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一找到了邵娅的日记本。
在地下室,他还找到一个素描册,是三年前的夏天他画的画,两个女人的身体素描。有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名字了。因为只有身体的素描,他想不出这个女人穿上衣服以后会变成谁。他在地下室里发呆很久,被想念迷惑,他走出地下室才觉得时间的可怕。
整整一个下午,他竟然在地下室里发呆。
房间里,他的电脑开着,他忘记关掉了,杀毒软件里的那只狮子在睡觉,呼噜声很响。
锦一没有理会那声音。他觉得,电脑里睡着另外一个朋友,调皮的,坚持不懈捣乱的朋友。
他习惯有一些声音响着,这的确不是个好习惯。他很喜欢住在繁华地域,他喜欢听到叫卖声,或者汽车的急刹车声。
这缘于他念中学时有两年的时间住在火车轨道旁边的一所院子里。他画的火车都属于夜晚,念大学时,他的作业总会画夜行的火车,他的作品被一个女老师看上,推荐给了她的男友,一个出版的编辑。那一系列夜行的火车成了一本书的插图。
那是锦一第一次挣到稿费。从此,他差不多成了一个风格另类的插图作者,夜晚,火车,类似于风的声音或者树叶子,总之,他画的东西多是暗淡的。像他自己某一段记忆。
他的那个女老师在毕业时叫住他说:你有些早熟。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或者之前已经说了很多,他并没有在意。总之,他记住了老师的评价,并认为老师的话是对自己的一个合理的形象延伸。
他本来只是偶尔地装一下深沉,但在老师的评语追逐下,他很快地走进一个早熟的团体里,深沉而又执著起来。
锦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思考一个人活着的价值的。
他的父亲是个农民。他熟他们家的土地,院子里的树及动物,知道村子里很早以前的记忆,他的理想慢慢被时间分解,变成一声又一声叹息。
锦一想到了楼下修理自行车的人,他之前在一个小饭馆帮工,洗碗,拖地板,偶尔在夜晚救助醉酒的人,他欠了别人钱财,把老婆接到了城里租了一间地下室住下来,他修理自行车,和一个保安交换香烟,在太阳底下打瞌睡,和小区里不少的老人下棋。他和锦一说过一件事情,想请锦一帮助在电视台发布一条字幕信息,他想免费上门给行动不便的老人买东西。
他说,他特别想得到别人的感谢。他欠别人钱,天天被别人用冷冷的眼睛看着,他需要这些。
锦一从未思考过自己的价值。
他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跑到卫生间里洗热水澡。
他故意把洗发液弄进了眼睛里,眼睛刷刷地流了出来,眼泪冲洗了眼睛,那么,就冲洗了全世界。锦一照着镜子,笑给自己看。
他的牙齿基本整齐,有一些隐藏着的缝隙像时间一样,不容易发现。
锦一很早以前就发誓成为了一个大画家,他要画没有颜色的东西。譬如夜晚,譬如水,譬如哭泣,譬如内心里的焦急和郁闷。
他甚至尝试着画出了一些,并获得了赞美,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些赞美是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了他的理想。
赞美给他带来了表面的价值,让他的作品得以发表,让他有了更多的空间。但另一方面,打破了他内心的宁静,欲望随之而来,他渴望用画去换取更多的钱,实现一次远足,和喜欢的女友去看风花雪月的舞台剧。赞美其实催毁了他的心境,再画那理想避的那些图像时,他觉得那些图像在湖上飘着,流动着,他追逐不上,他在路上遇到的是温润的嘴唇和欣赏的目光,他有了好名气,却丢失了很多平静创作的心境。
他终于读懂了那句诗:诗人戴上了皇冠,便会死去。
他渐渐对自己开始疏远,这种分裂让他尴尬不已。一方面,他积极地参加各种活动,往世俗的角落里打上自己的烙印,发表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激动的,偏执的,狭隘的,宽容的,总之,他觉得自己慢慢飞翔起来,有了力量。
另一方面。他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完成着很多寂寞的绘画,他画了湖水中飘浮的舞蹈者,死去了,却依然保留着舞蹈的姿势,那么暗喻。
他在自己的内心里画的,他讲给别人听过,他要画这样的一幅画。结果,直到两年以后,他在参加别人画展时发现了这幅画,不是自己画的,是另外一个年轻人画的,那是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人,嘴唇有些薄,说话很谦虚。但他这幅画画得很好,他谈论这幅画的创作经验时说,这是一个梦。
锦一觉得他抄袭了自己的创意,明明自己已经画过这样的画了,他竟然还画出来,虽然舞蹈的衣服颜色作了大幅的修改,但构图和创意是抄袭了自己的。
他回到家找自己的画,翻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找到自己的那幅画。他第一次发现,记忆骗了他。或者说,他被自己的想像力欺骗。他并没有画过这样的画。
或者说,他画这幅画的时候,在另外一个时空里,现在,他进入不了。
锦一从这一天开始,坚信时间是三维的,又不少漏洞和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