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故事是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讲的:古代一个孝子,为能让父亲睡好,每晚总是先赤身裸体地躺在父亲床上,让蚊子叮个痛快,等蚊子吃饱了,才叫父亲去睡。那时我想,古时候难道没有帐子吗?
长大后从几处诗词上看到,古代是有帐子的。早在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就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之句,再如五代毛震熙“金带冷,画屏幽,宝帐慵熏兰麝薄”,宋李清照“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明末柳如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直至清代郑板桥“玉帐深宵悲骏马,楚歌四面促红装”,写帐佳句举不胜举,各有画意诗情。但无论它是“红罗帐”“宝帐”“纸帐”“翠帐”还是“玉帐”,都只见“兰麝”“佳思”,却没说到它抵御蚊子的功能。我这才知道,原来帐子竟是雅物,古人不屑与防蚊相提并论的。那个古代孝子家一定雅不起来,说白了,是受苦人,消受不起帐子。
然而这雅物到了我的生活中,确实并不见雅,它是只防蚊虫,别无他用了。
我童年时看到的,有老式大床,套着白底蓝花的土布帐子,有点古色古香;有新式的铁床,挂上夏布帐子,是“生意人家”的做派。而更多人家在这两者之外,只用三块铺板两条长凳搁成床铺,四角各竖一根竹竿,亦能支起纱布帐子。我家的帐子,就属这第三种。
犹记得小时候夏秋季节,每到黄昏之时,父亲总亲自握一柄芭蕉扇,在家中各张眠床内挥舞拍打许久,赶跑蚊虫,然后放下帐子,把垂落床前的帐沿塞入席子底下,再用两只木夹夹住帐门。此谓“掸蚊虫”,是每日必做功课,他自是仔细认真,从不敷衍塞责,所以那时睡觉从未遭受过蚊叮之苦。待到寄宿学校,此事不能再由父亲代劳,当然是亲自动手了。我本来就在战略上藐视蚊虫,区区微物,何足惧哉,加之做事总有点男孩特色——粗疏,所以每天不是忘了天黑前先掸好蚊虫放下帐子,便是蚊虫掸得不彻底帐子关得不严密,结果,夜里总不得安生。不说被那尖刺吸血奇痒难熬,即使是三两只蚊虫那似微型轰炸机般的不绝于耳“嗡嗡”声,也够令人心烦,何况它还随时俯冲。与其彻夜无眠,不如暂时费神,无奈之下,便揉着惺忪睡眼,起来开灯,强打精神在帐内搜索,与恶蚊搏斗。蚊子虽小巧轻捷,终因帐内天地不大,它们还是躲不了跑不掉,一掌拍出去,它就血溅罗帐。时日一长,罗帐血迹斑斑,竟如桃花瓣瓣。加之当时经济拮据,帐子老旧,破洞频现,为避免蚊子“钻空子”入帐,同学中流行一妙法,剪一方白纸,贴于破处,即万事大吉。后又以医用橡皮胶代替白纸,更为方便牢固。于是从此帐子有了红白相间的点缀。
上述种种,加上洗涤的麻烦,这帐子简直是生活中的累赘,实在是因为要防蚊,才不得不用它。
许多年后,社会上逐渐流行纱门纱窗,用帐子的人家,就成了落后群体。终于有一年条件成熟,我家住进了套房,便也把门窗蒙上绿纱,而将新做不久的尼龙帐子毫不可惜地剪开,用来包褥子,不失为物尽其用。
从此床上床下不再阻隔,颇觉轻松自在;晚上临睡“掸蚊虫”关帐子的工作,也从此取消。顿时有了获解放的快感。但这蚊虫真是身手不凡,简直无孔不入。无论家中门窗关闭如何勤谨严密,总阻不住它来家中做客的决心。于是日子一长,屋里的“嗡嗡”声又多了起来。虽然“必扑”、“雷达”、液态蚊香、超声波驱蚊器轮番上阵,然而蚊虫也许有了抗药性,竟不但消除不了,反而日见其多。夜半梦正酣,突因腿上奇痒而惊醒,抚着豆大红疹,追梦既不可能,追蚊亦不可得——在一大间房子里,只能闻其声,难以觅其影。忍了吧,再睡下,方欲重入梦境,它却又来叮你一下。最可恨的是脚底遭袭,它有长针可以刺透胼胝直入肉中,而手指却无法搔及深深的痒处,那“隔靴搔痒”的深意,竟在此时方才悟透!如此夜夜不得安宁,是可忍,孰不可忍?
蚊子为害既烈,有同事提醒,何不买帐御蚊,便似恍然大悟,虽然自愧当初抛弃如今请回,不免显得反复无常无情无义,但也管不了许多,恰好市面上出现新式帐子,便迅速地去买来装上。
这新型帐子既不用竹竿支起,也不必把帐沿往席子下面塞,更不需拿夹子夹帐门。有高强度架子撑起,又用多条拉链密闭,宽敞透气,防蚊性能极好,真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钻进帐内成一统,管它外面“嗡嗡嗡”,没有蚊虫骚扰的生活,真舒服!高枕无忧的我,又一次有了获解放的快感。更令人赞叹的是,这新款帐子竟有如此美观,它如轻纱,似薄雾,缥缥缈缈,朦朦胧胧,有色却如无色,极透又不全透,忽然就让人想起“水纹簟映青纱帐,雾罩秋波上”的妙句。我想,置身在这轻纱薄雾之中,不要说听音乐、看书,哪怕关上灯听雨,也别有意味呢!这帐子,莫非真是雅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