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在江苏省徐州市,夏天和往常一样来临,也一样的炎热。云龙山上垂荫累累,云龙湖边蝉鸣树梢。在城市里,一群妙龄少女刚刚初中毕业,她们大多才十六七岁,个个如蓓蕾初绽。有的想继续升学深造,有的打算直接参加工作,对未来的生活,她们充满了新鲜的幻想和美丽的憧憬。
就在这时,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传来:解放军空军来徐州招收女兵啦!
黄军装,大檐帽,红领徽,武装带,哎呀女兵!多么光荣的称号,多么英姿飒爽的装束,多么令人神往的前程!一中、二中、四中、八中,几乎所有女生都不假思索,凭着一腔热血,呼啦啦一片挤上去报名。考试,体检,政审,在上千名报名者中,最优秀的80名女生最终成为了幸运者。而仅仅一个月之后,军令下达,她们立即离开家乡,告别父母,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她们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是8月20日的下午,火车开动的一刹那,看着站台上逐渐倒退着离开自己的亲人,姑娘们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原来,她们即将远离熟悉的故土,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恐惧和留恋在一瞬间袭上心头,不知是谁开始抽泣,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女孩一齐放声大哭。哭声如决堤的洪水冲出车窗外,让站台上的父母兄弟老师朋友忧伤难禁,担心不已。
五分钟之后,当哭声渐渐止住,一段熟悉的歌声开始从一个角落里传出。那是《青年团员之歌》,苏联歌曲作家伽里契作词、谢多伊作曲,创作于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后的1947年,是当年中国人最熟悉、最喜爱的歌曲之一。进行曲的节奏,铿锵昂扬的气势,独有的俄罗斯风格,让年轻的姑娘们渐渐忘记了思乡的忧伤。她们的内心再次被崇高的理想和巨大的献身精神填满,她们擦干眼泪,破涕为笑,一起加入了歌声的洪流。雄壮的旋律溢满了车厢,飞出了车窗,那是时代的歌声,足以驱散姑娘们残留心头的乡愁。
火车开了整整两天两夜,在一个深夜抵达了目的地——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空军卫生学校。她们是第一届学员。临时宿舍里除了草甸啥也没有,她们不得不席地而睡。离开家乡时还是娇小姐,可从现在开始全部都要依靠自己了。她们十人一间集体生活,一别故乡就是整整三年。在这三年里,她们没有任何假期,与父母亲人隔绝,每天早上出操,学军事,习业务,任务异常繁重。三年过去了,她们掌握了娴熟的护士技巧,80名年轻的女战士被分配到祖国东北各地的空军医院:461、462、463、464、465,那是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的第一批空军医院。而她们,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科班出身的军队医护工作者。
等待她们的,不都是一帆风顺的前程。投身军旅,命中注定的是奉献和服从,遵从铁打的纪律,牺牲个性的追求,适应荒唐的岁月。几十年来,她们经历了剧烈的动荡,部队调动,“文革”串联,复员转业,部队裁减,老部队老学校归到地方取消了番号。她们当中有人为了漂白自己的家世,不惜和赤贫的小伙结婚。她们大都为工作所累、运动所累、生活所累,战友们天涯星散,许多人失去了音讯。
离群的孤雁,最渴盼天际成行的雁阵。春节前,客居宁波的母亲在离开战友半个多世纪之后,终于辗转打听到了她们的消息。于是就有了这次五一期间跨世纪的探望。
她们在故乡重新聚集在一起,当年80人的队伍,仅仅只能聚齐15个人。老战友见面,互相端详,感慨万千!当年花骨朵一般的青春少女,而今苍颜白发,垂垂老矣!她们互相诉说着那些沧桑岁月里的沧桑往事:当年的80名女孩中,四分之三再没回到故乡安居,许多人甚至音讯全无,三位战友精神分裂,六位患癌症去世,健在者也多被糖尿病、高血压、尿毒症、中风所折磨,有的历经丧子之痛、丧夫之憾。她们退休金微薄,节俭度日,在盛世的光环之下默默地生存。没有人关注她们,甚至国家对复退军人的一些应有的补贴待遇,她们也没能得到公正的享受。
然而,她们曾经是军人!那是永不言败的基因,刻骨铭心的烙印。跨世纪的见面,她们感慨,互相抚慰伤痛,却没有任何人掉眼泪。当那首熟悉的苏联歌曲在席间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老太太们瞬间回到了过去。她们明显训练有素,一起打起有力的拍子,开始齐声地歌唱。在那个瞬间,她们活力四射、魅力惊人,连脸上的褶皱都缓缓打开。她们的眼神仍然那么明亮坚定,那是多年军旅生涯磨炼出的意志,是舍我其谁的勇气。听着她们的歌,我也热泪盈眶,我的血液里也流淌着纯粹军旅儿女的基因,我的胎教曾是嘹亮的军歌军号,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军人。在我的眼里,她们是无与伦比的!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打垮!
我想起了美国著名老兵,二战指挥官、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曾经说过的名言:
我的生命已近黄昏,暮色已经降临。过去的音调与色彩已经消失,它们随着往事的梦境模糊地溜走。但往日的回忆仍非常美好,是以泪水洗涤开始,以昨天的微笑结束。
我徒然却仍渴望地聆听着远处微弱而迷人的起床号声,和那咚咚作响的军鼓声。再见了!老兵不会死,只是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