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时,我们就常会与来自宁波市内不同县区的同学互相拿方言开玩笑。比如,有一位余姚同学把毛线衫叫作“毛线朗”,我们就问他,你们把“衫”叫作“朗”,是不是“四明山”也叫“四明狼”?对方也不示弱,反问道,你们把“咸菜”叫作“咸齑”,是不是“大白菜”就叫“大白鸡”了?的确,同是宁波人,我们之间虽完全可以用方言交流,但是又有很大差异。比如,一位慈溪同学把“看电影”说成“蒙电影”,我心下猜想,这个“蒙”字,也许是“望”字,但没去求得证实;一位宁海同学好像是把“什么”说成“嘎姆”,叫“老婆”为“内客”。又如,老三区的人是把“没有”说成“姆灭”的,但北仑人同舟山人一样,叫作“恩纳”。就是老三区的人,江北慈城的同学叫我这个“张”字有点接近普通话的音,只是不翘舌,而海曙江东人读起来,就同“蒋”没有区别了。
不同的县区有区别,那么,在同一个区内呢?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仑柴桥中学。一次,和组里的一位老师闲聊,他说,芘花味道很好,我说是的,炒年糕特别香。他说芘花晒成干也很好吃,我说,对,放点油蒸着吃,还有点甜口。他说,芘花开花时,看上去一片金黄,我说——不对,芘花开花时,是一片紫色!
真有趣,原先好像挺有共同语言的两个人,说着说着才发现说的不是同一种植物。于是两人就从“聊”变为了“争”。他说,你怎么把开紫花的称作芘花?那是草子!我说,你说反了,黄花的才是草子,紫花的是芘花!他说,我比你年长,从小生活在农村,怎么会错?一定是你搞混了。我说,我当了十年农民,从播种到施肥到收割做绿肥,与芘花打了十年交道,还会分不清楚?
两人各执己见,争持不下,只好找证据。我们都是语文教师,首先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词典。可是我翻出了紫云英,他翻出了苜蓿,里面偏没有说哪个叫“芘花”。于是找证人。他找了一位姓薛的老师,不料薛老师却对他说,你错了,开红花的才是芘花。我正得意,便再请一位姓胡的老师来作证。哪想到,这位胡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我早听出是你说错了,开黄花的才是芘花!
真让人哭笑不得:开始时是一比一,不分胜负,请了证人后是二比二,还是平局。这时,一直在旁观战的组长站出来作裁判了:“我不是农民出身,在农村待的时间也不长,但我从你们的话中听出道理来了。你们谁也没错!”我俩一个说“你是折中调和”,一个说“你是中庸之道”,都不服气。可是组长还是说出了道理:“你们一个是柴桥地区的人,一个是大碶地区的人,请了个证人,却柴桥人请了大碶人,大碶人请了柴桥人,所以结果证人反而站到了对立面。我倒从这里听出来了,原来这两种植物叫法的不同,是因为方言的缘故。我也是大碶地区人,所以我也把开紫花的叫芘花、开黄花的叫草子呢。”他这一说,我们才心服口服。的确,再请几位老师来问,果然是两个地区的人叫法不一样。
同是北仑人,方言却有区别,这一点我早已知道。比如柴桥地区的朋友见了我们大碶地区的人,总爱学着我们这边的语气说“大碶头人”“阳帽头篷”,这是因为这两个短语,以及比如“自来火(即火柴)”“夜开花”等词语,大碶地区的人和柴桥地区的人说出来很不一样,一听就能把你是哪里人听出来。这是语调的不同,在这里难以用文字来表述。又比如,西部地区的人叫“阿拉”,东部地区的多叫“额拉”,西部称“莞(音如‘罐’)葱”的,东部称“菀(音如‘碗’)葱”。西部多把“叔叔”称为“阿叔(‘叔’读如‘松’)”,而东部把“叔叔”称为“阿叔(‘叔’读如‘兄’)”。再还有,多数地区称母亲为“阿姆”,而少数地方叫“阿胡”;还有一些地方,把“肉”读作“诺”、“桌”读作“决”、“刷”读作“血”。这些都是语音的不同,我也已习以为常了。想不到,同一种事物的名称也不一样,那应该属于词汇的不同了。原来我们小小一个穿山半岛的方言,大体上虽然一样,从小处看,却是全方位不同呢。想到我的舟山同学,如果我们说“你做得顶好”,他们会说成“顶你做得好”,“顶”这个副词,一般都放在形容词前面,而他们是放在名词或代词前面的,这就是语法的不同了。舟山的且不去说它,不知在我们区内,有没有语法的不同呢。
最近有网友在论坛上讨论方言问题。我想,如果有兴趣去好好搜集一下本地的方言加以比较分析,是会发现更多有趣的现象的。上面说了不同县区的不同,又说了北仑的西部和东部的不同,其实,宁波方言的不同,并不是可以简单地用大方位来区别的,有些词语有些句子,可能隔一个村就有差别了。还是以北仑为例,同是东部地区,穿山、郭巨、梅山和三山,都各有特点。我忽然想起谚语“雷雨隔田塍”,说的是雷雨天常会“东边日出西边雨”,只隔一条田塍也许就晴雨两重天了。现在我把这话化用到语言现象中来,是不是可以说,在我们宁波,是“方言隔田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