么一手,不欢迎怎么的?”
老王头被压在床下,爬不起来,脸和手被倒下的门板砸出了血来。
驴儿脸见老王头起不来,上前又踹了几脚床帮,怏怏骂道:“老东西,装死啊,快给我爬起来!”
一个小土匪还算机灵,点着煤油灯,走上前去掀开床和门板,骂道:“老东西,起来,装死就没事啦?”
老王头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没站稳又歪倒在地上。
驴儿脸抬腿照老王头的屁股踢了一脚,啐了一口:“妈的,装熊是吧?共匪在的时候,他妈的比谁跑得都欢,现在怎么啦?不欢迎老子啊?”
老王头艰难地爬起来,抹了一下嘴角流淌的血,挺直了身体,没说话,双眼怒视着驴儿脸。
驴儿脸平时也是横习惯了,见他宁死不屈的样子,抡起右手,“妈的”,照着那张老脸就要扇过去。
“慢!”马永福喊道,一把抓住驴儿脸的胳膊,训斥了一句:“混账!”
驴儿脸转怒为笑:“嘿嘿,司令。”收回右胳膊。
马福永故作严肃道:“有你这样对待乡亲们的吗?都给我下去。”众土匪纷纷退到马福永的身后。
驴儿脸凑上来说:“司令,这老东西不识抬举,软的不吃,吃硬的,给他吃点苦头,就知道我们的厉害了。”
马福永挥挥手,笑着脸对老王头说:“大爷,我们是蒋委员长派来解救你们的,我们来迟了,让你们受苦了。”
驴儿脸在一旁“是,是”地赔着笑脸。
老王头站着不动,愤愤地看了马福永一眼。
马福永见老王头不说话,明知故问道:“大爷,听说你两个儿子都给共军抓去当壮丁了,是吧?”
驴儿脸傻×一个,听不出来马福永话里的味道,献媚般地纠正道:“司令,不是壮丁,是参加共匪。”
马福永倪一眼驴儿脸,继续自己的意思:“大爷,给共匪当壮丁可是要杀头的呀,我知道两小子年轻不懂事儿,误上了贼船,你捎个信让他们回来吧,国军不计前嫌,在我这儿怎么也得弄个队副啥的,人前人后多有个模样?”
老王头头一仰说:“咱高攀不起……孩子大了,想干啥是他们自己的事儿,我怎么劝得回来?”
驴儿脸一直惦记着做那件好事儿,顺口说了句:“老王头,劝不回来没关系,有两房媳妇顶着,我就不信,给共匪当差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老王头一直担心的问题被提了出来,心想大媳妇那会儿要参加妇女救护队,他愣是没同意,搞得很不愉快,现在竟成了土匪惦记的囊中物,一股怒火从心底燃烧起来,以攻为守道:“驴儿脸,你打的什么主意?啊?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有本事去和解放军干,拿老百姓煞气算啥爷们?”
驴儿脸眼睛一翻,恶狠狠的说:“妈的,回嘴回舌,共产党都给你什么好处啦?啊?国军就要反攻打回来了,共产党呆不长了,你的嘴还这么臭硬?老子先废了你再说。”说完,他拔出盒子炮,在老王头面前炫耀。
马福永觉得眼下不是讨论是非的时候,应该实际一些为好,他把驴儿脸扒拉到一旁,抿抿嘴说:“大爷,其实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嘛,天色这么晚了,总得弄点吃的,犒劳犒劳弟兄们吧?”
老王头斜他一眼说:“要吃,自己动手。”说实话,老王头家里确实没什么可吃的了,前两天,你们该拿的拿了,该吃的也都吃了,仅存的几斤大米和半刀咸肉,还不够这帮饿死鬼塞牙缝哩。
驴儿脸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领着罗罗翻箱倒柜。其余匪徒像用梳子似的挨家挨户都梳了一遍,结果只弄来一只几斤大的猪仔和看家护院的草狗,剩下的不是地瓜土豆,就是咸菜萝卜,马福永看了看也只好凑合一顿了。
老王头想起县里的宣传,趁着混乱溜了出去,没有走多远,被驴儿脸发现了。驴儿脸喝令他“站住!”老王头连跑几步,趁势跳下土崖,迅速消失在夜幕里,只听“叭”的一声,子弹从他头顶上方划过。他跌跌撞撞地去报警,不想在半道上遇见了赶路的赵大峻。
老王头脱身后,媳妇遭殃了。驴儿脸冲进屋里,把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两个媳妇从床上拖起来,两岁的大孙子死死地拽住妈妈的衣角,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驴儿脸。没人护着娘儿俩了,驴儿脸欲火中烧,穷凶极恶地扯掉大媳妇的上衣,露出红兜兜。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道深深的乳沟,奸笑道:“你老公公跑了,咋样?老子替你服务一把……”说着伸出粗糙的手往红兜兜里面去。
大媳妇本能地鼓起自卫的勇气,骂道:“臭流氓!”随即使出浑身力气甩开右掌,“啪”的一声奋力扇在驴儿脸的长脸上,大孙子没见过这阵势,“哇”地大哭起来。小媳妇一把将大侄子搂在怀里,蜷缩在墙角。
驴儿脸摸着火辣辣的脸皮,围着大媳妇转了一圈,拔出枪朝天放了两枪,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头拉在眼前,两片厚嘴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呲着牙骂道:“妈那个×,这山里山外没见过你这么不识抬举的娘们儿,老子替你做好事儿,你该是个福气不是?还他妈的不领情,贱货!”伸手去扯她身上的红兜兜。
谁都那样,在极度恐慌之后,便是胆大如虎。大媳妇闻着驴儿脸吐出的让她恶心的口气,身子往后一闪,用尽全身的力气,绝地反击,抬起右脚照着驴儿脸的裤裆狠劲儿地踢了过去。大媳妇没练过脚上的功夫,也没人教她,纯粹无师自通,因为女人们私下里都有体会交流,男人那玩意儿看起来硬朗其实是软肋,遇上想占便宜的,施展一下自卫就往那儿下手,不凶也毒,保准一招制胜。再说,这进山出山用的脚底板哪能没点儿力道呢?这一脚决不亚于重拳出击。
果不其然,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驴儿脸猛然松开双手,“嘭”的一下倒在地上,两手捂住裤裆来回打滚。这狗日也是活该,拿女人太不当回事儿了,未经许可总得防着点儿不是?当真想玩儿就玩儿啊?大媳妇这一脚虽然谈不上致命,至少也让驴儿脸立马丧失战斗力。
马福永循着动静进来,见他痛苦万状,训斥道:“你个熊样,瞧你就他娘的没出息!”一挥手,让小喽罗把老王头的媳妇和孙子带了出去,扔下驴儿脸自行修复去。
驴儿脸疼得伤心,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喘着粗气爬起来,没处煞气,从灶膛里,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火,气急败坏地四处甩了起来,村民住的都是草房,又在最干燥的春季里,见着火便“呼呼”烧了起来。一时间,老少娘们声嘶力竭的哭喊起来,整个村子处于一片哀号之中。
驴儿脸一把火将王家坳化为灰烬,彻底烧掉了民心。马福永没想到会弄出这种局面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从纯军事角度来说,王家坳易守难攻位置独特,守住村口,对手就甭想进来,可是对手也不是傻瓜,愣要是围而不攻,你同样也出不去了,到时候不用你血洒疆场,就是饿也把你给饿垮了。共匪打游击的那会儿,有老百姓支着,国军从来就没有取得过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可现在自己能凭啥,动静弄得太大了,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了,看来连个土匪也不如啊。眼下又让老王头跑了,他能往哪儿去呢?当然是通风报信去了,用不了多久,共匪就会将自己堵在王家坳来个一网打尽,此地不能久留啊。想到这儿,马福永身子一颤,他让小喽罗把所有的村民集中到打谷场上,撤出之前,他要最后做一下群众工作,设法挽回已经没法儿挽回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