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九日的确是一个特殊而值得回忆的日子,因为在一百零七年前的这一天,南京下关江面上停泊了一艘“康华丽”号英国战舰,舰首桅杆顶端一面米字旗迎风招展,黑洞洞的前主炮炮口直指苍穹。在粗壮的炮管下方,着二品顶戴花翎的耆英向英皇特使璞鼎查行跪拜大礼之后,代表清政府神圣地签下了《中英南京条约》,诏告天下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了。然而,这个被卡尔·马克思称为“是在炮口下订立的”条约并没有给中国人民带来任何福祉,相反,它的出现,使中国从此丧失了独立的政治地位,领土主权的完整遭到破坏,由一个封建社会沦落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两年之后,美国大鸦片贩子顾盛步璞鼎查后尘,亲率炮舰,强迫大清皇帝签订了《中美望厦条约》,一条“利益均沾原则”,更加剧了中国社会的崩溃瓦解,这位美国佬趾高气扬地向美国政府报告说:这之前,我们应该十分感谢璞鼎查的《中英南京条约》,而之后,璞鼎查就应该万分感谢伟大的美利坚了,因为大清国的门户被彻底打开了。
啥叫“风能进,雨能进,皇帝不能进”?其实,他娘的土匪强盗不用招呼就能进,都是那些婊子在充人样。就在洋鬼子们勾肩搭背弹冠相庆,一派胜利喜悦的时候,黑眼睛黄皮肤“龙的传人”则跌入了最为黑暗的历史深渊,从政治到军事,从经济到文化,连同人格尊严民族气节,统统被控制住了,从清政府到蒋介石,百余年来一直这样。于是,这个饱受欺凌的国家,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卓绝斗争,最终在共产党领导下重新站立起来后,当然不允许洋鬼子作威作福继续着欺辱中华民族的美梦。
不过话总得说清楚,自马可·波罗以后,不断有欧洲旅行家留下关于中国见闻的文字记录,但他们都没有像清康熙年间来到中国的荷兰旅行家约翰尼斯·尼霍夫那样产生重大影响,他绘制的一张南京大报恩寺铜版画及大量画稿,是欧洲最早以图文并茂方式使中国形象化的代表作,以至于出版有关中国的文章时必用尼霍夫画稿作为配图。而在一张西方制作的亚洲地图上,唯一图案就是那座大报恩寺。南京大报恩寺琉璃塔仿佛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梦,传教士和旅行家们朝圣般来到南京观赏这座宝塔,那时的世界全在仰视中国。然而历史经验表明,经济辉煌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西哥特人攻陷罗马城和蒙古人覆灭宋王朝,前两者经济都不抵后两者的1%;1840年鸦片战争时,中国经济占世界经济总量的25%,远远高于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即便在1895年甲午战争前,中国经济也要比日本好上许多。所以一个泱泱大国总是挨打被人欺辱,就不单是经济问题了,如同一个身患巨人症的人,不是他娘的头脑简单,便是他娘的疾病缠身,虽然他腰包鼓鼓的不差钱儿。盛世危言或许叫人清醒与理智,重整旗鼓,再创辉煌,得靠每个活着的人。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明媚的下午。
市局外事科年轻文雅的女科长安茹,嘴里哼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词,兴致勃勃地走在通向使馆区的那条林荫柏油马路上。她像所有女干部一样,身着双排扣的列宁装,头戴黄色的军帽,落落大方。这个当年中央大学外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响应党的抗日号召,和一批有志青年分赴延安,经过几年陕北风的吹拂,逐渐练就了一副人民警察的气质,是典型的英姿飒爽的那一类。安茹今年二十六岁,海归赤子,因通晓英俄文加上母语等八种语言,在鬼子投降前的几个月被选进中央社会部,若是按时间来划分算一位抗日干部,按南京局建制级别为正团哩。局长赵大峻和政委孔正南下之前,两人一唱一和挖墙脚,硬是把安茹从李克农部长身边给挖来了,理由简单而又冠冕堂皇:金陵城是昔日的民国首府,免不了要与滞留下来的洋鬼子打交道,需要既懂业务又懂政策的人才。李克农部长当然知道这类人才的重要意义,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架不住两员大将临阵前的逼宫,但条件是借用一年。局长和政委可顾不上这些,只要放人,纵然李部长附加一万个条件他俩也照样答应,因为他们相信到时候首长一定会顾全大局的。这样安茹便成了南下三十多人中的一员,倒是在蚌埠下火车换乘马时,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因为她从来没沾过马儿的皮毛。
安茹不清楚首长们的私下交易,此刻轻松地一甩黄军帽下的齐耳秀发,瞪圆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兴奋地看着沉浸在解放喜悦之中的市民欢天喜地的游行队伍,一股胜利的自豪感和保卫者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安茹行走在南京的街头,随处可见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密密层层的树叶如同一把巨形大伞,遮蔽了所有的路面,把马路变成了一条条林荫大道,给夏日的南京城带来了凉爽。这时,大街上,一辆八面红旗环绕着立有毛主席、朱德总司令像的宣传车缓缓驶来,后面是由青年男女和解放军战士组成的腰鼓队,鼓点阵阵,十分整齐。一些临街的市民簇拥在街道两旁,挥舞着彩色小旗,兴奋地高呼“打到广东去,活捉蒋介石”“帝国主义从中国滚出去!”的口号,此起彼伏,响彻在街道上空。
走入民国使馆区,行人渐渐稀少,这里远离尘嚣。路两旁参天的法国梧桐树高耸巍峨,形成一道绿色甬道。粗壮的树杆身后掩映着地中海式、西班牙式、哥特式小洋房,没有重样,各显各的脾气,几乎是一个万国建筑博物馆。美国驻民国使馆坐落在西康路上,它始建于1946年,由三幢造型相同、规模相等的西式楼房和三幢西式平房构成,依山坡地势而筑。此时,两扇铁灰色的大门紧紧关闭着,只剩下路边凝固的历史,还在诉说着往日的诡秘。
担当外事工作,总要掌握国情社情和地情。安茹利用这个休息日,做一次实地考察,这也是她工作的习惯。她知道此时的老司徒就在那两扇大铁门里面。
南京解放前夕,中外媒体报道了一个令世界震惊的消息:司徒雷登大使拒绝了国民政府的南下请求,坚持留在南京。老司徒这么做究竟为什么?因为他已经看清了蒋介石的真面目,开始后悔当初选择了支持蒋介石政权,而这也正代表了美国政界许多要人的心态。所以,当老司徒致电白宫请求留在南京,以便同新政权接触时,得到了朝野呼应。对于老司徒留在南京试图同中共接触的意图,毛主席代中共中央起草回电:不要表示拒绝。
老司徒留了下来,但苏联老毛子、捷克等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使领馆十几天前却随民国政府迁到了广州,动作耐人寻味。斯大林有自己的小九九,因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1945年,苏中两国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由于苏联从已签条约中获益匪浅,担心一旦与国民政府的关系破裂,影响自己苦心孤诣的国家战略利益,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无论如何不给国民党以撕毁协定的任何口实;第二,苏联与国共两党都有交道,到底谁能最终控制大局,斯大林在战略判断上没有绝对把握,在解放军渡江战役打响之前,甚至还派特使劝告中共,不要渡江,可以划江而治。斯大林这么做,到底啥意思?是给国民党的一粒定心丸,还是给中共的一针镇静剂,没人弄得清,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老毛子的心情可以理解,因为谁不是为了自个儿呢?而眼下,除南美洲各国使馆已迁往上海外,赖在南京的还有美英等三十二个国家的使领馆,蜗居着各种身份的洋鬼子七百五十六名。一些不安定分子将人民政府早已公布的“对一切帝国主义国家不承认其外交使权”的规定完全置于脑后,不拿新生人民政权当回事儿,继续以外交官身份自居,耀武扬威,气焰嚣张。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法国驻民国使馆武官雷蒙上校驾驶一辆“雷诺”牌高级敞篷轿车,无视交通法规,醉酒醺醺地以百十码的速度在市区道路上飙车,当车疾驶到厚载巷附近时,将一个过街的八岁男童撞成重伤。这位雷兄也忒不仗义了,不去抢救受伤的小孩,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车里大嚼口香糖,交警赶来处理,他也不摘下墨镜,满不在乎地昂着脑袋,摆出傲慢的派头,还时不时挥舞拳头,威胁交警。围观的市民告诉警察说过去都这样。
那哪儿行呢?赵大峻很快得到下面的报告,在电话里面,他坚决而果断地命令道:“给咱先扣起来再说!不管他是哪国人,也不管他有啥身份,在中国的地盘上违反中国的法律,就得照中国的法律制裁!”他觉得自己的命令还不到位,又找来外事科长安茹,让她和交警队共同处理这起交通事故。时局已经此一时彼一时了,雷先生没想到遇上了一位比他还牛气的对手。
孔正在一旁提醒说:“参与的同志一定要讲法律,我们不对犯事儿的外国人搞人格侮辱,做到有礼有节,务求将此案作为处置涉外事件的一个样板。”
这位妨碍公务的雷蒙上校终于被强制带到了交警队。还是那德行,他一进门,便耍起酒疯来,舞拳踢脚,兴许说汉语没母语那么顺溜,就拍打着桌子用法语叽哩哇啦地乱吼一通,暴怒得像头狮子。这小子弄错了,以为公安局在搞清他的身份之后,会网开一面,客客气气地将他放行哩。
然而,交通事故得依法解决不是?惩罚一位违法的西方外交武官,在中国百年历史上绝对算破天荒第一遭。法国外交部立即做出强烈反应,又是外交照会又是抗议。一些同伙也跟着兴风作浪,助纣为虐,一时间甚嚣尘上。然而,这一切已经无济于事了,他们的狂妄没吓住任何人。赵大峻眼睛一闭自然不予以理睬,外事科和交警队组成的事故处理特别小组,照样给雷蒙做了讯问笔录,而且当场签字画押,按照法律给予雷蒙治安警告处分,责令他全额赔偿伤者医疗费和善后所有费用,公开赔礼道歉,立即而且永远驱逐出境。雷先生终于耷拉下了那颗高傲的脑袋,说实话,虽没给这小子外交待遇,可明眼人明白这不过一种国际惯例,只是刚刚站起来的中国人南京警方的赵大峻小试了一下牛刀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随警记者瞿筱曼心花怒放,因为她近水楼台弄了一条绝对涨人眼球的独家新闻,在《新华日报》头版头条披露了这起交通事故的处理内幕,果然,全国各大报纸纷纷转载,轰动了南京,轰动了外交界,也轰动了世界舆论。这头沉睡百余年的东方雄狮苏醒了,发出怒吼了,全世界不能不对往日的东亚病夫刮目相看了。
安茹围着使馆区绕了一大圈,几乎每一幢房子都看了个遍,总体感觉就是那种秋末般的肃杀。她知道走马看花多数情况下是个贬义词,可走和不走却大不一样,它能让人获得感知,有了种种感知的积累最后就能做出理性的判断。在安茹看来,滞留在南京的外国人管理问题,处理的比较顺利,中央、华东局和市军管会的指示全面落实到位,把外国人活动范围限制在城区,对外籍车辆进行登记造册实施管理,下关火车站、中山码头分别设立了外国人检查站,加强了民国使领馆区的警卫工作,没发生大的问题。保护了守法外国侨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打击了帝国主义分子的嚣张气焰,日益强大的人民力量和二战后的国际形势迫使帝国主义分子不敢公然干涉新生的人民政权而撤出大陆。法国的雷蒙被驱逐出境了,可美国的老司徒还没走,他和他所代表的那股势力还在,是祸是吉谁也无法说得清,因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往后的公安外事工作要慎重,要讲策略,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这也是局长政委反复跟她交代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