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婚后的一天,我哼歌剧《白毛女》中的插曲:“北风吹,雪花飘,风天雪地两只鸟。鸟飞千里情意长,双双落在树枝上。鸟成对,喜成双,半间草屋作新房。”听到这里,妻忽然问了一句:“喜儿的半间草屋,应该是自家的吧?”我一时没领会她的意思,就随口回答“当然是自己的”,不料妻就轻轻说了句:“我们还比不上喜儿呢,连半间草屋都没有。”我这才知道上了她的当。
说来的确可怜,当时,我们的“新房”是一间租来的破屋,前半间铺地板的作卧室,后半间泥地的是厨房。破屋破到什么程度?那年,妻的一位远房姑妈来我家做客,晚上看到从碎瓦片缝中斑斑点点地漏下的冷冷月光,回去后居然病了好几天。
其实,结婚前,我也曾有过造房的设想。我打算同生产队里商量,把自留地换到一座种着桃树的小山脚下,然后就在这自留地上建房,买不起砖,就请我的朋友们帮我来打泥墙(泥墙是在模板内放上黄泥砸实打出来的墙,那时刚好我们大队用泥墙造了几间房,我和朋友们都已熟悉了打泥墙的工序),再向山林队买几根树来做梁,架在墙上,盖上草顶,一间傍山的新房不就成了?房边还能有几畦菜地呢。我把这计划同朋友商量,他却说,造房子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不说房子的结构并非如此简单,单说你造房的土地和架梁的木材,也不是你想要就能批给你的。就这样,我那美好理想还没出笼,就已经灰飞烟灭了。于是,新房只能做在租来的破房里。
好在这样的破房只住了四五年,后来读大学,毕业后到学校工作,换了三所中学,住了十五年宿舍,就都不再是“破房”。而且,学校相当照顾我,我一家三口,总是分给我两个房间。虽然煤气灶必须放在室外的走廊里,一有风雨就无法点火,虽然过年来客人了必须把床铺当作饭桌,大家侧身坐在床沿上吃饭,许是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性格使然吧,在住房问题上,倒也好长时间没产生过新的憧憬了。
终于让我开始对现状产生不满的,是我四十多岁那年。一天傍晚,我和妻子去校外散步,不经意间就看到了路边小区里别人家的房子,隔着窗帘映出温馨的橘黄色灯光。这时,首先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是这样一个念头——这就是“家”!我忽然意识到,我已很长时间没用过这个“家”字了。这十几年间,如果有朋友来看我,我会说“到我寝室去坐坐吧”。是的,这是寝室,不是家。现在,在一霎间,就在这一霎间,我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都四十多了,我应该有一个“家”!我要有一个可以自由地装点打扮、自在地偃仰啸歌的家。我不想再住寝室了!
想要有“家”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虽然当时并没有任何分到房子的希望,但为有“家”而必需的种种努力还是在付诸实施。这些努力包括有机会时参观别人的新家,上街时看看建筑材料的价格,而最重要的,是省下每一分钱,每当积到一百元,就赶紧放进银行。
盼望的日子似乎很长,但又好像来得很快。就在两年后,1995年,我居然有了自己的居所——三室一厅,有卫生间,有厨房!我不管银行职员嘲笑的眼神,把厚厚一叠一百元面额的存单送进了柜台,取出积聚几十年的血汗。在装修第一天,我煮了一大碗红烧肉招待打电线槽的民工,好像我能有这房子是他们的恩典。
搬进新房的第一晚,一家三口置新床于不顾,并排躺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却绝无睡意。把房中的灯全打开,聊了大半夜。女儿说:“我房里有了电视机,今后看春节联欢晚会,不用再同你们挤在一个房间了。”我说:“是啊,不但你有了自己的房间,连自行车也有房子住了。我原来还怕我们的第四辆自行车也会落得被盗的下场,现在看来,不至于了。”妻说:“今天刚把浴罩扔掉。”我说:“这塑料浴罩才买来两年啊,你舍得?”妻笑笑说:“今后可再也用不上它了。”女儿控诉:“那时候爸爸早上总是不肯去厕所倒痰盂。”我说:“男老师端着这东西在校园里走总不那么雅观吧?”女儿说:“我端着它就雅观了?”
由于我们是在底楼,所以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我的那些即将毕业的亲爱的学生跑来,帮我在花坛里填上了泥土。听说古人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说法,我附庸风雅,也种了几株雷竹在院中。后来它抽出新笋长成新竹,我还忍不住和它拍了一张合影。记得我曾把这照片寄给许多朋友,告诉他们,今年,我四十六岁了,我有了自己的家!
是啊,我有家已经十多年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是在四十六岁那年,有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