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松海市的报纸就像枯黄的落叶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起引人关注的凶杀案终于告破了,罪犯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林立不知道张老头向警察交代了什么,报纸上只是简单地概括为劫财,没有再对钱所长这个人作过多的报道。林立知道,以张老头这种农民,交代问题肯定特老实,而且极有可能被人左右。估计张老头在被抓进去的那瞬间还盼望能早点出来带点钱回家去。
这是一起简单而又复杂的凶杀案,许多问题或者在以后会说明白,但现在还得留些余地。案情已经一目了然了,但那块被张老头称为龙月玉的玉块还在林立的手上。他拿着这玉块,端详了半个多小时。突然,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因为在玉块的底部似乎有被刻过的极细的条纹。他发现上面刻的是文字而不是什么图案。林立看了半天终于判断出两个字:阿老。阿老?林立不由得惊了一下。这怎么可能会刻有“阿老”?要知道龙月玉那是几百年出现的,如果真的是后人刻上去的,那么阿老已经找到过这块玉了?林立被自己的猜想弄得越来越糊涂。仔细辨认之后,林立发现玉上还有许多其他人的名字,其中竟有“古厚德”!林立终于按捺不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古恒。
“哥,你再仔细看看,这玉是不是真的啊?”古恒说。
古恒拿着玉看了半天:“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出现在眼前了?”
“哥,你就别管容不容易,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真假谁都不知道,我也从没看见过,不过看起来倒挺像那么一回事……”
“哥,曾祖父说过什么?好像看到这玉的人会达到什么境界是吧?那如果是真的,我们接下来说不定还有什么新的改变呢?”林立说完就笑了笑。
“这东西不安全。”古恒将玉放在桌上说,“钱所长死了,凶手找到了,而这玉却在我们手里,你想想这事情……”古恒皱起了眉头。
“这你倒不用管,关键是这上面怎么会有阿老的名字,而且竟然还有曾祖父和一些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难道这玉真有这么神奇?”
“名字肯定是后来刻上去的,主要是谁刻的,如果是阿老,那么他最初是故意不将事实说出来吗?”
这时候,阿昌走了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那个黑面少年。古恒一见阿昌立即显出诧异的表情。阿昌和那黑面少年的精神似乎都不大好,好像几夜没有睡觉似的。阿痞这时候像看着陈晓莉那样看着黑面少年,似乎那张脸带给他无数可怕的记忆。
“嗯?这是……”黑面少年看到这东西似乎想上去拿。
“去,别动,你是谁啊?”林立忙将黑面少年的手拦住。
阿昌对着那玉看了好一会儿,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他问了句:“这是哪来的?”林立马上说:“老子花高价买来的。”
“骗人,怎么会在这里?肯定是假的。”阿昌说得极其肯定。
林立听到这话,恨不得将阿昌揍一顿,说:“你小子懂个屁,在外面流浪傻了吧。”
“这玉是埋藏在一个角落里的。”阿昌看着阿痞说,“你说是不是?难道你忘记了上次我和你去北郊,我们看见了什么?”
阿痞这时候倒也想起了些什么,事隔几天,那场面仍让人心有余悸。阿痞明白阿昌的意思,那玉是从那里来的。
“这玉是不是从钱所长那里拿来的?”阿昌突然说。
林立这时候倒有点惊讶地看着他说:“你小子怎么知道?”
“你问他吧。”阿昌指了指黑面少年。
黑面少年的话,将这里的人带回了那个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凌晨。北郊的这个废弃建筑物究竟是不是什么有来历的教堂,谁也不知道,黑面少年只是害怕一帮小混混的欺负,才背着双腿不能行走的父亲来到了那里。这地方就是阿老跟他们说的。这么看来,阿老似乎是个很有来历的人物,松海市的流浪汉几乎都认识他。黑面少年从阿老的口中知道在那边藏了个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黑面少年也说不清楚,反正看见过阿老拿在手里,似乎就是现在这块放在桌子上的玉。阿老跟他们父子说过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到时候它要走,你们就让它走。”黑面少年那时以为阿老在开玩笑,但是就在前几天晚上,那玉真的被人盗走了,并且父亲也死了。阿昌告诉他,那应该就是钱所长的人了。他将黑面少年的父亲杀了,然后就将玉盗走了。
“哥,据说是你最先发现这个教堂的,你怎么会发现那里的啊?”林立不禁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见教堂模样的建筑了,就把它当作线索。”
“那看来这名字是阿老刻上去的,他其实早就已经找到了这东西,难道埋在那边就是想不被更多的人知道?”
“对了,你很熟悉阿老吗?”古恒问黑面少年。
黑面少年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说阿老是他们的老大,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跟着他。在流浪汉之间总传着几个阿老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的大体内容是,有一天阿老走到街上,周围一下子冲出来二十多个手持凶器的人要把他杀死,但是阿老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二十几个人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事情对阿老来说已经是很平常了,好几次他受伤了,连医院都不用去,过几天就完全恢复了。黑面少年说,阿老是老天派来的,他的身上有种特异功能。
这时候,林立看了看一边的阿痞,笑了笑说:“小心阿老来找你。”阿痞明白,因为阿老是死在黄大令手下的。
古恒听了黑面少年的话,觉得某些东西与他们刚来松海时见到的阿老是一样的。阿老似乎真的给人一种神秘的印象。记得刚进那个破酒吧时,阿老的出现还把林立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一个鬼。古恒看着桌上的玉块,就像看着阿老,这颜色这姿态总让人无法看透。
“哥,这下没错了,按照曾祖父的意思,我们接下来就有福了。”
“什么叫有福了?”古恒问。
“阿老不是说会达到一般人所不能达到的境界吗?况且我们也没做什么坏事情嘛,也是按照曾祖父的意思了,这里除了个别几个以外,看来都要过幸福生活了。”说完这话,林立看了看阿痞。
“境界?什么叫境界?”古恒问。
“跟别人不一样呗,反正肯定比现在好嘛,我看现在就用不着回老家去了,找到了这东西再回去会不会太可惜了点?新境界就要留在这里,你看松海多好。”林立边说边看窗外。
大家都没说话。林立又拿起了那块玉,自言自语着,这玉如果卖给古董店的老板不知道值多少钱,然后皱了皱眉觉得这话不对,于是又说,肯定是价值连城。但为什么黄大令拿不到呢?为什么钱所长拿到了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呢?这就是他们的下场,他们就是想把这玉卖了,所有想卖这玉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然后说,只是可怜了这个张老头,还有他儿子,跟谁不好,竟然去跟人面兽心的钱所长。
“阿痞。”林立笑着将手搭在阿痞的肩上说,“我就说你小子没出息了吧!钱所长是谁?黄大令又是谁呢?到最后不是一个死一个逃吗?而你又弄了个神经衰弱,你看我们什么也没做,这东西现在不就好好待在我们面前了吗?你们以为把阿老杀了,你们就天下第一了吗?你也不看看人家,阿老都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了,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气势?”
阿痞用双手抱着头说:“你他妈的别跟我提黄大令,什么破玉你自己尽管拿去好了,我也不打算拿到古董店去卖,对我来说就什么也不是,我不要境界,我只要黄大令跪着给我磕头。”
“你看你看,你这人就注定没什么境界了,黄大令的几个响头难道这么值得你要?”
“我走了。”阿痞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所有的人,还有那玉块。
“你他妈回来的时候别忘记给我带点外卖,以前老是我……”没等林立说完,阿痞已不见了踪影。
林立走过去翻了翻挂在墙上的挂历,离过年只有四天了。林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就像小孩子又可以拿压岁钱了一样。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要和古恒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
“说吧。”古恒看着他。
“我想和楼连芹结婚。”
古恒听了这话,笑笑说:“是好事情,等回去了你就选个好日子。”
“不行!”林立连连摆手说,“干吗要回去办?难道就不能在松海办?我们可以叫老家的人都来这里的嘛。”
“你不是说连吃饭都是问题,难道还可以办个婚礼?”
林立看了看那玉,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东西他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虽然知道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变出许多钱来的。
“哥,来松海有段时间了,难道你就不觉得老家和松海没法比吗?况且有这玉在,还怕我们不能待在松海?!哥你不知道那金江畔的房子多么气派吧?结婚了在那边买一套,那简直就像生活在天堂。”
古恒似乎没有听见林立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要不,我们现在就把它放回北郊的那个教堂去吧。”
“什么?哥,这玉到我们的面前是天意,是一般人所不能得到的,那是我们兄弟的福分。”
“你不是说境界吗?把玉放回去,只留境界就好了。”
“哥,哥,我真的很想和楼连芹在这里结婚,她也想,你想想,如果我们在这里结婚了,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然后我们一起在松海生活。你不知道我一直想从越福走出来吗?你不知道……”
古恒站起来拍了拍黑面少年的肩膀,说:“代阿老把它拿回你住的地方去吧。”
“不,不。”林立看着黑面少年说,“你要动它一下,我就砍断你的手。”
林立走到了楼连芹的房间里。楼连芹坐在床边看着她。林立觉得绝对不能让楼连芹失望,自己那天和她说了一个下午,答应她要在松海选个好的星级饭店举办一场豪华的婚礼,然后在金江畔买一套大面积的住房。林立觉得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在楼连芹面前说了,就一定要实现。
“这会花很多钱的,金江畔的豪华住房连陈小姐都没想过。”楼连芹微微一笑。
“没关系,这不要紧的……”然后他话锋一转说,“什么陈小姐,她关我们什么事?她买不买得起是她的事,我们只管自己买。”
楼连芹只是微微一笑,她知道林立的某些想法是很不现实的。虽然楼连芹也是一个有点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当林立说要在松海市举行一场风光的婚礼时,她仿佛自己已经置身在那幸福的场面中了。所以陈晓莉喜欢楼连芹这样的女孩子,说她单纯,一点也不假。
“过完年就结婚好不?”
楼连芹笑了笑说:“随你。”
“去那个阳光大酒店好吗?不知是五星还是超五星的。”
楼连芹又笑了笑。
“把你爸妈都叫来,还有你家以前养的那条狗也拉来。”
说这话时,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忘掉自己的表情。
“那边很贵的。”楼连芹突然说。
“没事。”
“我这里还有点钱,实在不行找陈小姐也可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吃晚饭时,林立的心里一直在想一些事情,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在想婚礼的事情,在想钱的事情,这时不由得又将目光投向那玉块。他知道这玉是不能卖掉的,但是“能带来一般人所不能达到的境界”这种说法毕竟太玄乎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难道某一天会在自己的天空里突然掉下大把大把的金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这一晚林立一直没有睡着,天刚刚蒙蒙亮便走了出去。他朝那条古街走去,怀里揣着那块玉。路上还没有多少行人,古街还是一片寂静。但这里有一个店面却点着灯,店主是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一看这模样也是一副“古董”的样子。林立的心里极其复杂,甚至有点心跳加速。他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只是去让人家鉴定鉴定,顺便估一个价钱,无论人家出多少价钱都不能卖。他相信这玉会给他带来好运,至少会让他们有足够的钱在松海举行一场婚礼。
林立走进了这家古董店,在昏暗的灯光下将那块包得严严实实的玉块取了出来。老头左看右看,眼光不停地在玉的每一处扫着。
“老板,这玉到底是什么年代的?”
老头没有说话,又拿了放大镜对着看。
“老板,这玉我是不卖的,你就报个价吧。”
“这什么玉?你哪来了?”
林立一笑说:“祖传的,据说名字叫‘龙月玉’。”
老头一听这几个字,立即用手扶了下眼镜,好像吃了一惊。
“老板,莫非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林立问。
那老头突然将眼镜摘了下来,然后眯起眼睛像看玉块一样仔细端详着林立的脸,之后又对着放大镜皱起了眉头。
“老板,你快说个价钱吧。”
老板把玉放在木柜上说:“‘龙月玉’是明朝万历皇帝奖赏给传教士利玛窦的玉块,利玛窦死后这玉便随葬了,然后遭到偷窃。这玉在民间一直有争夺,据说流失到了国外,不过据说清朝末年被一个洋人放在一个教堂里……”
“呵,这……这我也听说过,但你知道这教堂在哪里吗?”
“现在松海就一所教堂了,也没有人管理,就在北郊那边,其他几座很早就毁了。”
“啊?什么?”林立这时更兴奋了,忙说,“老板,这值不值一千万?”
老头露出纳闷的神色说:“按这色泽、手感……”
“怎么样?”
“估计连一千块都不值,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假货。”
林立刚才还笑得夸张的脸立刻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老头,说不出半句话。
“‘龙月玉’确实可能不止一千万,但这玉块在我们这里的地摊上随处可见啊,问谁都知道。”然后老头又拿起玉说,“你看上面竟然刻了字,有谁会在这么贵重的东西上面乱刻?”
林立在那昏暗的灯光里呆了好久才走出来。他出来时感觉整条街顿时热闹了起来,古街以外的地方更是各种声音纷繁错杂。他用一只手抓着那块玉,就像拿着一只易拉罐。那些婚礼的场面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不知道这场婚礼还要等多久。
回到家以后,他将玉块原模原样地放好,没有和谁说话。楼连芹此时倒满脸的幸福,就如明天就要和林立在松海举行婚礼了一样。
“你怎么了?”楼连芹见林立沉默不语,便问。
“呵,没什么,我在想我们的婚礼该有多么热闹。”
“呵呵,看你着急的。”
“我着急?”林立自言自语地说,“是呢,我太着急了,这么快就要结婚,我是不是太着急了。”林立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有点惆怅。
楼连芹动了动嘴说:“我们可以找陈小姐……”
这次林立没再说什么。早上吃完饭,黑面少年就把玉块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几层,然后和阿昌一起去了北郊。古恒一直对他们说,一定要把它放在原来的地方好好地埋着。林立则一直默默地吃着饭。
“我想,我们还是过年之前回家去算了。”古恒说。
林立听了这话说:“哥,我还要和楼连芹结婚。”
“对!所以赶紧回去,反正……”古恒环顾了一圈屋子说,“反正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了。”
“哥……我和楼连芹说了……”林立放下筷子说,“妈的,阿痞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他说完这句话,就马上跑出门去了。
松海市冬天的阳光很好,林立走在街上有种被阳光照得晕眩的感觉。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陈晓莉家的楼下。林立抬头望了望窗户,似乎一瞬间又被阳光刺到了眼睛。林立走到陈晓莉家的门前,陈晓莉刚好将门打开。陈晓莉看着林立不说话。
“你要出去吗?”林立的语气极其平淡。
“没有,你进来吧。”
林立这时候似乎谦和了许多,直到陈晓莉让他坐,他才坐到了沙发上。
“其实本来我想来找你……”陈晓莉似乎欲言又止。
“我也有事情找你。”
“你先说吧。”
“我想和楼连芹结婚了,想在松海举行,想叫你来参加……”他顿了顿又说,“也想问你借一点钱。”
陈晓莉脸上一直充满了笑容,似乎钱不是事情似的。林立知道陈晓莉肯定有些积蓄,又见她这么支持,所以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下。
“那……那你找我什么事?”林立问。
“呵,也没什么,其实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陈晓莉问林立知不知道古恒为什么可以从莆口回来,林立摇摇头。原来这帮对黄大令大打出手的人就是钱所长手下的人,当然那帮人在对黄大令施以拳脚时,钱所长已经被人杀死了。钱所长是用最后一口气通知自己的手下,要把黄大令杀死在莆口,那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钱所长不知道的是杀他的那个张老头其实并不是黄大令的人,他只是谎称是黄大令的人,因为之前林立对张老头说自己就是黄大令,干什么事只要说他的名字就行了,所以这个老实的农民当时就喊了“黄大令”三个字。陈晓莉告诉林立,黄大令现在已经不会来松海了,因为松海市的警察在追捕他,这事情牵扯到了一些人,包括钱所长,虽然他已经死了,案子已经破了,但有许多事情并不是报纸上写的那样简单,或许将来有一天,报纸上又会重新出现黄大令、钱所长的名字。陈晓莉说这事情就不要多说了,黄大令的一个好朋友刚来过这里,现在他已经直接去机场了。
“恭喜你要结婚了。”陈晓莉突然换了种表情说。
林立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对了,阿痞人呢?”
“他……”林立想了想说,“他给我去买外卖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也不会回来了,都不会回来了。”
陈晓莉走到了房间里去,随后拿出了一沓钱放在林立手上说:“够不够?”
林立连钱都没看一眼就说:到时候你要来参加,楼连芹很希望你来……
“你记住了,她是个好女孩,是个单纯的姑娘。”陈晓莉牵了牵嘴角说,“我不会来了,希望你们幸福。”
“为什么?”
“我要走了。”
“去哪?”
“很远的地方,如果有机会我们会见面的。”
林立这时候才发现陈晓莉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旅行包。
“你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走?”
“我不是好人。”
“你是好人。”林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出的这句话。
“楼连芹是好人。”
林立从陈晓莉家出来后才把钱放入口袋里,突然发现双手有点冰冷。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是一望无际的蓝,让人心痛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