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云峰大义凛然地割断旧情，要的是“义”，而狮子鼻和朝天鼻被送上人民法庭绳之以法，则是咎由自取。然而全城散兵游勇大收容，并非纸上谈兵似的那样简单，因为征服人心远比刺刀见红消灭一尊躯体艰难的多。这个道理不仅赵大峻知道，孔正当然也明白。其实国民党散兵游勇中也并非都是些虾兵蟹将无用之辈，那种“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愣头犟也不乏其人。
城北五区的三步两桥，有一位年逾不惑名叫郑智儒的居民，是国民党军委会外事局首席俄语翻译，抗战初期，担任过苏联驻华武官、蒋介石总军事顾问瓦·崔可夫的翻译。这位仁兄也是了得，会俄语，英语等斯拉夫语系五国语言，通晓哲学，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精读了三遍，光心得就有四大本，对历史对国家从不人云亦云，尤其信奉规则，做人如做翻译一丝不苟，直到解放军接管国民军委会外事局的前一天，他才脱去将军服，刮去嘴唇上那撮心爱的小胡子。
那天派出所民警登门，他自报职务：杂役，姓名：郑之如，当民警拿出他的相片，问他熟不熟悉时，他才嗫嚅地回答：“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不过，郑智儒只承认自己姓甚名谁，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光彩的历史，他是带着一种态度踏进新社会大门的。
“你为什么不去台湾？”这是民警的第一个问题。
郑智儒只是淡淡一笑，他更本不理会眼前这位二十出头、打着绑腿的小民警。
四九年初，人民解放军掌握了战局的绝对优势，国民党要人莫不惊恐万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军委主席陈诚身先士卒，而他的幕僚快者已经逃至台湾，慢者也到了广州、香港。郑智儒学识广博，对事物自然有自己的见解。人民解放军在大陆的全面胜利，没有刺激他的神经，却也震荡着他的心灵。国民党的确不行了，可是共产党未必就能搞得好。眼下不论共产党如何处置自己，就是死也得死在故乡的土地上。他谙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古从不胜败论英雄，又何苦长途跋涉，一走了之呢？而且栖于他乡，若雀儿挪巢，与蝼蚁无异，又怎能宣泄失败的怨恨呢？他要留下来，看一看共产党到底有多大能耐，去改造这个龌龊的世界，这一点与瞿筱曼如出一辙，只是各人做法有所不同。
“你应该响应政府号召，尽快去收容站登记。”民警反复动员劝说。
“登什么记？我郑某人，既不贪赃枉法又无血债，一身光明磊落，不知登记何意？”他板着面孔抛出一句。
虽然如此，但是按军管会的收容令，在动员无效的情况下，派出所还是对他进行了强制收容，他被送进了城北五区收容站。进来容易，但在不得不逾越那一条难以逾越的心里鸿沟的时候，却是显得异常艰难和沉重。民警例行公事，叫他写一份书面交待，他总说头晕身体不舒服不肯写。过了几日，民警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请你系统地写一份检讨，这是领导统一布置的，每个被收容人员必须写，一个不漏。”
郑智儒眼睛一翻，火了：“我写什么检讨？不过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嘛。我只有一部革命史！”
在民警的再三劝说催促下，郑智儒终于动笔了，仅用三天时间就写了万余言的《白皮书》，从大题目到小题目再到内容，只有大篇幅的表白，没一点思想认识。什么加入国民党是为了推翻封建王朝救国救民啦，什么他始终抵制蒋介石的所谓“攘外必先安内”错误方针啦，还有，他毫不留情痛斥国民党官场上要官跑官买官的腐败行径，共产党建国应该如何如何。民警看过他的《白皮书》后，严肃指出：“你没有具体罪行，我可以给予认同，但简略带过就行了，你应该把重点放在思想认识上。”
“我写的已经简无可简，要简略，干脆全部略去。”他反戈一击，“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只有一部革命史，并无罪行可写！”
“这是什么态度？”民警忍不住厉言斥责道，“你背叛人民，充当‘蒋该死’的走狗，还不认罪服输？”
郑智儒向来以君子自居，军委外事局的同志对他也是敬重有加，想不到竟被一个没吃几天皇粮的小警察训斥，自尊心大大受到侮辱，立即发作起来：“好啊，你这个小共产党骂人，我要向你的上级控告！”
自从郑智儒进到收容站，他几乎每个夜晚都在想都在自嘲，谁叫你是个人呢？要是头猪就好了，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这里倒是一个福地……不，决不！猪关进圈里也不会服气的，也要拱翻木槛的。这天晚上，他想着想着，忽然冲到门前，不顾疾病缠身，一阵浑打乱踢，大喊大叫：“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软禁干什么？”斯文丧尽。
此时，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人都没有说话，男的笑眯眯地走到郑智儒面前。后来，郑智儒才知道这位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就是公安局将军级的政委孔正，女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女记者瞿筱曼。
这当然是在接到郑智儒控告信以后发生的事情。当初制定收容计划，他俩比划着地图，讨价还价地做了分工，说好了赵大峻负责北片，孔正负责南片，谁的片上有问题，谁负责，责任到底，还白纸黑字上了文件，一个月来，两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在自己的管片遇上了郑智儒，赵大峻却反悔了，不是担心能力问题，而是不想打口水仗，和臭老九对话，绕来绕去就是一个说法，没劲。孔正见他耍赖当然不理他的茬，坚持按既定方针办，你来我去，官司差点儿打到刘伯承主任那里，最后还是孔正识大体顾大局作了让步，条件是他以后不得酗酒骂人。赵大峻当然暗自高兴，先对付了这事儿再说，到时候看你小子有啥新招。
孔正很无奈。他叫来瞿筱曼，兑现不久前的承诺，免得有人借题发挥。这天出门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他不经意间抬起头，发现西南方向暗蓝色的天幕上，两颗闪亮的星星与一轮弯月勾勒出一张“笑脸”。
瞿筱曼一时没看明白，孔正指着天上细细解释说：“你看啦，位于星星下方的弯弯月亮，像小船一样两头翘起，如同孩童微笑的嘴巴，两颗星星在月亮正上方，就像他的两只眼睛，好像还一眨一眨的。看明白了没有？”
瞿筱曼渐渐看清楚了，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果然一张笑脸嗳，真漂亮。”
孔正继续解释说：“这是十几年一遇的‘双星拱月’天象，美丽壮观。它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参与拱月的两颗最亮的行星金星和木星，要么因为残阳的干扰，要么因为大气透明度底，即使形成拱月之势也难得一见。”
首次观赏到如此壮美的天象，瞿筱曼惊异兴奋，孔正则为自己的运气沾沾自喜。
在去收容站的路上，孔正想起赵大峻的赖皮脸，两嘴角耷拉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条件不像个条件，因为想骂人想喝酒，理由太多了，到时候谁拦得住？此时，孔正心里不免生出一种失算的感觉，只能轻声骂道：“狗日的，真他娘的扫帚星一个。”
来到收容站，两辆美国道奇十轮大卡停在那儿，民警在给排着队收容来的散兵游勇分发路上的用品，随后他们一个一个上了汽车，他们将被转送到下关姜家园遣送站，由民政局分水路、公路、铁路三种样式把他们送回原籍。这帮人没有兴高采烈般的激动，却荡漾着久违的喜悦。
孔正面见的是五区收容站今天最后一批即将上路的散兵游勇，在这之前，站里的同志已经送走了一百多批次。孔正默默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大卡车，刚准备和站长说话，背后传来郑智儒歇斯底里的叫喊声。站长做了一个无奈的动作，孔正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让站长在门外候着，自己进去先会一会这位将军级翻译。
郑智儒见孔正和瞿筱曼进来，收敛了不雅举动，两眼向窗外望了望，此时窗外一片银色的月光。
孔正做了一个手势，两人各自揣摩着对方隔着长条桌相视而坐。孔正一时没想好话从那头开始，便静静地等着，等着对手出牌。
郑智儒腰板挺得直直的，两眼皮下垂，不时用虚迷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孔政委，那目光有些不屑，给人以傲慢而又盛气凌人的感觉，似乎已经给了面子。
孔正深知文人的禀性，要的是气节，仅此而已。他不想急于发话，把思考的时间给郑智儒留足了，自己则若无其事的坐着，神情轻松而自然。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郑智儒按奈不住，先开口了。他用南京普通话发问：“谋略你懂吗？”
废话，这种问题也是问题？孔正心里想，点点头，微微一笑，却没吱声。
“弱者知不知道？”
孔正点点头，一微笑，没吱声。
“听说过‘暗器’吧？”
孔正点点头，一微笑，还是没吱声。
郑智儒似乎经过深思熟虑，把三个词组造成句子，连起来道：“谋略是弱者的暗器啊。”
孔正愣了一下，不以为然地问：“何以见得？”
坐在孔正身边的瞿筱曼摊开笔记本。
郑智儒本来只打算简单说说的，谁知一激动老毛病重犯，使他又钻起牛角尖来：“譬如《孙子兵法》中的三十六计七十二招，不仅仅是克敌制胜的法宝，也成了做生意和政治斗争中的一种谋略，甚至在人际交往中，也是一天到晚忘不了算计，这些算计，不少就属于谋略，而且，一用就是几千年。当不择手段只图结果成为一种文化认可时，规则就成了摆设。历史经验说明，凡重谋略轻规则者大多为弱势一方，即便貌似强大，心里也是懦弱的。”
孔正想了想说：“郑将军说得对极了，至少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官场是如此。他虽有铁骑数百万，当他面对四万万同胞的时候，不能不说是个弱者，怎么办呢？只有算计，搞阴谋诡计，毫无规则可言。当在阳光下的擂台上不是人家的对手时，就想到了擂台下的绊脚石、陷马坑、放冷箭，当公开角力挨打的时候多了，自然就学会了声东击西，学会了暗度陈仓，甚至拉出美人使上了美人计。他确实没弄到一张正义的旗帜来张扬自己，所谓的谋略便成了一种卑鄙手段。”
郑智儒按自己的设计，轻蔑地笑道：“请孔先生不要随意缩小内涵，我的概念不仅仅是蒋介石。就你刚才提到的‘义’字而言，便产生了一个新问题：一个皇帝革了另一个皇帝的命，被革命的是正义，还是革了人家命的是正义？当革命仅仅为了斗气而打天下坐江山，义也就是利了。历次革命盖莫如此。所以，没有义只有利的斗争，再伟大的谋略只能是阴谋诡计？更何况谁是义，义的保鲜期又有多久呢？”
瞿筱曼忍不住想插话，被孔正止住。
孔正渐渐听出了一些味道，觉得有必要继续说下去：“其实，问题没那么简单。比如在我们的侠客文化中，侠客们似乎最讨厌谋略，哪位大侠若顺手牵羊或攻其不备，会遭到武林鄙视的，问题是武林中的侠客真的就讲武德重规则吗，其实未必，因为我们的侠客文化舞台，只是在说书，而不是现实中的规则。所以，谋略始终是人们争相使用的一种生存手段，普遍信奉：成者为王败者寇，弱小时，就用谋略去以弱胜强，强大时就用重典与王法治国治民。蒋介石算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在他已经强大到能够制定法律做武器、制定规则当裁判时，还舍不得丢下谋略这个暗器，是不是？他干过引蛇出洞的事，干过欲擒故纵的事，干过刺刀见红的事，他的义自然也就不是义了。”
瞿筱曼笔记速度堪称一绝，几乎话尽笔止。她抬起头看孔正，孔正以为她又想说话，就使了个眼色，瞿筱曼自然明白，很不情愿地底下头去，等着做笔记。
郑智儒本想给眼前的孔正出个难题，没想到共产党的政委没有一点儿以往农民胜利者的习气，居然能接住自己的话题，应答切合要点且准确无误，傲慢与偏见的底气没了，只能顺着说：“按说武松去打蒋门神用不着玩什么美人计，关羽斩华雄也犯不上攻其不备，强者无须玩暗器嘛。我也时常纳闷，为什么他们伟岸身躯使出的招数都是小人或者弱者惯用的伎俩呢？为什么他们总对暗器情有独钟……”
孔正已经把握了主动，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答案并不复杂，因为阴谋的策划者天生就是弱者，明明是‘联俄联共’，却谋划出一党独大实行专制；明明是要‘共和’，却谋划出一个领袖唯我独尊。政治不能在阳光下操作，排斥民意，绕开监督就是在法律和规则面前的弱者，在公正和道义之下他们需要化妆。阴谋如果不用暗器作手段，就没有实现的可能，所以阴谋从来都是谋略的影子。这一点，共产党人的胸襟无疑是坦白的，并将继续保持下去。”
郑智儒情不自禁地说：“希望如此，如今共产党已经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可喜，可贺。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明白地告诉我们，‘不以成败论英雄’只嘴上说说而已，几乎是政客们玩儿的噱头，因为咱们的文化已经深入到每一个人的骨髓，即便如此，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执政党，有的只是生生不息的人民和国家，任何凌驾于人民和国家之上，依靠所谓谋略来实现统治的做法，只能是想当然的一厢情愿，最终逃脱不掉历史的窠臼。孔先生，你知道罗伯斯庇尔吗？”
“听说过，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
“这人很激进，认为自己是最革命的，动不动就以革命家的名义剥夺他人的生命，把自己凌驾于规则之上，这样的直接后果是所有人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证，包括他自己。当规则成为摆设，结局只有两种，或出现专制独裁，或出现暴民政治，最后罗伯斯庇尔自己也被人民送上了断头台，他实际上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所以，在一个不使用公正规则保障的社会里，恐怕不会有赢家。”
孔正微笑着答道：“谢谢郑将军的提醒啦，我们不会辜负四万万同胞的希望，我们自然会虚心汲取人类的所有文明经验，面对这个国土广袤人口众多的泱泱大国，我们会建立规则，运用规则来管理自己，实现真正的民主与自由，使人民走上安康幸福的道路。”
郑智儒情绪有些激动，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他不禁由衷地说：“你的演绎和推理极为严谨，鄙人佩服……既然共产党人已经接管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国民党需要做的就是面对现实。不过，治理国家的有效办法只能是法治，即便将来的某一天强大了，也必须要有一种姿态，这个姿态不是专制，而是遵守规则和程序，用它们捍卫每一个老百姓在阳光下的体面和尊严，面对正义和真理，面对弱者必须放弃暗器，即便遭到严重的挫折，也不能再不讲规则和法律。如果一个强者始终不放弃所谓的谋略行为，那么弱者就永远不会遵守规则。强者，你的旗帜是规则，而不是其他什么。如果非要说有啥谋略的话，那也只能是弃人治扬法治。”
这是一个全新而深刻的话题，一个让计谋充斥的世界必然是一个无序卑污的世界，而让规则看守的世界才是真正自由的土壤。看着郑智儒的神色，听着郑智儒的语气，孔正倏然想起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蒋介石是个教材，而且是一个反面教材。今天这一趟没算白来，败将的肺腑之言，让他受益匪浅，要是赵大峻能来听一听肯定没啥坏处，遗憾让这小子给溜走了。郑智儒有关规则的见解，又让孔正想起一位名人说过的话，很有些异曲同工的味道，他说：“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的天堂和地狱，那么天堂的规则肯定比地狱的规则更详细。”是啊，让规则看守的世界，是生命的圣洁花园，是人们向往的天堂。让每一位共产党人从现在做起，从自己做起，才能带领人民从一个理想的王国走向自由的王国，才能最终走向那人人向往的圣洁花园。孔正感慨万分，临走之前，面带着微笑伸出手，与郑智儒迎过来的手紧紧握住，也是由衷地说：“郑将军，夜已经很深了，好好休息吧！”
瞿筱曼到了也没说上一句话，心情不爽，甚至窝火。
郑智儒收回自己的右手，久久凝视着孔正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没有窝火，相反心情却很舒畅，搁在心里已久的那些真心话，国民党不让说，说了没人听也没用，还是孔正畅所欲言让自己一吐为快了呀。他有些迷惑不解，共产党人战场上如此英勇顽强，而战场下却是这么的温和谦虚。他十二指肠球部重度溃疡，不能吃硬的，炊事员就给他做软的，不能吃冷的，炊事员就给他端来热的。郑智儒自进到收容站，站长便按照孔正的意思特许他听广播，看书看报纸，虽然他还未意识到这里就是他明天的开始，却也明白这里是他昨天的结束，不管好歹，这里是他人生的一站，共产党收容站里的一点一滴将在他的记忆里久存。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他不能不钦佩共产党人宽广无比的胸怀。
其实臭老九就这么简单，一旦逾越了那道心理鸿沟，自然就会迸发出巨大新生活力。郑智儒拿起笔，多次在思想汇报中表示反省、感谢及对共产党的赞扬，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撰写了一份份民国政府军事、外交内幕，翻译了大量值得学习借鉴的苏联文献，成为历史记载和制定政策的参考依据。这一年底，他被送进解放军华东军政大学学习，后被安排到军事学院外语教授班任教，享受正师职待遇，级别虽低了点儿，可干劲儿不减当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