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反”一案使刚刚挂牌儿的公安局名声顿时大噪,街头巷尾到处传诵:金陵城里来了个赵大侠,破案贼神勇,不摆花架子,专耍勃郎宁,枪起人头落,劫匪心胆寒,百姓哈哈乐。几句打油诗,是对人民新公安的啧啧赞誉,传到赵大峻耳朵里,该风光满面才是,可他没觉着有啥崇高,干的就这活儿,干是本分,不干那才叫缺德哩。
夏日的南京城,阳光高照,青气袅袅,整座城市被罩在蒸笼里,是出了名的三大火炉之一。没有一丝凉风,地面灼热,树叶卷曲,就连林子里的小鸟也没了欢愉的啼鸣。赵大峻下令分布在各区的警队每天必须操练队列一小时,不合格者禁闭三日。这是他的一个想法,队伍来自五湖四海鱼龙混杂,缺乏整齐划一的赳赳气势,有些就连起码的站姿坐姿也没有。赵大峻认为与其让队伍窝窝囊囊呆着,不如撵出去晒一晒,既练出一身汗解燥祛毒又焙炼了坚强的战斗意志。再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也是革命传统嘛。
孔正没在南方呆过有些水土不服,染了暑热病,几天来体温40度,吃药打针不见好转,整天昏睡不起。赵大峻一着急就开骂了,骂老天骂老蒋,骂得天昏地暗,骂得自己大汗淋漓。参谋干事一见局长撒野便远远的躲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被局长逮着机会。孔正朦胧中听见他在犯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抱歉地说:“老赵,咱这一躺下,就让你多担当了。咱这身体从小就弱,要不大家怎么说‘百无一用是文人’呢?”
赵大峻嘴一咧:“胡扯!谁没个头痛脑热的?再说,文人咋没用?小时候咱娘告诉咱,这世上两种人最可敬,一个是老实人,再就是读书人。咱那个村子在大山里,只要有力气人勤快,就能挣几个。咱娘说过,就是再苦再穷,也要让咱读书,全家省吃俭用供咱去私塾先生那里读书,可惜只读了四年半学堂就被鬼子给占了。要不是遇上你,咱哪儿会懂得这么些革命道理?咱赵大峻上辈子算积德,碰见你这么个有文化又实诚的孔圣人,不敬你敬谁?”
其实,孔正对赵大峻的粗犷总是耿耿于怀,本来自个儿嘴巴挺干净的,自从和这小子做了搭档以后,朝夕相处也是满嘴脏话,好一点儿的没学着,喝酒骂人倒学会了。他听赵大峻这么埋汰自己,顺嘴骂了一句:“你狗日的少给咱戴高帽子……”声音低若蚊蝇。
赵大峻自然很开心,总算有了知己。他乐呵呵地说:“你看你,你看你,你孔大圣人也学会了骂人,总不能说是跟咱学的吧?”按照赵大峻的认识,不会骂人咋带队伍?一股恶气憋在那儿,咋办?当然是:去他娘的!
孔正气喘吁吁地说:“老……老赵啊,咱们得想点办法是不?再这样下去队伍是要出问题的。吵嘴打架还是小问题,批评检讨一下也就过去了,最严重的是团结问题,野战部队来的狂妄自大,解放区的干部各自为政,留用旧警受歧视遭排挤,不解决好三者关系,这队伍咋能‘拉得出,打得响’?再说,像刘贵这样的还有没有,有多少,看来都不是一般的问题。”
赵大峻摸出烟盒。
卫生队的护士撅起小嘴小声抗议道:“局长,不能在这儿抽,你一抽,等于政委被动抽烟,被动抽烟最伤身体。要抽,请出去!”
赵大峻哼了一声:“鬼丫头,哪来的这么些说道?”摇摇脑袋将烟盒放回口袋,“老孔,那你说咋办?队伍上的事儿,你可要多费心思呦。”
孔正抬起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咱……咱们得……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话没说完,两手一摊,又迷糊了过去。
摊下来的手正好砸在赵大峻的脸上,他一悚,旋即挺直了脖子,冲着门外声嘶力竭道:“狗日的,哪个狗日的有办法?啊?”他手足无措在床边乱转悠,接着又吼道,“人他娘的都死光啦?啊?谁有办法老……老子请他喝茅台!”
正准备赶来汇报敌情的张飙,大老远就听到赵大峻的喊声,快步跑过来说:“局长,咱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屁话,不是办法的办法是啥办法?啊?尽给老子胡诌八咧的,快说!”赵大峻瞪红了眼睛。
这几天政委发高烧卧床不起,飚子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有这么严重。他小时候听老人唠叨过:发高烧最担心的就是体温下不来,按土办法用凉水擦身子,最好用冰水。可眼下高温酷暑,连自来水都是热乎的,上哪儿找冰水?他听见赵大峻的狼嚎声,不禁一振,抖呵呵地说:“屋里太热,跟蒸笼似的。局长,咱有个想法,后山凉快,环境温度比房间里可低得多了,兴许有帮助。”
赵大峻嘴一咧:“这是啥办法?顶个屁用!”
“局长,别急嘛,没试怎么就不是办法?中不中先试试再说,不管用,再想其他办法。”
赵大峻也是干着急没啥主意,只好试试:“要是没啥效果,到时候别怪咱拿你问罪!”
张飙心里在窃喜,嘴上却不愿了:“哎,我说局长,这咱可担当不起啊,一条人命,咱说试试,也没说治好,要是不愿试,就拉倒,算咱白说。”转身往外走。
“行啦,行啦,就你废话多……干啥去?”
“找担架。”
“找啥担架?死脑筋!”赵大峻一扭头,吼道:“警卫班都给咱过来,连人带床一起给咱抬上去!”
警卫班呼啦一下来了六个战士,正好一边三个,床边往肩上一搁,赵大峻抬床头,飚子把住床尾,一发力,将孔正抬出热烘烘的房间,出了大门就往右拐,直奔后山。路边的行人不知这帮警察演的是哪出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
张飙说的后山,是指考试院外西北角的鸡笼山。它高60米,周长6公理,因山形似鸡笼而得名于战国时代,是我国古代气象的发祥地。康熙南巡来南京期间,登上鸡笼山俯瞰金陵大地,赐御书“旷观”二字,于是,南京地方官员在山顶建了一座“万寿阁”和“御碑亭”。万寿阁位于明代“北极真武庙”后上方,所以又叫北极阁,从此,这一制高点就成了南京城内登高望远的风景胜地。山巅还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鸡鸣寺,是南朝梁武帝将其依皇家规制建成,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宋子文发迹后,也凑过来沾光,在南面建了一座大别墅,人称宋公馆。
赵大峻当然不会抬着孔正去宋公馆,因为军管会早有铁规。他们连走带小跑地来到山背面,只见古树参天,遮天蔽日。爬到最高处,呼吸渐渐清新起来,视野开阔异常,明城墙、玄武湖、紫金山尽收眼底。凉爽的山风从山林间吹拂过来,令人倍觉舒适,气温足足比房间低了四、五度。
一帮人把床放在树荫下,支平架稳后,大口大口吐着热气。真是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虽身处闹市中,但能求得一片清静,这便是飚子发掘的妙处所在。
赵大峻顾不上喘气,把女卫生员和警卫战士统统撵得远远的,亲自动手,将孔正身上除了大裤衩全扒了,从自己脖颈上撤下白毛巾,替孔正擦拭身上的汗珠。张飙光着膀子凑上来,想替赵大峻换换手,让局长歇一歇,也顺带表现表现自己。没料到,赵大峻不领情,也把他给轰走了。
这一刻,赵大峻只想和孔正呆一会儿。从头到脚,他擦完一遍,又一遍,不断地擦反复地擦,自己身上的豆大汗珠不管不顾,那个认真劲儿,就跟一个娘胎生似的。他边擦边默默地看着,突然,抽泣起来,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和孔正在延安时相处的一幕幕情景涌入脑海……孔正负责机关安全保卫,咱侦察破案,虽不同工却也目标一致。在那种条件艰苦局面复杂的环境中两人一起熬过来了,起初谁也不买谁的账,你说咱匪气霸道,咱说你文屁连篇,争得面红耳赤不分仲伯,而且十有八九由咱挑起事端,你总被动应战,有时咱真希望你也主动一回,瞧一瞧你小子先发制人是一副啥模样,可你总是隐而不发,让咱大失所望斗志锐减。其实啊咱怎么会不知道骂人是一种毛病呢?有话的说话,有理的说理,干嘛呲牙咧嘴?难道有理的还怕嗓门大不成?可是没法子啊,同志哥儿,几十年的恶习岂是一早一夕的事情,你也常说:打是亲,骂是爱。就是嘛,既然你小子啥都明白,就不要强人所难嘛。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此时,他知道这小子的生命之火仍在顽强地燃烧着,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一想到这位老搭档与病魔在孤军奋战,自己竟束手无策,他便有一种在油锅里独受煎熬的痛苦。
张飙这时没有走远,也不敢走远,因为现在已经掉了个儿,咱们在明处,对手在暗处,不能掉以轻心,要是再冒出个什么救国军的复仇者,岂不是吃不了得兜着走?他让警卫班的战士也别走远,就在附近的树林里分散隐蔽起来,临时形成一个封闭的警戒区域,没情况呆着别动,让赵大峻既看不见人又能随叫随到。飚子布置妥当后,跑到位于山顶的鸡鸣寺,小和尚弄清来意,倒也主动,建议让寺里的方丈给念念经,祛邪化险。张飙想想还是抱拳谢了,他不敢擅作主张,弄不好赵大峻给自己扣上一顶“不信马列,信鬼神”的绿帽子,那可受不了。他只要来一桶冰凉的井水,换掉赵大峻跟前的那盆已经黢黑的浑汤,便知趣地转身走开了。
水都那样,毛巾也好不到哪儿去。赵大峻把手里已经发馊发粘的毛巾丢进桶里,使劲搓了几遍,然后拧干,清澈的井水泛起一层白沫。他将清爽的白毛巾托在掌上,又使劲擦了起来,边擦还边唠叨,说到动情之处直抹眼泪:“同志哥啊,你听好喽,咱是赵大峻,是你老哥,在跟你说话哩,咱知道你不是在装迷糊,你肯定在听咱说话!你他娘的可别吓唬老子呀,在北京时就说好了的,咱俩得一起来一起走,谁也不许丢下谁,要不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还拉勾勾了哩。你狗日的说话要算数,你给老子听着,你要挺住,挺不住也得挺。当年胡宗南实施‘铁壁合围’延安,结果咱们不是突破道道封锁线也冲出来了吗?胡宗南怎么样?马司令怎么样?都让咱们给干掉了,‘苏反’一案,栽在南京局手上的匪特就有489个。你说咱们怕过谁?小鬼子没怕过,国民党没怕过,特务土匪没怕过,难道一点儿头疼脑热就让你胆怯啦?咱想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咱知道这会儿你就想赖在床上多睡一会儿,可是这么长时间了,该醒了吧?近万人的队伍都在等着你呢,所……所以嘛,你小子得赶快爬起来,挺过这一关。不过,老子还是要警告你,你这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就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是要打回票的,听明白了没有?老孔,你他娘的听见了没有……”说着说着,赵大峻忽然用那条臭毛巾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的好伤心,好悲痛啊。
三个小时过去,奇迹出现了,孔正缓缓地醒过来,一睁眼张口要水喝……
赵大峻一怔,抹掉泪珠,赶忙拿起军用水壶,用牙齿拧开盖儿,伸出左臂托住孔正脑袋微微抬起,右手抓住壶身将壶嘴轻轻抵住孔正的嘴唇,随后手势慢慢向上翻,水自然而缓慢地流进了孔正干燥的嘴里。动作细致而准确。“粗人不粗”四个字,此时用在赵大峻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孔正咕哝咕哝喝了几口,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精气神缓过来一些。
张飙和警卫战士见状,从树林里雀跃般地钻出来,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惊喜万状地望着政委。
孔正左右望望,又见四周满眼苍松翠柏,顿了片刻,不由得惊讶道:“我说你赵大峻,搞啥名堂?咱还没断气,咋的?追悼会预演是吧?”
赵大峻嘿嘿傻笑:“跟断了气没啥两样。咋样?咱说的没错吧?是阎王爷不收,把你小子给撵回来的是吧?”
飚子跑过来,一伸手:“局长,拿酒来。”
“拿啥酒?”赵大峻斜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茅台酒。”
赵大峻嘴一撇:“哎——我说你小子,咱没找你,你倒先上门来了,啊?我问你,你狗日的是不是背着咱,偷偷和大姑娘在这儿约会?啊?一定亲嘴了吧?”
飚子知道他想耍赖,烦不了顶了一句:“局长,这话就俗了,那动作城里人叫接吻。”
赵大峻嚷得更凶:“接啥吻?听着就叫人汗毛直竖,亲嘴就是亲嘴,还他娘的变着花样接吻,咱看没啥区别,再多的动作,感觉都他娘的一样。”他当然懂得这个动作的实际意义,只是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