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穿衣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一般的中小城市,商店里除了背心短裤和劳动布工作服,其他衣冠踪影难觅。一年四季,秋装、冬裤、衬衫、夹袄,所有棉、夹、单、皮全靠地方裁缝手工现做。虽然那年头家家女人都有针线麻篮,里面剪刀锥子、布头线脑百样俱备,钉扣子,缝窟窿,打补丁,都倚马可待。但是要说做新衣服,则非专业裁缝无法胜任。
当然,居家主妇也并不是无事可做,平日里,没事逛街选布料就是她们的职责。说是逛街,去处只有一个:百货公司。百货杂陈的大厅里,布匹柜台往往场面最大,铺面最长。棉布、混纺、的确良、咔叽布、华达呢,卷筒横着竖着摆放,黑黄蓝绿一大溜。主妇们虽然当不了裁缝,却大多是布料专家,一上手就能分清好坏差异。她们不厌其烦地摸摸这个,扯扯那个,其实是在心里合计着一家老小的穿着。公公的汗衫早就花了,婆婆的棉袄已经几年没翻,孩子们过年的新衣新裤该用什么布料,还有自己和老公都是国家干部,人靠衣裳马靠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怎么着也不能太马虎。如此这般逛一次绝对不够,一年当中,怎么也得跑个十趟八趟。日积月累,到了年关,家里的各色衣料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个时候,凡家丁齐整的大户之家,请个裁缝来家,就地摆开场面架势,一次性做完全家全年的衣服最为经济划算。估算好多少个工时,然后裁缝早来晚归,按天算工钱,主家和裁缝皆大欢喜。对主家而言,首先,自家有现成的缝纫机,不必劳烦裁缝抬来,还省了机器工本费;其次,在自家量体裁衣,什么腰围臀围立裆大袖,一家老小全在,随时可以听命上阵,计算尺寸,裁大改小,免去了全家拖老携幼三番五次走马灯一般去裁缝铺试衣服改样子,烦琐难耐。裁缝也乐得揽这样的活儿,只需带几把平素用惯的刀尺剪子、烙铁熨斗、顶针粉饼而来,不用付水电、炭火等任何开销,连扣子、针线包括一日两餐茶饭点心也全由主家配置提供。干完活走时一拍屁股,揣回的工钱全是利润。
小时候在我家,通常农历十二月初,裁缝就开始上门。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奶奶的棉裤要翻,爷爷的大褂要做,父母的出客衣服、姐姐的春装夏裙以及我的夏衫秋裤、过年的棉袄棉裤等等,都要新做。一年中陆续扯下的花花绿绿的布料,此时百色杂陈,琳琅满目,像是在开展销会。分户另过的大伯、大姑因家里人口少,不专请裁缝,有时也拿来积攒了一年的布料,顺势凑热闹,搭个便车。
裁缝的活儿,一是裁,二是缝。裁缝的工作台一般设在阳光充足的轩屋。首先是裁,师傅系着围裙,戴着袖套,一把扯下搭在胸前的软尺,量测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身材之后,掏出小本一一记下,计算出布料用量。然后在特别搭起的大长案桌上铺开布料,用粉饼在布料上画出各种框线,再用他(她)那把大剪刀下剪。把布料裁成各种布块,然后把剪裁好的布块及衬料、辅料,按照各人姓名各自顺序,分别叠好捆扎起来。
接下来就是缝制了。有了缝纫机,速度更快,针脚更密实。但各式搭襻、盘扣以及嵌花、滚边、镶边等工艺,就非手工不可。这时候就看出一个裁缝多年磨炼的功底了。高级的裁缝,靠手工飞针走线,各式盘扣花色繁多,嵌花滚边式样新颖,针脚一律细密整齐,看上去赏心悦目,自然大受主家青睐。在衣裳缝制好之后,还要用烙铁熨斗熨烫平整。
记得当年来家的裁缝以女性居多,铺面开在马路斜对面的阿贞就是常客。她三十不到的年纪,脸形瘦削,颧骨高耸,两块腮红常年不退。她老公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平日像个没嘴的葫芦,只会下死力气干活。阿贞却相反,她是个自来熟,最善和人打交道。母亲常说:什么人什么命,不倒翁尖尖腚。意指他们夫妻俩虽然性格迥异,却彼此互补,堪称绝配。
阿贞虽年纪不大,但裁衣手艺堪称一流。她心灵手巧,绝不拘泥陈规,常常在细微处匠心独运。爷爷身板短小精壮,脖子粗大,阿贞特地加大领围,并将其上衣的前阔及后背做得稍宽一些。大姑是劳动妇女,身材壮硕,胸脯尤其丰满,阿贞裁衣时,大姑的衣服前片就比后片略长一点,以便前胸撑起之后,不致出现前襟短后襟长的情况。大表姐是青春少女,阿贞将其肩膀部分较常规做得稍窄一些,中腰稍收拢一点,表姐的玲珑身材立马凸显无遗。阿贞最脍炙人口的一个杰作就是把爷爷的一件过膝的老式旧黑呢子大衣,翻改之后,给我做成了一件带毛领的式样非常新颖的呢子短大衣。我穿着它一直到初中毕业,直到个头猛蹿实在穿不下了为止。
其实人体本身的美出自天然,是万万不该被遮掩的。而只有创造力和天然的想象力才能使人将技艺变成艺术。所以,裁缝往前迈一步就是艺术家,而退一步就只是一名流水线上的缝纫工了。
裁缝是客人,开工期间每天和我们一起同桌吃饭。阿贞十分乖巧,上桌前总是百般谦让,然后倚在我边上,在桌角处觅一位子。吃饭时小心翼翼,筷子头只在眼前的菜盘里划拉,荤腥基本不碰。有时候母亲过意不去,硬是夹了白切肉、红烧鱼往她碗里送。阿贞连忙起身嘴里称谢,坐下时顺手就又夹到了我碗里。那年头,肉蛋鱼都要凭票购买,阿贞深知主人持家的不易。母亲嘴上不说,私下却时常感叹:阿贞懂事守规矩,实在难得。
寒假到了,小姑家的表弟阿雄来外婆家度假。我俩只差一岁,可亲热了。有一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哥儿俩花了一上午垒了个雪人,用木炭嵌出五官,再戴上个斗笠,远远望去还真够滑稽。那天,阿贞的儿子阿良也跟着他母亲到我家玩。这小子看到雪人,上来就是一顿“雪弹”。等到我俩发现,雪人已灰头耷脑,体无完肤。我肺都气炸了,当着阿贞不便放肆,便想了个计策,让表弟将阿良引到我家外院的屙缸屋。我事先躲在里面摩拳擦掌,准备饱以老拳。眼看着表弟将阿良慢慢引过来了,谁知阿良鬼精,快到屋前时他轧出了苗头,扭头就往回走。表弟一把将他拖住,我跑出来接应,两个人拽死猪一样把阿良往屙缸屋里拖。阿良杀猪一般叫唤起来,这下惊动了阿贞。她闻声连忙跑出来给儿子解了围。
那天中午,母亲盛情留阿良一起吃饭。这浑小子缺少家教不长眼力,盯着那天桌上唯一的一小碗红烧肉大快朵颐。而阿贞舐犊情深,竟丝毫未加阻拦。只可怜那天的我,旧仇未泯又添新恨。我在饭桌上恶狼似的瞪着阿良,用凶狠的目光阻止他一次次去夹肉。可这招根本不管用,一餐饭毕,红烧肉见了底。那天阿良自知劣迹斑斑、危险环伺,牛皮糖一样粘着母亲寸步不离。从那以后,他再未到我家来过。我也永远失去了报仇的机会,也给今天关于裁衣的回忆留下了这段闲笔。
一般说来,裁缝在一户人家逗留,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女裁缝登堂入室十几天,与女眷相处,聊的自然都是女人的话题。混熟了,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掏,伤心处一起下泪,桃花乱落如红雨;开心时相互大笑,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时间长了,主家婆媳关系怎样,夫妻是否和睦,家长里短都能看在眼里。有好事的裁缝,活似“快嘴李翠莲”,不出三天,能添油加醋将主家那点牛黄狗宝传遍全城。阿贞在这一点上承继了她老公的家风,做了没嘴的葫芦。这也是母亲每年都早早预约定下请她的一大原因。
经过几番试穿、改动,到最后全家老小新衣做毕。大功告成那天,主家照例摆一桌丰盛的菜,温上黄酒,有谢师酒的意思。阿贞也高兴,当天晚上开怀畅饮。此时母亲再夹给她鱼肉荤腥,她也来者不拒。这是劳动的奖赏,丰收的盛宴,主人的感激尊重发自内心,吃起来格外踏实。
到了上世纪80年代,随着经济发展,市场繁荣,商场里各色时装渐次丰富,穿衣逐渐不再是居家百姓的难题。到了90年代,服装行业迅速崛起,冲击着裁缝店,人们嫌弃裁缝店做出来的衣服太土,不合时尚。到了如今,很多年轻人连商店都懒得逛,干脆上网淘衣,更少有人再拿着布料去裁衣铺做衣服了。裁缝逐渐变成了明日黄花,慢慢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
阿贞的角色转变得很快,她的裁缝铺早就关了门。听母亲说,她改行做起了保险。长年裁缝生涯积累的广泛人脉和平素踏实本分、从不偷工减料的为人,让聪明的阿贞在新的领域风生水起、拳脚大展。最新的消息是:她已经做到家乡一带的地区级大经理,成百万富婆了。
忘了问那个浑小子阿良,听说是河海大学毕业,在校时品学兼优。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碗红烧肉补的?现在也不知人在哪里工作。
我可是耿耿于怀了三十多年,因为阿良还欠我一顿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