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在蔻升百货转了一个下午,手上多了七八包东西。我刷高如是的卡,比刷我自己的工资卡利索得多。消费的欲望太强,多半因它令我脑袋空空,不被烦心事打扰,只一味在意取悦自己。高如是对其他女人怎样,我不在意,但他对我,眼下确实大方。三日期限已过,他也不来催促,反倒是我,有点拿人手短的胆怯,逛着街心里还不踏实。
我跑回家吃饭。因为今天是我爸的生日。特地买了条羊毛围巾为他,烟灰色,我想他应该会喜欢,但势必舍不得用。
一进家门,就觉得气氛不对。
四妹陶陶冷着个脸,纪心心眼皮红肿,像是刚大哭过一场。纪沫沫和纪蕊蕊坐在一旁,一副不想搭理我,又有点怕我的样子。
“这都怎么了?一个个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我放下手里的袋子,推推纪陶陶,“喏,给你们带的礼物,自己拿自己的。”
纪陶陶像触电似的,猛地甩开我的手,直奔房间,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讶异了那么几秒。在这个家里,我还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抽什么疯啊这是……”
纪沫沫看看我,又看看地,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嘟哝出一句来,“大姐,你……你是不是和那个高什么住在一起啊。”
我怔住,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纪沫沫说,“他老婆昨天来过,跟爸爸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是你和那高什么在一起了,让爸爸放心……结果她一走,爸就气得摔了一跤。”
“爸呢?”
“在医院呢,三姐陪着呢。”
我拉开门,就往医院跑。蹬蹬蹬下了楼才想起来忘记问她是哪个医院,忙又摸出手机来打过去问。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我发觉我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我压根没想过,高太太会找上门来。她真的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以我的道行根本无法预估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找我也罢,找我爸算怎么一回事?
到医院时,我慌得更厉害。推开门,就见我爸躺在病床上,冉冉坐在一边,愁眉苦脸的。两个人看见我,都没有半点的情绪变化,要说有,唯一的变化就是我爸眉头皱得又紧了点。
“冉冉,你先出去。”我爸温吞吞地说了一句。
纪冉冉出去了。
我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好半响,我爸终于开口了。
“念念,你老实地告诉爸,你最近住在哪儿?是不是那个高如是给你买的房子?”
我很想否认,我想告诉我爸,那房子不是他特意买给我的,那不过是他们有钱人架起来的一个鸟笼子罢了,可我知道我要这么说了,我爸非得从床上跳起来,直接从窗户里跳下去。
“我住的是他的房子,不过不是买给我的。”
我爸脸上那平静的表情突然像是四分五裂开来,他的双手猛地一拍床铺,已是悲愤至极。
“你糊涂啊!”他连连捶床,“你这是要让我死了也不安心啊。”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一阵阵的抽疼。
他渐渐冷静下来,重又靠着墙壁上,眼睛却不知望着哪里,十分茫然。
我忍不住叫他,“爸……”
他回过神来,看着我。
“他这是要拖累你一辈子啊。念念。”
我低下头来,“我知道。”
“钱这东西……”我想他大概是想说,钱这东西没必要看得那么重,可他生生地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缩着肩,像是突然在我面前老了很多。
“她来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除了婚姻,其他的她什么也不跟你计较。还说,希望以后能好好地帮你那几个妹妹,她看得出来我们家境不好,所以不想让你那几个妹妹以后受罪。”
这番话,与我心中想得差不多。
她和高如是一样,知道抓我的软肋,且一抓一个准。一个看准了我没心,一个看准了我在乎什么。一个穷鬼家的女儿再优秀也是枉然,何况我们家女儿这么多。
“爸,你别替我担心了,这也没什么不好。”
他又是一阵叹息。
“怪只能怪爸没本事……”他低着头,颓然地坐在那里,“……住院的钱,听说也是他们给出的。”
他是个软弱的男人,但惟独对我们这群孩子,他是个时而软弱,时而又很刚强的人。甚至于,他这种刚强有时会变成一种莽撞。他分不清这其中的区别,因此常常好心办坏事。
正因为如此,十年前,遭遇了那一通的变故,我从始至终没想过求援的,就是他。
他虽然是我最亲的人,可我知道,我靠不上他。我若依赖他,或许会逼死他,只因他这一世不可能做得到我希望的程度。
以前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便说,七个孩子,惟独我,与他最不像。
他一辈子都无欲无求,得过且过,对生活的容忍远超出常人能想象的程度。而我则恰恰相反,我是他和母亲性格的反面。我和他们,像是生来就不同路一样。
我想,这一次,我依然是靠不上他的。
“她说的话,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养病重要。”我淡淡地说。
刚来的时候,已经问过医生,他是年老了,摔一跤跌断了腿,这一养少说也得两三个月。
我说我的,他只是听着,低垂着头,倒像现在做错事的不是我是他。
站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有再站下去的必要了。
“我走了,爸。”
我拉开门,准备离开。
他又叫住我。
“念念,你要真觉得难受,就别这么欺负你自个儿,横竖都是一辈子,别给自己添堵,等你活到爸这个岁数,连点值得惦记的回忆都没有。”
我停下脚,心里因他这句话,又变得空空荡荡。
“孟永勋……孟永勋前些日子给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们俩要是有什么还没说清楚的,就好好坐下来说说,别互相这么吊着。爸能看得出来,那孩子是真喜欢你,你别因为一时的闹脾气,走了糊涂路……”
“我们说清楚了。”
我爸愣了下,随即便似乎明白过来。头重又垂了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