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
想这全凭着一口气才视为勃勃生命的人,哪一天哪一刻不在承受着心灵的震颤?辛苦、劳累、烦恼、忧愁……无时不在包围着我们。断也有欢乐和愉悦,可仔细想来,这欢乐和愉悦比起那无穷无尽的辛劳和愁苦又显得多么短暂,多么细少!况且,哪一样的欢乐和愉悦不是包容在深刻的痛苦和烦恼之中?
而当生命存在的那一口气没了、断了的时候,人也就结束了。上帝绝不因你吃了一辈子苦,辛劳了一辈子而宽容你,赐你生命为无限抑或是稍长一些。所以细想起来,人是悲剧性的。人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最终还得赤裸裸地离这个世界而去。
随便举一个人,你譬如说他,我们副主编。
很不容易地做了34年文学编辑,“优秀编辑”的荣誉证书发下来了,他死了;很不容易地写了那么多小说,出了书,有的要拍成电影了,他死了;很不容易地评上了副编审的高级职称,工资可以调上两级了,他死了……他死的时候,只有55岁。
中午11时45分我离开他的病房时,他的脸已憋得发青,眼珠已憋得突出,且大,似要掉出来。眼光很直,似乎不能转动,眼眶内容满混浊的水。几天前他的头已肿得很大,似乎用手指一捅就会炸裂。汗珠从肿大的头顶不时地滚落下来,湿透了他的衬衣和套在外边的毛衣(他妻子怕他受风,六月的天仍给他套着毛衣)。
他靠在病床里边的墙壁上,手中紧紧攥着氧气管,一刻不停地放在鼻孔处。尽管这样,他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部像拉风箱一样地呼噜着。我知道,癌细胞早已使他的右肺萎缩坏死,且疯狂地压迫和浸润了他的纵膈动脉和气管,现在左肺又不幸感染,医生说,他最终将窒息而死。现在,他承受着死之前的巨大痛苦。
站在病床边,看着他,我似乎也憋得上不来气,我的心开始抽搐,我甚至想,与其这样受折磨,真不如死。我哭了,他的妻子也大把大把地掉泪。
突然,他吃力地抬起耷拉着的头,眼光直直地望着我说:“回去吧……你有孩子……”他常对我说这句话。编辑部有时出差,他总说:“你有孩子,就别去了……”然后他去;常常开会,到了做饭时间仍不能散,他便说:“你有孩子,你先走吧……”现在他又这样说。我没有走。隔一会儿,他又喘着粗气吃力地说:“我不要紧……过几天我就好……你们几个……好好干……刊物……垮不了……”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似乎还有“你们几个太好了”之类。“你们几个”是指我们编辑部的儿个人。他的声音嘶哑,癌细胞已浸润了他的声带,几天前他已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弯着身子,离他很近,侧耳细听才听出了这几句话。但愿这不是最后几句话,我想。眼泪从他的脸上不时地滚落下来,他用肿得很亮的手背不时地在脸上抹着。相处几年来,这是见他第一次落泪。
“回去吧……你有孩子……”他又说。他有些烦躁,似乎在催我走。
我离开了他的病房,很恍惚,头重脚轻。
“他不行了……”回家的路上我总在想,以至走错了路,折回来。他是副主编,过去几年,稿子几乎全是他编,没有稿时他写,以后呢?三年前,国务院(187)号文件下达,文艺刊物一律实行自负盈亏,文件下达不久,当地财政就停止拨款。刊物怎么办?1959年创刊,风风雨雨,三起三落,难道再停刊?
“搞承包吧!”我依稀记得是他提出的办法。好久好久地酝酿,好久好久地考虑,他的办法被采纳了。“中国的事,无论大小,都是难产。”记得他和朋友们对我说。很长很长时间,组织和他和同事们做我的工作,举我做承包负责人。记得当时很别扭,他们都是男子汉,都比我大几岁、十几岁,都做了十几年、几十年的编辑工作,干嘛硬要我来做主编?然而,他们说:“你做合适,这是信赖。”许多事可以辜负,信赖不可以辜负。这样就硬着头皮干了。接下去便是拼命,不拼命不行啊!不拼命亏了要扣每人每月30%的工资,要赔偿一期十几万元的印刷成本,四个参加承包的编辑倾家荡产也没有十几万啊!背水一战,不拼命不行啊!拼命地组稿,编稿,拼命地跑发行,拼命地在千里之外找了一个印刷成本较低的乡办印刷厂。厂子太远,麻烦事就太多:签合同、搞公证、发稿、校对、一校二校三校、对红、签发付印、组织发行、收款……一年十几趟地在千里火车上摇摇滚滚。深夜,在那个乡办印刷厂生冷生冷的小屋里划版样,在那个很脏很脏的乡下小旅馆里砸开脸盆的薄冰洗脸,然后啃冻得硬邦邦的干烧饼,然后吸着鼻子相互望着笑……
他笑得大约是四个人中最狼狈的,他的上牙已全部脱落,他的岁数比我们都大,大很多。
“恐怕他熬不过今天……”做着饭我对丈夫说。
“你们真是出师不利,未经战先损兵折将……”丈夫剥着葱说。我一阵默然。承包两年,盈利20多万元,全部上交。刊物保住了,补贴了经费,纳了近六万元税。省里开了好几个文学方面的会,我们拿了近两万元包了全部会议经费。后来,就开始内耗,无休无止地内耗。告状信满天飞,告到了省里,告到了中央。说“刊物大方向错了”,说“刊物成了商品”(不成商品又有什么办法),说他和他挣了多少稿费……
刊物搞承包,人员选聘。要这个不要那个,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何况他已在报界、文化界34年,何况历史也曾风风雨雨,颠颠倒倒了几十年,何况他并不十全十美,何况人家以为他老奸巨猾,躲在背后给我出谋划策。
一边,我和同事们一日连一日地向上级写汇报,以示详情;一边,他独自一人在塞上高原那个小小印刷厂的工人宿舍里改写《权利》。作者交稿后跌断了腿,住了医院,稿子只得由他改。他确乎也有改稿“癖”。凡来稿,一旦决定采用,他必大改,有的甚至重写,面目全非。于是,就有人说他分作者稿费。谁也没查是真是伪。人活着,总是不断地被人说和去说人,他不大在乎。后来听那个印刷厂的厂长说,他每晚从8点改稿到凌晨1点,天气很冷,室外温度零下38℃,炉子熄了,屋里也很冷。他一晚抽三包烟……
没等稿子改完,南方的一家电影制片厂把他叫走了,人家说要把他的两篇小说改编成电影,小说均发在我刊上。从制片厂改稿归来,上级派来的工作组审查已基本结束。“保护改革……”工作组说,上级说。“刊物承包要进一步完善……”工作组建议。建议的结果,编辑部与文联脱钩,完全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塞外三月,乍暖还寒,编辑部从那个有“铁饭碗”的地方搬了出来,搬到了一家招待所,租了三间小房,三间房加起来也不够20平米,租金却高得吓人,一年要6500元,说过年还要增加。记得从编制办公室、组织部、劳动工资部门、财政部门办完一切“独立”的手续之后,我突然有一种难以自控的伤感和失落,我感到我就像一个突然失去母亲的孩子,再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前面的路纵有千难万险,也要走下去。从五楼往下走,我的两腿发软,鼻尖一酸,眼泪便流了下来。我感到肩上的担子太重,我担不起。就在这不久,就在这关键的时候,他病了,好残酷!
医生说,癌细胞在他的肺部至少潜伏有10年到15年,倘若提前两年发现,还有手术的可能。可15年他没做过一次胸透,15年没检查过一次身体……
下午2时50分,他死了。他死的时候身边有他的妻子和从县里赶来看他的一位朋友。我闻讯赶到医院时,那间病房已经空着,只留下他刚刚睡过的病床,他刚刚用过的蓝色氧气瓶……隔壁病房的病人说,他已被抬进了太平间。他就这样走了,很急很快地走了,一切都结束了,烟消云散了。他发病只有两个月!两个月前,我掩埋完母亲,悲痛地从鄂西归来。第一天上班见他,他就没进办公室,只是站在门口捂住嘴说:“我这病不好,别传染你。”说完,就到别的屋坐了。那时,医生一会儿说他是胸膜炎,一会儿又说他肺结核,他在打针。第二天再见他,脸已很肿,于是,我执意让他住院,他却愚不可及地说:“医院开了10天的针,打完了再住。不然,针全废了……”
几次到医院去看他,他什么也不说,见面就问:“这期的稿子怎么办?”住院前,他正准备为当期刊物写篇东西。再去看他,又说:“不要紧,我住六七天就出去,出去和你们一起干……”再去看他,又说:“我顶多住半月二十天就能回去……我至少还能干五年。我们总得买几套房子,买几间办公室,租房也不是长事……”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大家都瞒他,怕他承受不了。他总想着他还能出来,出来后过三五年挣一套房子……他梦寐以求的是房子,他含辛茹苦忍气吞声似乎也是为了蓄谋房子。
在他6平米的卧室兼工作间里,他的妻子正默默地为他剪纸钱,白色纸钱撒满一床,小屋寂寞而又凄凉。这窗户向东的小屋在高高的楼层的顶上,夏日酷热,冬日奇凉。他有间大屋13平米,年初儿子结婚占了,他和妻子就搬进了小屋。小屋外的厨地上,永远是瓶瓶罐罐、盆盆碗碗、零零乱乱地摆满一地,很像他乱乱糟糟、磕磕碰碰的一生。坦白地讲,我并不了解他的价值观念、道德观念,甚至信仰,甚至精神。但他那双永远不激动、不闪烁、永远黯淡、冷漠而又永远不正视你的眼睛能让你窥出:他是一个绝顶苦闷,绝顶孤独的人。他的性格急躁,却又能超乎寻常地压抑。他极少在公开场合说什么,爆发什么,宣泄什么,辱骂什么。即使当年人家说他出身地主,让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即使这些年一直有人说他是“三种人”,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泛青也不争辩。他把这世间的纷争、苦闷、烦恼和嫉恨全部带到小屋里来,而后在小屋里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大口大口地吸烟、咳嗽而后和妻子发火、生闷气;而后大病;而后有知己来,便“他妈的,不是玩意儿”地骂几句,自我解嘲……
望这凄凉小屋,想他在这小屋里踌躇满志而又终归是窝窝囊囊的年年月月,想他在那张油渍麻花已认不出原色的小桌上伏案笔耕的日日夜夜,想他总盼着从这6平米里搬出去,搬到一个敞亮的、他能写东西编东西的地方……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人消失了,意志和希望消失了,愉快和不愉快消失了……
火葬他那天,天空有霏霏小雨。人来了许多,多是文艺界的,大家站在院子里,没有话。他不够开追悼会的级别,大家来向遗体告别。
“他生硬是累死了……”他的同仁们悄悄说;
“他生硬是气死了……”他的朋友说;
“他不该抽这三十年烟……”他的医生朋友说;
“他玩心眼太多了……”也有人说。
人都已经死了,说什么那是活着人的事,与他已无干系。有干系的是他的骨灰盒应该放哪儿?有规定说,副科级以上的人死了,骨灰盒可以放到烈士陵园,那里有间灵堂,其他人便只能放在火葬场。他活着时,没有行政职务,但头们一直说,他是副主任科员,属副科级待遇。于是,人们似是而非地认可,他大约也似是而非地满足。于是,凡属这个级别的人开会他便参加,凡属这个级别的人要决策的大事,他便参加商讨。直到这一天要安放他灵魂的时候才搞清楚,他原本什么也不是!于是,他的骨灰盒只能放在火葬场。也不知为什么就糊糊涂涂了这些年。
人是悲剧性的,怎么想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