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个人走在我们经年走过的那条路上,那条路依然留着你的脚步声,你的喘息声也依然在我耳边断断续续……
夜色笼盖了下来,我感到一阵阵寒冷。其实已经是冬天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衣服穿。你走时,我是给你带了许多的,你的被褥、床单、帽子、袜子、西服、领带、衬衣、夹克……你腿疼,我还给你带了三层保暖秋裤、太空棉棉裤。我问亲戚老阎,这些够么?老阎说,不必带那么多,其实那只是象征。我说,不是象征,我都捎给他。以后,我还怎么给他捎呢?这都是他需要的呀。
是儿子把这些生活必需品一件件投到燃烧着的炉子里的,他们不让我投。我跪在那个庞大的、燃烧着的白色塔炉前,那白色塔炉是我和你最后的邮站么?那翻卷着的、腾空的白烟是我牵挂的邮路么?它能把我给你准备的冬衣捎到么?
天,真的很凉了,我打了个寒噤,然后就不停地颤抖起来,我知道,这是心在抽搐。你是知道我的老毛病的,一紧张、一激动、一痛苦心就抽搐,身体随即就颤抖起来。亲爱的,你冷么?如果你冷,我又不知道怎么帮你。在纪念堂给你烧第五期、第七期纸时,我是又给你捎(烧)了棉衣棉裤的,你收得到么?人们说,“寒衣节”到了,要捎棉衣的。那些纸上画的、彩纸剪的“棉衣”真的能管事吗?
你从医院太平间被推出来时,我号啕着扑了上去,亲戚们阻拦着,她们不让我把眼泪流到你的身上,她们说眼泪流到你的身上不好。可我不能再顾及什么好与不好,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了。我扑过去搂抱起你的头颅,我抚摸着你的脸。天哪,那是一个怎样被冰冻的躯体啊!那冰冷刹那间寒彻了我的心、我的骨,寒彻了我整个的生命!
你穿着我的作家朋友们帮着买的衣服,穿着孩子们给你买的羊绒大衣,这些能抵御那个寂灭世界的阴冷么?
我知道你那边很冷,可我怎么帮你呢?你前年刚买的羽绒服、去年刚买的棉皮鞋,还没舍得穿你就走了;你姐姐的孩子们今夏刚送给你的羊绒衫、毛衣、毛裤,还没来得及穿你就走了;我刚刚买的宽大的双人棉被你还没盖就走了……
你走了,这路上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夜色笼盖了下来,悠长而深厚,如我的忧伤。我不知道今天是农历十几,只见月亮很圆,但一点也不明亮。朦胧月光,凄凉如水。
抬头仰望一个人的天空,月色苍茫心苍茫啊我的爱人……
我们散步的那条路很短,往返一次也只有一千五百米。这个长度是你用步长量出来的,你在家用皮尺量了你的步长,然后出去量那条路。因为,你要计算你每天走多少路,你想一天天在那条路上往返,一天天增加你走路的长度。
于是,我们相随,早早晚晚走在那条路上,一百米、二百米、一千米、两千米!我们在那条路上走了一年。你说,再走两年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埃及,或者去亚马逊河了……
手术后的化疗杀灭着你体内残存的癌细胞,也摧毁着你的健康,你的白细胞、红细胞都很低。你总在贫血,你一度走不了路。走50米你都嘴唇发白、发紫,上二楼家你都要扶着墙喘息,你伟岸的身躯在一天天消瘦。你说,这种样子还能去埃及?去亚马逊河?
去埃及看金字塔或去巴西看亚马逊河是你一生最浪漫的一次憧憬,也是唯一的一次。你说再过三年你退休后就陪我去。你说你要好好锻炼,你相信自己能战胜绝症,你祈望苍天再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你陪我走一次世界。我们一生一世都未能相随着出去,中国那么多青山秀水,那么多夫妻相随看那青山秀水,我们却未能有一次。你太实在、太本分,你羞于浪漫。你的活动、会议我不能参加,我的活动、会议你不能参加。于是,我们相约,你退休后我们一定相随去一次非洲或去一次南美。这是你给我的唯一的一次浪漫的承诺。
于是,我们在那条路上走着。太阳相随月亮相随,季节相随憧憬相随,风相随雨相随啊!可你为什么突然就独自走了呢?
五月,我参加“南水北调”采风团在丹江口时,你打电话告诉我说,你一次能走六千多米了,说你吃饭也比过去多了。你还戏谑地考问我,汉水和亚马逊河有什么区别。仅仅过了一个夏天啊,你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你走了,谁陪我去看金字塔?看亚马逊河?看中国黄山看张家界看丽江?到长白山看原始森林?到广州和陕西看望大学要好的同学?这都是我们约定的啊!
八月,你要去昆明参加一个会议,你终于同意我跟你一起去,会方也同意我一同前往照顾你的身体。我们无比兴奋,兴奋我们终于能有一次相随,相随着看心仪已久的云南风景。
我说:“等你散会后我们去看丽江、看石林、看卢沽湖……”
你说:“你自己尽兴,你‘利涉大川’。我要是走不动就坐滑杆,丽江肯定有滑杆……”
我们兴奋地憧憬着,向往着那块神秘的土地。
谁知,命运如此地捉弄了我们:一次的相随竟成了永世的离别,心仪的风景竟成了鬼魅的妖惑。你在发烧,一下飞机就被送进了昆明的医院,二十多天的抢救治疗没能还你健康,你惨逝在回家的路上……
为此,我发誓一生将不再走进昆明;为此,一眼没看的云南风景将永远死在我的心里。
亲爱的,你告别在南方遥远陌生的山野,我不知道你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我也不知道你会在哪条路上等我。此后的岁月,在我生命所有的旅途,都将留下我对你的找寻,都会有一个悲苦的女人对你流泪的呼唤……
2
你桌子上的书还是那么整整齐齐地摆着,你衣柜里的衣服还是那么整整齐齐地挂着,你总是把穿过季的鞋擦得干干净净放在鞋盒里,你的一摞鞋盒还是那样整整齐齐地在壁柜里放着。你喜欢把一双双洗干净的袜子绾在一起,然后装进一个塑料袋,薄的厚的分开装,现在,那一袋一袋干净袜子也还在床头柜里静静地搁着。可这些东西,怎么突然间都没有主人了呢?日后,谁还能来光顾它们呢?它们将永世地放在那里,寂寞地等待它们的主人,然而,它们的主人却永远地不再归来……
我抚摸着你的一件件衣服,捋着你的一双双袜子,我分明触摸到了你的肌肤,触摸到了你伟岸的身躯,触摸到了你颀长的双腿、你爱出汗的脚……我感觉你依然英气的目光从高处俯瞰了下来,你温热的呼吸在你高耸挺拔的鼻翼里扇翕。可当我拭去泪水定睛看你时,你怎么又不见了呢?我环顾空空荡荡的屋宇,四处寻你。你站出来呀我的爱人!
四壁回响着你的声音,我却看不到你的身影。
我终于明白,你再也不会站在我面前了!
你再也不会在这座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再也听不到你走路的踢踏声了,你走路原本是有轻微的踢踏声的。
我们的屋子还是那样干干净净,地板还是那样亮亮堂堂,书橱衣柜还是那样一尘不染。你生前总是喜欢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我也喜欢。你走后我曾不想再收拾什么,我收拾得再干净没有你分享我的收拾有何意义?可我又想,我不收拾邋里邋遢又怎么对得起你?
我总是感觉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时我用干干净净的屋子、干干净净的被子(被子上还有水的清香、有太阳的气味)迎接你。你生前我是这样待你,你也是这样待我的。
我总是梦幻般地在屋子里找你,一间一间地找,我总觉着找到了又觉着永远找不到,我总觉着听见了又什么也没听见。你总是这样痴痴情情地来看我,却又模模糊糊地飞逝而去。
我知道,我找不到你是你已经羽飞到了窗外。窗外是风是雨,是山是水,是月光是天宇,你在哪里呀亲爱的?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你,悲苦的泪水,如雨……
3
北墙上的那块蜡染布艺换成了你的黑白遗像,遗像下的檩木案几上——我和儿子跑了好几家家具城专门买的檩木案几——顿顿摆放着你喜欢吃的水果、素食,那也是我顿顿的饭菜;清晨和夜晚,铜质香炉里的三柱檀香紫烟袅袅,萦绕着我无边无望的思念;小妹和凌儿送来的佛音盒日夜在案几上唱响着,“阿弥陀佛”的诵经声日夜唱响着,已经唱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还要继续唱响下去。小妹信佛,十分的虔诚。她说诵经要诵一百天。她说,哥哥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她按家乡的习俗,把姐夫称叫哥哥),佛会保佑他早日超生。
每日从你遗像下走过,都看到你那双依然坚毅、依然睿智、依然深邃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不管我从东、从西、从南哪个方向望过去,你的目光都是如此专注地望着我。
亲爱的,你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其实,我心最惨痛的事之一是你生命最后的时刻未能对我说什么。
切开的气管开放着,你发不出声音;昆明到北京的列车上,你因呼吸衰竭痛苦地说不出一句话;我和儿子呼天抢地也未能给你找到氧气,那个劳什子“氧立得”根本救不了你的命我们却把希望押在那上面;那根扭曲的输氧管蛇一样在咬噬你的生命我们还对它怀抱全部的祈求。
其实,挪开那根管子,用手指轻轻堵住安插在你喉部的塑料管你就能说话,在昆明的医院里医生教给过我们,我们无数次这样做过。可在狂号奔驰的列车上,我们无依无靠,只能靠那根细细的管子,那根管子是汪洋大海正在吞没你也在吞没我们时唯一的一根稻草。救命的稻草。我们除却把那根管子紧张而痛苦、希望也绝望地插进你切开的气管外,一点也不敢造次。可那根管子最终没救了你的命却使我们失去了最后说话的机会。
至今,那根具有救命假象的管子,依然在我的梦里扭曲。
从昆明到湖南怀化,你坚持了18个小时不能再坚持时,你肯定有话要对我和儿子说;你听到我乞求列车长为你找氧气但最终绝望地恸哭时,你肯定有话要对我和儿子说;当死神一步步逼近、你就要和我们诀别时,你肯定有话要对我们说……然而,你什么也没有说,你发不出声音,你被窒息的痛苦绞杀着。
你躺在我的怀里,我眼睁睁看着你无声无息地挣扎,我帮不了你我痛不欲生;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你把一直紧闭的双眼使劲睁开,又使劲瞪得很大,然后你停止了最后一次呼吸。
你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走了!
我痛泣着请求列车上那位年轻的军医帮你把眼睛闭上……
我无数次听人们说过“死不瞑目”是要走的人不能甘心、不忍离去。在那个天上人间永世分离的时刻,我目睹了你的不忍、你的不甘心、你的“死不瞑目”啊亲爱的!我目睹了你的“死不瞑目”至今想起来我都肝肠寸断、心碎欲裂啊!
你惨逝的场景是我永世的痛苦!
现在,我常常望着窗外流泪,我幻想当初你躺在我怀里时若能对我说点什么,哪怕是相互道一声“珍重”,那将是怎样地弥足珍贵!那将成为我今生怎样的宝藏?然而你最终说不出一句话。在生命弥留的瞬间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啊!
你说不出话你带着怎样的悲苦上路?
现在,你的遗像在北墙上挂着,凄凉而肃穆。望着你的遗像,那双坚毅的、深邃的眼睛总是那样专注地尾随着我,你想对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常常站在你的遗像前,默默地站很久;常常望着你的遗像,默默地流泪,流很久……
4
你躺在我的怀里走了,我摩挲着你依然英俊、依然年轻的面庞,摩挲着你依然柔软、依然白皙的腹胸,这是我怎样熟悉的一个男人的身体啊!而你的身体渐渐地凉了下来……
我摩挲着你宽厚、结实的双手,这是怎样一双勤劳、可靠、有力的手啊!而你的手指慢慢地开始发硬……
T62次列车悲嚎着翻山越岭,你停止呼吸后我们还要走19个小时才能到家啊。
我不知人没有呼吸后灵魂何时脱离躯体,我只想着我抱着你、摩挲你你就不会走,你就会跟着我和儿子一起回家。你停止呼吸的地方叫湖南怀化,湖南怀化离家还有五千里迢迢的长路。望车窗外层峦叠嶂的青山,山涧里时隐时现的草庐,我的心疼痛难忍。亲爱的,你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与我们分手,你要是独自在这里走了,这千山万水的陌路,你可怎样回家?
我抱着你,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的体温无法再暖热你冰凉的身体,我的手无法再抚平你蜷起的手指,悲苦的泪水汹涌着,打湿了你的衣被。我的鼻子开始出血……
亲爱的,你在回家的路上走了!你把我的爱、我的依靠带走了!你把我一世骄傲的幸福带走了!你把那个用我们一生的辛苦共同创建的家带走了!那是如两只老鸟一样一根根衔草垒建的家,那是如燕子一样滴滴衔泥吐血垒建的家。我一直把我们的家看作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我一直把我们的家视作我们爱与婚姻、乃至人生的最高成就。世人都在说我有一个幸福的家,世人都在羡慕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感激着这样的祝福,我认同着这样的羡慕。
我深知我们两个都是那种极赋“家庭天性”的人,在这个家里,我们共同孕育、抚养了两个优秀的儿子,我们的生命在他们的生命里延续;在这个家里,我们爱着、恼着、惦念着、操劳着把生命和岁月溶在了一起。在我们经历了许多艰难、挫折和受苦之后,我们都已深解“相依为命”的全部含义。你这一生没有爱好、没有应酬、没有朋友,你喜好安静拒绝着任何热闹,你孤傲独立不屑任何交际,你不尚权不媚势不入流,你的正直使你最终成为一个孤独者。只有家才是你的唯一,你恋家、恋孩子、恋妻子超乎寻常。
可是亲爱的,我用尽了全力流尽了眼泪也没能带你回了家呀!上帝一定要在半路收走你这孤傲而温慰的灵魂,我不明白他的大旨大义我的心被悲苦淹没了!
作家周国平曾说,家不仅仅是一个场所,“家是一个活的有生命的东西。”他还说,“共同生活的时间愈长,这个家就愈成为一个生命的东西。”任何一个微小的伤害,都会有撕裂般的痛楚。疼痛的不是别的,“正是家这个活体”。亲爱的,现在不是什么小小的伤害,是凝聚了我们34年生命和岁月的一个生命活体被撕裂了,那疼痛是绝世的疼痛、那伤害是永不痊愈的伤害!那个交织着我们两人共同的经历、命运和无数回忆的家消失了,那个鲜活的、温暖的、触手可及的生命体刹那间虚空了!
我一生一世心疼的那个家因着你的离去已不复存在,没有什么能引度我内心深处的痛苦。望车窗外泣血的夕阳,我伤痛如斯……
5
其实,细想起来,你想对我说的话也说过一些,只是很含蓄,有时只是一种暗示。唯其含蓄,唯其是暗示,你总是有一句没一句,我知道你是怕说多了、说完整了我会伤心。我呢,自你手术后一直在悲苦中恐惧着“死亡”,忌讳你说有关离别的话,我也不说。我知道,我们相互的躲闪是在相互的爱护。我们的爱很认真很沉重。
去年六月的一个晚上,也是你戒烟的第二天,我们相依着在那条路上散步,你说,一墨该会说很多话了吧。我说,她聪明过人,不仅会说很多话,还会准确地使用连词、介词呢。你说,可能她对我没有多少记忆……我说,怎么可能呢?你戒了烟能活八十岁、一百岁,你们家族的男人寿命长,你的父辈、祖父辈不都活了八十多岁吗?到你八十岁的时候,一墨没准正在哈佛、牛津念研究生呢!我牵着你的袖子,孩子般蹦跳着,说得很开心。但你却叹了口气说,好了,不说了,说了心烦……
一墨是第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生命的第三代传人,那时她还不满两周岁,居住北京,和她的父母、外公外婆在一起快乐地成长着,谈论她是我们最幸福的话题,怎么会心烦呢?我充满困惑但我没再问你。没想,第二天你就去作体检,结果出来的时候,灾难随即降临……原来,你对自己的病已经有所觉察,你对灾难已经有了预感。当灾难就要来临时,你想到了我们最小的一个亲人,想到了她对你的记忆。
人生悲凉,命运残酷,现在你走了,待一墨长大不可能对你有什么记忆,她还太小。但请你相信,如果我还会活很久,我会把你的故事讲给她听,她的父母会把你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还会把昆明总医院那页皱皱巴巴的病历纸拿给她看,那页纸上有你写给她的话。你从昏迷中醒来,儿子告诉你说凌儿来电话,说一墨上幼儿园了,老师表扬她自己会吃饭了,不用人哄自己睡午觉了。你笑了,示意要写话。护士递了一页病情观察纪录纸,我扶着你绵软颤抖的手,儿子在铁皮夹板上铺开那张纸,你在那张纸上写道:“墨墨真好!上幼儿园最操心的就是吃饭、睡觉两件事,这两样她争光了。”
我会长久地留着这页纸,如同我会留下你在生命最艰难的日子写下的那二十多页纸一样。我会在一墨长大成人后把那页纸交给她。凭她的聪慧善性、凭生命与生命之间最强大的亲情传递,一墨会感激她没有记忆的祖父在她人生之初留给她的奖励,她会在乎一个生命垂危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写给她的唯一的话。她甚至会因着这遥远的奖励与祝福在人生之路上一路“争光”。
你还暗示过我什么呢?哦,好像那不是暗示,那就是你并不明说的遗言——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我们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说话——你手术后的一年,我们两人总爱这样并排躺着说话。无论我坐在床边还是靠在桌旁,你总要把躺着的身子挪挪,然后拍着腾开的地方说:“你躺这儿,躺这儿我们说一会儿话。”你无助的依恋让我心疼也让我温暖,我总是按你的意思躺下去,亲昵地躺在你的身边。彼时和此时,我都觉着,我们并排躺着静静地说话,是我们生命中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刻。
你走了以后的日子,我竟不敢面对那张床。我不敢面对,是因为那张床上留着我们太多的热爱与悲苦,不敢面对是因着我永远失去了我们并排躺在那张床上静静说话的幸福时光。
我们的话题漫无边际……
就是在那个并排躺着说话的午后,你郑重地向我说了三层意思的话,你说: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你最无愧的是你这一生没有做一件辱没人格的事,没有说一句有辱人格的话,无论是恨你的人还是说你好的人,在对你人格的评价上,你相信会是一致的;第二,你说我们的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他们都已长大成人,有很好的自立社会的能力,有很好的做人品格,这方面你不牵挂;第三,你说你这一生对工作兢兢业业,走一个单位建设好一个单位,管理好一个单位,你是立足的。虽说你的太认真和原则性得罪了一些人,但没有人会说你是一个自私龌龊之人,是一个不公正不正派之人,你有这个自信。
你平静地在为自己的一生作总结。我知道,你的总结凭藉着良心最真诚的力量。
末了你又说:“剩下的一件事是我最难过也是最对不起的,那就是如果我走了,没有人跟你做伴……”
记得没等你把话说完,我已难过得大哭起来。那一刻,我意识到你这是在交代我什么,意识到你这不是遗言的遗言,我伤心欲绝……
亲爱的,我知道你总是把独立正直的人格看得高于一切,你走了,你的人格与我们同在。现在,我和孩子们商定,我们将把这句话刻到你的墓碑上,这是亲人们对你最重要的缅怀,也是对你一生堂堂正正、磊磊落落做人的界定和认可。我们都知道,你这一生不怕别的,就怕被人指责“没有人格”,于是,你以超乎寻常的自律处处为你的人格作证。为此,你活得光明正大,也活得很苦很累。你从不仰仗,你鄙夷攀附,你凭借自己的人格、思想、实力走过人生。我们绝对相信,一个处处小心维护自己人格的人不会在道德、人性、人生规则上出界。在天堂的路上,你可以坦然而无愧地对上帝说,你是他纯粹的、没有邪念的儿子。
至于“没有人做伴”,你说到了我生命最深的痛处。你的离去是对我幸福最致命的打击,我至今无法安慰你也无法安慰我自己。我知道我走不出悲痛便没有快乐可言,但没有什么可以化解我内心深处的苦痛。真正的悲痛是化不作力量的,“化悲痛为力量”的教义对我没有意义。
于是,亲人、朋友们都在劝我说,那就等待时间吧。可我想,时间又能怎样?时间只能使悲痛埋藏得更深而不是消失。
亲爱的,在忆念你的时间里,悲苦的泪水将打湿所有的时间……
6
亲爱的,我们现在的相处只能是灵魂对于灵魂的。
我不会离开我们共同用爱和生命创建的家,起码在我还能写作的年代我不会离开。在这座屋子里,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你的存在,和你说话,和你交流。无论天堂人间多么遥远,只要回到这座屋子,我就回到了我们两人亲爱的世界。当然,当我有一天不再想写作的时候,当我一天天老去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会到北京找我们的孩子……当我最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还去找你,我们还做夫妻,我们还会携手再造新的家园。
是的,我很留恋这座屋子。在这座屋子里,你把生命化作了实实在在的责任,你把责任实实在在变作了行动,作为男人,你的可依可靠在这座屋子里无处不在。这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留着你的呼吸、你的手迹,大至壁橱、书柜、沙发、电脑、冰箱、浴房、地板、睡床、电视机、餐桌椅……哪一样不是在你调查了三家五家专业市场之后,在你把质量和价格作了相互比较之后,在你把所需和我们的收入作了权衡之后,我们才把东西买回来的?(我们总是挑选那种质量和价格都属中等偏上一点的);小至各色鞋油、各种修理电器家什的工具、各个门窗的钥匙、各种家庭常用药品以及购电磁卡、煤气刷卡,甚至各种纸衣袋、各类废电线、各色塑料绳胶带纸……你都让它们各就各位,从不乱放乱扔,你没有乱放乱扔东西的习惯。平日生活所需,哪怕多么细小,哪怕经久不用,只要稍一定神你就可以把它们找出来。
我曾无数次感慨,你对家的爱与责任是我一生的福气,你对生活精致的耐心是我活着的指望。
在你术后治疗的日子里,你肯定是预感到了陪伴我的时间不会太久,你在为我日后生活的便利作准备:你把一个软皮横格本切割成两半(你把它切割成两半肯定是为了让我携带方便),你用其中一半作了“通讯备忘簿”,你在备忘簿里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类服务机构和家电、家装维修电话:手机话费查询、有线电视、开锁公司、供暖公司、首都机场问询、民航订票、火车订票、省直四家定点医院总机,以及煤气、空调、防盗门、抽油烟机、灶具、冰箱、电话、热水器、饮水机、洗衣机、电脑、打印机的维修地址和联系电话,以及近几年我们新购家具的商城地址和联系人电话,以及小区物业、卫生所、派出所、居委会、超市的电话,还有火警、盗警、医疗急救……我数了数共有65个!你把几年前、十几年前一直堆放在抽屉里的各种说明书、保修卡、维修卡全部找了出来,一一进行登记。你登记了满满10页!你整理登记了好几天!
你做这些事时,我躲在另一间房子里流泪。你在放疗、化疗,你的身体很弱,我不知你为什么要做这件很繁杂的事,你只是对我说:“以后我身体不好了,你遇到了难处,就找这个本子帮忙,都在上面了。”
你走后,我和孩子们翻看你这个10×12厘米大的、毛了边的、粘了胶带纸的备忘簿,无不流下伤心的眼泪。儿子感慨地说,换了我们,是做不到爸爸这样的。
现在,我无数次地想像你在做这些事时,怀着怎样珍爱和哀哭的心情,无数次流泪地想像啊!
亲爱的,前些时樱奇灶具不打火了,我是按你备忘簿上登记的电话联系上维修的;西姆厨柜的拉篮拉不动了,我也是按你备忘簿上登记的电话联系上维修的;两天前,我的佳能打印机坏了,我仍是按你备忘簿上提供的电话、地址联系上维修的。可当我抱着打印机走在路上时我却泪流满面,因着永世的伤心和感激啊!因着永世不再有的珍爱和细心啊!
现在,我天天随身带着你的这个本子,带着你的陪伴,也带着永无指望的思念……
亲爱的,生活平凡而琐碎,实际而庸常,你以你天性中的一丝不苟和严谨,规矩和整理了一个寻常家庭的殷实和安详。作为一个女人,我还奢求什么呢?你的安静和稳当给我生命以踏实,你事无巨细的操持使我享用着生活的体贴。我为和你这样有定力的男人一起生活而感恩着我们的婚姻,我为我拥有这样的婚姻而感恩着我的命运。
可你却突然走了!
你为什么在你如此严谨科学地治疗、坚信还能陪伴我三年五年十年时突然走了呢?
你为什么在我如此沉浸在依恋、沉浸在幸福、沉浸在可依可靠的情感里时突然走了呢?
你为什么在我们如此珍爱着生活、理解着生活、创建着生活的年代突然走了呢?
亲爱的,你在你这样的年龄离我而去(你再活10年20年也不老呀!),你让我以怎样的力量来承受生活突然地塌陷?
7
有一首歌,在唱给爱人的冥魂:我是一片落叶,你的灵魂如风。飘零的季节,我们如约相拥……
有一首诗在哀哭泯失的爱情:不能想像你的爱已经遥远/不敢回望我们曾经的相依相伴/来世我还作你的妻子/再造我们幸福的伊甸……
有一篇散文,在哭诉爱人离别的悲惨,题目是《我的丈夫走在青山绿水间》……
亲爱的,没有什么能让我走出伤痛,唯有这悲苦怀念的文字是我活着的牵携。
我把那篇散文寄给了南方北方的亲戚和朋友。亲戚们回电话说,他们看了《山水间》,心和我一起溃碎。他们又说:“我们爱戴的人一生干干净净,就让他在南方干干净净的山水间走吧。”
朋友们看了《山水间》回电话说,想这万丈红尘中,痛失最爱最叫人痛不欲生。但你总得往前走呀,你应不是世俗女子,你有事业,有一双优秀的儿子,未来的生活依然如歌。
许多许多真实温暖的牵手,许多许多哀伤如一的安慰!
那个最早知道你悲惨遭遇的作家陈建功先生给我发来了短信:“你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想开一点,这正是崇先生之至念。你若崩溃,崇会含恨而去。我觉得你太控制不了感情。请切记,生活总要继续。”几天后他又发来一条:“你万万要从悲痛中走出,不要轻信灵魂之类。你对崇先生已尽心尽力,他会安息。”你是知道这位中国作协副主席的,我们在昆明二十多天地狱般的日子里,我是一再地向他呼救,他也一再地回应着我的呼救,是他的帮助曾使你几次脱离了死亡的险境。你从昏迷中醒来时,我们都曾再三对远在北京的他充满感激。他的相助,是我们绝望中的希望,是我们无助中的牵携。
昨晚,接到远在韩国釜山大学任教的李晓虹博士电话,她说她刚刚接到林非先生的信,林先生在信中告诉她你已逝世的消息,她说她非常震惊。她说上帝真是不公平,怎么让这样相爱的人在这个年龄分离!晓虹打来的是国际长途,但她竟用了半个小时在电话里和我流泪地叙说。她说林先生在信中约定,待她圣诞节回国时他们一起约我去北京相聚……十几年前,林非先生去过我们工作过的塞外,你是敬重这位研究鲁迅的学者的。
山东女作家魏兴荣赴京开会,她知道你惨烈的遭遇之后发来短信:“我心久久不能平静,但事已至此,你还是要尽快走出来。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谁都没办法,只能承受。车祸地震、俄罗斯的恐怖事件,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年幼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人类也只能承受啊!你要想开些,身体要紧,你还有那么好的儿子们!”兴荣好像一直在赞美、关注着我们的婚爱,她那篇《梅洁:懂爱的女人》你生前读过,我们都曾被她透彻、深情、美丽的文字而深深地感动。
兴荣发来短信的同时,也转发来批评家阎纲先生的短信(阎纲先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致梅洁:这次江西开会,你没来,好像是王旭峰告诉我你没与会的原因,与你同悲。刚才兴荣向我备述一一,我们都很伤心,盼节哀是嘱。我是阎纲。”之后,兴荣和阎纲先生在京都苑约见了我,真诚的友谊分担着我深重的悲苦。后来,阎纲先生读了《山水间》,他又给我发来短信:“体制压碎一条人命,也是亲人的生命。逼真得像虚构,然而是血写的事实。应是‘不在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继续写,墨点代血浇灌英魂。阎纲。”
几年前,因着癌症阎纲先生失去了36岁的女儿,感谢一颗同样悲苦的心灵对我的安慰和鼓励。还是在京都苑时我曾绝望地问阎纲:“真的能走出悲痛么?”他决绝地回答:“能走得出!一定能走得出!”我想,先生肯定是在书写中走出失去女儿的悲痛的,正如先生后来又发来的短信所说的那样:“写吧,在书写中安妥自己的灵魂。”
青年学者王兆胜把1700多字的长信发进了我的邮箱:“……梅洁,我希望你能够尽快越过横在你面前的这条沟谷,因为你必须坚信: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生命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有不少人如你一样失去了亲人无能无力。人更多的是向前看,不能总活在回忆中,人生的智慧实际上就是参悟透了生死。有很多朋友关心你挂念你,即使这人生是黑暗的地牢我们也要创造美好的人生!其实人生的意义正在其无意义,就好像江河向大海流去一样,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如此,只是早晚不同而已!死,并不可怕,尤其当有人爱他们,留恋他们,为他们送行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说,崇老师和我的姐姐还有阎荷都是应该知足的,因为他们曾为我们为这个世界留下过那么多美好的东西,这些东西将影响着许多人。还因为他们并不孤独寂寞,有许多人想念他们,为他们永在天堂祝福……”兆胜童年失去了父母,前不久,又失去了养育他长大的姐姐,悲伤也使他痛不欲生,但他对我写道:“好好活着,让爱我们的他们安心……”
青年诗人海默是我的同乡,你在京治病时他去看过你,他阅读了《山水间》之后,他为你、也是为我们写了一首诗《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他把这首诗发到了我的电子邮箱——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远离了世俗,远离了尘嚣,远离了人世的荒诞和悲哀,也远离了病痛和折磨,他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他是在你爱的怀抱里走的,没有痛苦,没有坚持,没有挣扎,他只是静静地睡去,他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他的魂魄在青山和绿水间穿行,在蓝天和大地间飞翔,他的正直和无私会让上帝感动,他是上帝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他的,他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他去了一个氧气非常充足、空气非常清新的世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跟你用心进行默默地对话和交流,你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他没有走,他的生命已经以另外一种更加鲜活的形式在你两个优秀儿子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延续,你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他没有走,他随时都可能在美丽的大自然中与你相逢,他一直都在你的身边,爱不息生命不止啊!你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山没有倒,你心中的大山依然巍峨,依然挺拔,依然在用宽厚的肩膀为你撑开一片充满爱的世界,你们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天没有塌,你头顶的天空依然辽远,依然博大,依然在用温暖的怀抱迎接着你走向美好的未来,你们是幸福的。
一个伟大的男人在青山绿水间走了,他还会回来,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海默2004/11/15晚于北京右安门
我反复读了海默的诗,我对海默说,我看到了一颗善良、高远的诗心,也许你转达了上帝对我们的问候与怜悯。
亲爱的,明春三月,我和儿子将在京西万佛陵园为你的骨灰举行安葬,我请求海默到你的墓地朗诵他写的诗,他已欣然应允。他说他将排开所有的事务,前去认真朗诵。
明春,有一个怎样伤感而庄严的三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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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许多的问候,许多的关心,我都会默默的珍惜。但我依然觉着,真正的伤痛无人可以替代,所有的友谊都是外在的力量,人最终的得救只能是靠自己。正如友人刘萍所说:“面对阳光,只有你自己打开你自己关闭的那扇窗,你打开了,阳光终于进来了,就是开梅花的季节了。”
好吧,已是冬季了,一月、二月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愿上帝眷顾我,让我的怀念与大自然忧伤、冷艳的美丽重合。我想那时,我的泪水便会结出满树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