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表哥阿传带着全家来到宁波。
表哥在老家一家私人驾校当教练,一年四季都没什么休息日,这回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向老板请了假出来。我安排他们一家五口住在家里,把父母也请过来,热热闹闹玩了两天。我们去海边吃海鲜,游览东钱湖,逛了三江口,在南塘老街吃小吃。表哥很高兴,他说忙碌了大半辈子,这回出游算是最轻松快乐的了。
表哥是大姑家的长子。他们家当年的困窘,从四十年前祖父母家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就能看出来。我家和大伯、小姑家的大人孩子均衣着光鲜、挺胸凸肚,唯大姑一家七口个个衣衫破旧。表哥头上戴的帽子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从他的邻居——我的同班同学阿林头上借来的。照相那天我口无遮拦当场戳穿,羞得表哥瞬间红了脸。
表哥的父亲——我的姑丈官根是个孤儿,土改时一身赤贫,正当妙龄的大姑却偏偏看上了他,执意作嫁。祖父母苦劝无果,只好陪送了桌椅板凳大橱花床全副家当,帮他们成了家。大姑还不听祖母劝告计划生育,一连生了五胎,从此家境更加贫困。
因为穷,表哥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半大小子靠打零工为生。十七岁那年祖父专门为大外孙摆了一桌酒席请了振龙师。振龙师在江西做民营铸铁翻砂,俗称做锅炉,这是家乡人在计划年代赖以生存发家的行当。大表哥那天来了,他没见过世面,破衣烂衫倚门而立,羞得说不出一句话。振龙师非常满意,当场收下了这个徒弟。
去江西两年后,表哥回来了,他居然戴上了手表,脚上穿着我父母都不舍得给我买的白色回力球鞋,神气极了。他立即把因为爬拖拉机摔成瘸腿的弟弟送进医院拍了片,并请医生治疗矫正;他出钱给辍学在家的最小的妹妹交了学费,让她立即复读;他给大妹妹买了全毛毛线;他鄙视因为生活的重压而整天只会酗酒忘记了抚养全家重任的父亲,却从江西带回了最好的酒。这次表哥来宁波,我才有机会解开四十多年前的谜团。原来那两年他在江西跟着师父铸铁翻砂跑供销竟然积攒了1200元钱。1200元是什么概念呢?除去日常开销,平均每个月净积攒50元,而那时候一个全日制国有企业的工人一个月工资“夯不郎当”也才三四十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的表哥赤手空拳想改变全家人的命运。他的父母亲开始天天喝酒吃肉,弟弟妹妹口袋里都有了叮当响的零钱,左邻右舍都对他刮目相看。然而铸铁翻砂行当没好上几年,因为同行竞争激烈,表哥又回到了家乡。经师母的介绍,他娶到了老婆——石柱麻车店的仙莲表嫂。表嫂告诉我,其实表哥和她结婚的时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他仅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家人身上。
表哥在改革开放初期成了暴发户,当他立下雄心决定进军家乡电动工具行业的时候,他家穷得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我还记得那年过年后一天下午,他和朋友前来,把他外公家其实是我们家的八仙桌搬走做了他的第一个工具台。他赊来零部件,就在那张桌子上组装各种质量难以保证但是价格却异常便宜的电动冲击钻。在这个时候,他发挥了少年时曾经闯荡过江西、福建的经验,毫不畏惧地走出家门跑供销,北上内蒙古、新疆,南下福建、广东,几年下来他发了。当我又一次在春节的假期里携全家回到故乡,在大街上,他和表嫂仙莲迎面走了过来。还不到四十岁的表嫂,脸上仍有数不清的皱纹和柑橘皮一样的颜色,可她身上却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翻毛的黄褐色貂皮大衣,表哥身上则是款式新颖的黑色皮风衣。表嫂不由分说夺走了妻子怀里抱着的才一岁大的儿子,拉着妻子进了商场。我和表哥在商场门口聊着天等候,出来的时候,儿子从头到脚光鲜一新,嘴里含着奶糖,不停往下滴着涎水。这哪里还是过去那个见人羞涩的表哥?分明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一夕致富的暴发户。在他面前,我这个当年的高考状元当时的大学讲师,寒酸得像个叫花子。
我调到宁波工作后,表哥来过一次宁波,他就住在南站旁边的高层大酒店里。那天空调开得特别热,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一群老家的企业主老板都脱了外套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赌博,每人面前都是一摞厚厚的人民币。没有人注意我的到来,表哥那天也根本没有工夫和我拉家常叙旧,他眼睛里只有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已经杀红了眼。
大概是赌博害了表哥吧。在家乡经济最红火的时候,他迅速衰落,很快一蹶不振。新的老板们注意科技创新,擅长转型升级,更新换代扩大再生产,那些小打小闹仅凭一夫之勇闯荡的人很快就被市场大潮淘汰了。表哥认赌服输,他和表嫂重新起家,因地制宜把家腾出来开了个棋牌室。我去过一次,一进门,脚下的瓜子壳踩下去有两寸深,几乎要把人抬起来。夫妻二人做后勤服务,抽头收一点茶水费。再后来,表哥考了驾照当起了驾校教练。
今年春节,我曾带着儿子回老家看望过表哥和仙莲表嫂。我很感激他们,他们都是农民出身,从小吃苦受穷,却非常喜欢我儿子。最重要的是,他们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却表现出慷慨大方、惜缘乐助的美德。表哥全家在宁波玩了两天,本来想多住一天,可惜老板来电话催了。尽管这样,一家人还是心满意足地走了,表哥说他还会再来,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他依然会带着全家五口人一起过来。我庆幸自己有这样的表哥,不虚骄,不伪饰,轻财仗义重亲情,富贵于我如浮云。
表哥,再见!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