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一问:如果有很多时间,没有事情做,只需要思考,你会想到什么?
做爱。
然后呢,锦一又问。
吃饭。
再然后呢。
做爱。
回答的人叫做虚弱,他是一个诗人,因为患有疾病,他的视力开始出现问题,他老是说起他以前跑步的速度,是的,他曾经很健康,他说,他曾经把一个女人背上十楼,然后又持续做爱。
他是一个寂寞的人,因为眼睛被蒙上了,所以,他觉得他永远活在夜晚。
在夜里,谈论女人的身体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他不止一次地说到做爱,他丝毫不羞涩,像个孩子谈到糖果一样,有些焦急。
锦一和卡车一起来看望他,但是卡车却一直在走廊里打电话。锦一想起手纸的纸袋子里的一本诗集,是给虚弱带的。是海子的。
锦一问,如果你想看书了,该怎么办?
有一个护士给我读。
锦一说,我给你读一段如何。锦一自信自己的声音,他本人也喜欢阅读海子的诗。
不用。我只喜欢那个护士的声音,她的声音让我想到某天晚上我在河里游泳,然后摸到邻居姐姐的身体。
锦一把手里的诗集又放下了,卡车进来,依旧哈哈地笑,他的电话尚未结束。
虚弱的床上放着收音机,圆珠笔和手机。
邻居床上的一个病人的物品也是一样的。
在医院里,身份是多余的事情。
锦一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一阵一阵地袭击他,虚弱用手摸着锦一的那本诗集,说,是海子的吧。
锦一笑着说是。
虚弱说,我只看死人的诗歌。
锦一说,你自己的呢。
虚弱说,我擦屁股用的都是我的诗歌。
卡车哈哈地笑,他的电话终于打完了。
锦一和虚弱都看向卡车,分不清他到底是笑电话的事情,还是笑话虚弱刚才的话。
卡车说,有一个电影导演,之前是开烩面馆的,他拍电影的时候,给演员们吃烩面。结果,演员不干,他就换掉。
虚弱说,真好笑。
说完了,虚弱用手摸水杯子,把那本诗集弄掉在地板上。
卡车把水杯子递给了他。
他喝水声音很大,像是一个口技演员一样,咕咕地。
喝完了,他忽然又说,不过,要是换了我,我也这样做。
锦一和卡车看着护士喂虚弱吃药。水是姜汁水,药是冲剂,像是板兰根,又像是一种感冒药。
喝完了。开始讨论城市的交通,每一条道路上都有卖咖啡的,鲜花店,生活很热烈,有些虚假。然后听虚弱说另外一个诗人的故事,那是一个热爱生活的诗人,不停地贩卖盗版光盘,后来他买了刻录机,竟然自己开始制造盗版光盘来了,他把自己的一句诗歌刻在每一个光盘的最后,那句诗是这样的:如果你在我身边,周围成千上万的人我都看不见。
虚弱还讲到爆炸,他认识的一个一边写诗一边卖报纸的朋友,喜欢上一个女人,结果,那人背叛了他,他便买了炸药和她绑在一起爆炸了。
卡车又出去接电话了,只剩下锦一。
锦一问,爆炸的时候,你的眼睛是好的吧。
虚弱说,已经坏了,只是听他们讲述的。
锦一问,两个人都死了吧。
虚弱说,没有,都没有死,两个人被送到医院里,都活了。而且受伤的部位非常对称,两个人现在已经结婚了,因为的确都成了残疾人,没有人要他们了。
锦一说,这有些畸形。
虚弱说,其实没有爆炸,他们的火药买假了,没有爆炸。
锦一很奇怪虚弱的讲述,一开始做足了铺垫,为什么这么经不住推敲。锦一把自己的手机放到衣兜里,郑重地问,到底有没有爆炸呢。
虚弱说,没有爆炸,但是,两个人都以为爆炸了呢,大叫着从台阶上跌倒下来,摔伤了。
锦一说,摔伤了。
虚弱说,是啊,摔伤了。
在医院里,空气是紧迫的。虚弱对面的床是空的,昨天夜里刚刚死去了。很年轻,像一棵树,他的理想是做飞行员。
虚弱说起死亡,话多了起来,仿佛自己刚刚去死亡那里旅游回来。
虚弱不准备学习盲文,他已经开始练习用手抚摸字典,他现在已经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总结的经验是:摸到自己的名字时会觉得有一种存在感。
他表演给我们看,用手翻开海子的诗庥,一行一行地抚摸,他找到了他的名字,弱。
他说,我会把这个世界抚摸一遍的。
锦一看着他笑,觉得,他这一句话,是诗。
下雪了。苗瑜琍一个黑颜色的外衣进来。她的围巾是红色的,远远地看上去,她像是夜里燃烧的一团火苗。
她手舞足蹈的介绍那雪,飘扬的。苗瑜琍那毫不停顿的话语,像是夜里燃烧的一团火苗。她说到一辆汽车停在她身边,问她经九路在哪里,还问她酒店的名字。她看到雪花落到那个人的头发上,融化。
苗瑜琍的身边的女孩穿着很单薄,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她一直看着苗瑜琍笑。苗瑜琍说完了,她补充说,雪花很暖和。
病房里容不下太多的人,旁边的一个老太太要小便,卡车和锦一便需要出来回避一下。
苗瑜琍和同伴也一起出来。
再进房间里,虚弱便要求小便。他从床上坐起,他找到自己的拐杖,然后很快的速度出门。
他说:我去男厕所,我测量过很多次,先迈左脚需要走五步,出房间,然后左转弯,向前走十九步,如果和人相遇,我会说你好,然后如果向左或者向右靠了一步,那么,就会变成二十步,就到了男厕所。不能多走的,如果多走了两步,就进入女厕所,我有一次就进错了,尿完了,听到别人尿尿的声音不对,又听到一个女孩子的笑声,才知道进错了厕所,我多吃亏啊,无辜地被别人看了。
卡车和锦一就笑。虚弱的腿有些软,他的节奏是拐杖的声音,一步一步地出门了。锦一和卡车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听到虚弱小声地叹息,下雪了。
苗瑜琍从包里掏出一双手套给卡车。掏出另一双手套放在虚弱的床上。
锦一觉得瞬间被抛弃了。锦一多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喝酒的时候,被忽略了,去一个地方旅游,车子走远了,单位的人才想起他来。
他觉得悲伤有时候是一件模糊的东西,抓不住,像一封信开头的第一句话,总找不到,亲密的不行,普通的不行,淡漠的不行。
锦一看着苗瑜琍把手放在卡车的手上,觉得她又一次燃烧起来了。房间的窗帘突然被拉开,大雪被风吹成风声,吹成病房楼下孩子们的尖叫声,大雪像另外的火苗,把这个冬天燃烧完毕。
锦一的车子堵在了经九路上,打开车窗,他就闻到冬天的气味。那是混杂着女人身体味道一种寒冷。
坐在旁边的女孩说:我想吃陕西的那种蒸糕。
再往前走一点是科技市场,旁边有一个中学和一个小学,还有一个大型商场。这里的堵车像虚弱的疾病一样,需要安静和耐心地等待。
锦一无数次地被堵在这里,甚至同一个超市的门口。
他知道那种陕西风味的蒸糕的味道,是姜米蒸出来的,里面放了红枣和大红豆,有的也会放少许的绿豆。一元钱一小份。
锦一突然想起邵娅。他们被堵在了这里,她下车去买了一份蒸糕,然后只是把上面一层红豆吃掉了。
锦一问旁边的女孩说,你喜欢吃蒸糕里的红豆是吗?
女孩说:我喜欢吃红色的食物。包括穿红上衣的男人。
锦一笑了。他的红黑相间的休闲上衣是多年前买的,一直在放在那里,觉得太幼稚了,想不到,过了三十岁,再看这个颜色反而觉得庄重了。
颜色没有变化,是自己的心态变了。
女孩和苗瑜琍分开的时候,径直上了锦一的车子,连征求他的意见都没有。卡车也没有说话,这让锦一有些疑惑。
锦一隐约地知道女孩的名字,仿佛叫做辛酸的葡萄。可是,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辛酸的葡萄是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孩。
锦一不好意思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她,说,你喜欢吃蒸糕里的红豆是吗?
女孩说:我喜欢吃红色的食物。包括穿红上衣的男人。
锦一愣了一下,发觉,他们刚才的问答均是重复了的。
小饭馆里挤满了人,拉面,烩面,刀削面,都有。
窗口上新贴了红纸,很大的红纸,字却很少。锦一看不到那纸上的内容。猜想,不过是一道新菜品的介绍。
生活隐藏在一个又一个小饭馆里面。窗上的哈气是一段又一段话语遇到一起生产的眼泪。
锦一看着对面的女孩吃蒸糕里的红豆,一粒,一粒。她像一个孩子一样,认真地寻找着她的童年。
锦一点了牛肉面,还有酱瓜鸡丁,还有一份凉拌三丝,青椒丝,胡萝卜丝,另一种是什么呢?
锦一看不出来,问她。
她说:豆腐丝。
果真是豆腐丝,锦一吃出了豆腐的味道了。在嘴里反复地咀嚼,想着豆腐块被一点一点地分开,再分开,再分开,最后变成一条又一条丝线。
锦一想,如果把自己一条一条地分开,会不会变成一幅又一幅油画呢。
喝酒的人在伸着手喊,五魁手,六六顺,七巧板,八大仙。
喝酒的人还在伸着手喊,五魁手,六六顺,七巧板,八大仙。
锦一问她,这是什么?
她说:豆腐丝啊。
她多说了一个啊字,锦一知道,她刚才已经说过了。但锦一总是忘记自己刚才问过她了。
锦一把牛肉面里的牛肉搅拌到牛肉里,然后吃了第一口,唿唿,声音很大。
她一下笑了。
电梯在维修。她的高跟鞋在雪地里奔跑的时候折断了。
她的动作像一团雪花一样,或者像一团燃烧的火苗一样,有些疯狂,在一片草坪上突然飞翔起来。
锦一惊讶于她的飞翔,很快,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
锦一犹豫是不是马上冲上去,他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虚弱的话来,向前走四步或者五门,就会到屋门口。
锦一上前走了四步,不对,是五步,抱起她来。然后,左拐,又走了十九步,来到了楼前面。
电梯坏了。她说。
步行梯里不停地有老人下来,喘气声很大。
锦一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你听听,老人们的声音像不像刚刚做完了爱。
她便把头往他的脖子里钻。
嘴唇是一个秘密。锦一需要打开她。
锦一想,我的一生,一定打开不同的秘密。
他背着上楼,然后脱下了她的外套。
她说,真热。
她把窗帘拉上的时候,外面的雪很大。
她看到墙上挂着一个未完成的油画,问锦一,那草地的远方是什么?
锦一说:你会看到奶牛。
她把上衣脱下来,说,奶子在这里。牛去吃草了。
锦一吞下了她,像夜晚吞下窗外的一切。他听到叫喊,很大,他看到她的模样一点一点地熟悉,耳朵边的小痣被汗水湿润。
锦一叫,邵娅,邵娅。她突然从他的身体下滑出来,打了他一个耳光。
说:我是田小溪。田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