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有俩姊妹。
姐姐甜甜，芳龄廿三，在家种田；妹妹翠翠，小她五岁，高中刚毕业。姊妹俩睡东上房一张古木雕花床，夏天不挂蚊帐，冬天钻一个被窝。
清晨，石榴树上，喜鹊喳喳叫。
西上房里，甜甜正在擦桌椅，摆茶具，听到叫声，抿嘴一笑。这天是她相亲的日子。相亲，跟定亲差不多。媒人将情况介绍清了，轮到“相”，只要相貌差不多，大多就成了，所以，男方要仔细准备。媒人既是向导，又是陪客，保驾的成分也不少。一旦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也好接应，免得落荒而逃。女方则如临大敌。往往邀请了闺房密友，帮着万炮齐轰。见面时往往剑拔弩张的。等到谈得水乳交融，情投意合，便“签字画押”，达成协议。以后发展往来，瓜熟蒂落。谈不拢的，一次结束，各奔前程。规矩虽古，不失合理性。甜甜却谁也没请。“各人的事各人做主，别人瞎掺合什么！”
“嗡——”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地面直打哆嗦。
“姐姐，快来看呀！大飞机！尾巴上还有五角星哩！”
姐姐一惊，打碎一只茶杯。忙收拾了，在地面上撒点麸子。撅着嘴走出去：“瞎嚷嚷啥呀！吓死个人。”
“现代化嘛！我还想坐坐哩！听说生成有种飞机，坐上转一圈儿，十分钟十块钱。真来劲儿！有空儿……”
妹妹说。
“疯妮子，你不怕摔死？”
“早死早托生嘛。哈哈哈哈。”
“不许说‘死’——死妮子！”
“姐姐你……”
翠翠吐了下舌头，披肩发一甩，跑回东上房。
他来了。
小伙子帅着呢。开放几年，办了个服装厂，生意兴隆，人也精神。灰西服，裤线笔挺，头发油明，皮鞋黑亮。鼻子上架副眼镜。潇洒飘逸，风度翩翩。既有新型农民企业家的豁达干练，又有股子姑娘们喜欢的洋味。甜甜站在门口，瞧了一眼，抿嘴一乐，一撩帘子，一扭屁股，退进屋里。
“还不好意思哩。”新运笑笑，正要进屋。
“哈哈哈哈，我以为来一个加强班哩，敢情是单马闯槽！”
一串笑，一声响，东房蹦出个大姑年。黑黑头发披在刀削般肩上，象瀑布奔流，柔姿纱连衣裙裹着蜂腰，胸脯绷得象两座小山，褐色的亵衣象山头的红高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仿佛那里遮藏着无限奥秘。白皙的小腿象鲜藕，高跟皮凉鞋使她亭亭玉立，飘然欲仙。右手提壶，左手拿玻璃杯。站在门台，居高临下。葡萄般眸子瞟一下来者，脸蛋儿飞起一抹红云。话又砸过去：
“愣了？戳那儿，冻冰棍儿呀？”
他仿佛闻到一股味，接收到一种信息，真的愣神了。
“翠翠，给谁都没大没小的！还不给你姐夫倒茶去！”
呵，是老“泰山”。年轻人没费劲儿就争取了，不，是征服了一位并不关键的“关键”人物。
“原来是小姨子！听说是有这么一位……不知，这么……漂亮！”
“屋里去吧，甜甜等着你呐！”“泰山”在催了。
“哦哦。”企业家收回了目光，恋恋地进屋去了。
“甜甜，看谁来了！”
甜甜在棉田整枝，听到邻家大嫂叫，抬头一看，抿嘴笑了，拿胳膊抹了把汗，说：“你打哪来？”
“我刚赶集回来。”新运走过来，和她一块干起来。“最近，服装不好销，我想了个招儿，想让你做模特。”
“模特？”她眨巴着眼。
“是啊。穿上我厂服装，站在柜台前，吸引顾客，招揽生意嘛。”
“俺可丢不起那个人！”
“竞争嘛。你美丽、大方……”
让俺跟你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不臊死俺呀！
“人家都是两口子两口子的……”
“谁给你是两口子！多难听！服装俺可帮着做，模特儿俺不当。要没别的事，就走吧。人家都盯着呢！”
“那我晚上找你……”他们相距很近，他还想找个机会。
“别别，说不就不。没事你也少去俺家！”
夕阳隐入云霞去了。新运骑车想心事，拐弯时与人撞了车。“咚”一声，两人倒地。那边笑声早飞了过来：
“长眼出气呀？照俺身上撞！哎哟，是‘冰棍儿’——姐夫大人！哈哈哈哈。”她笑得弯下了。
“是你？翠翠！”他一惊一喜，忙帮她扶起车子。翠翠擦着脸上的汗说：
“县里请了个作家讲课，俺也去听了听！”说罢，瞧着他笑。
“你也喜欢文学？”
“赶赶时髦呗。没事儿弄弄玩玩！”
他们推车上路。
“有什么大作问世？”
“没有。写给自个看着解闷吧。”她甩了一下披肩发。他想起电视上一个镜头。
“你怎么没考上大学？”他为她惋惜。
“老师都考不上，俺能考上！农村也不赖。象你，弄个万元户当当，挺来劲嘛。嗯？”她盯着他。
“万元户也有难处。我这会儿，买卖不好做。人家都有模特。求你姐干吧，说啥也不肯，真是。”他摇着头。
翠翠的眼珠亮起来，停下脚步：“俺来，怎么样？”
“你……？”
“怎么，信不过？”她胸脯一挺，使高耸的乳房更突出了。
“不不不，你不怕……”
怕什么？发展商品生产有人出入嘛。再说，俺就喜欢穿新衣服。小时穿不起，还哭鼻子哩！有这美差，太棒了！
定了吧，大厂长？
“这当然好！你又有文化，又美。一见面我就觉得你很美，美得很有力度、风度……还有一种什么什么……度……”
“该不是六十度吧，啊？”
“哈哈哈哈”两人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月光隔着窗棂静静洒在床上。
“翠翠，你说，新运这人怎么样？”
“这人嘛，精明正直，忠诚老实，有文化会管理，才貌双全，百里挑一。”
妹妹一口气说了许多。
“不见得吧？这人心眼儿多，鬼。见嘛人说嘛话。花钱如流水。长相嘛……”
“鬼？”妹妹一骨碌爬起来，“不鬼着点还不尽上当受骗？卖货，拙嘴笨腮还行？有钱不花干嘛？”
“唉。”姐姐眨巴着眼，小心翼翼地，他常年往外跑。
城里的妮子们风流得很。谁知他……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往日新运长新运短的，又织毛衣又做鞋垫，还给他做服装。今个儿怎么尽说他坏话？”
“你还小。”这一句，她说得很重。
“我不就比他小三岁嘛！”
“又是‘他！’翠翠，瞧你提起他那个劲儿！”姐姐扭过身去了。
“唔……”妹妹有点开窍了。
一片浮云，遮住了月光。
翠翠和新运去邮局发完货，去报亭要了本小说。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子跟他说话。翠翠忙闪到亭后盯着。那女子新烫了头发，满脑袋卷卷。穿着裙子。看样子是个“洋货！”莫非他还有……
他们象怕人听似的，声音很低。一会儿，女的好象要走，他好象不大乐意。还是一起走了。翠翠盯着直到进了照相馆。
好哇！真让姐姐说着了！他果然勾引别的姑娘！这不是涮俺嘛？哼！翠翠气得鼓鼓的，走过去，将车上了锁。到汽水摊去了。
一会儿，新运回来了。“洋货”不见了。好你个大骗子，大流氓！你吃着锅里占着碗里，又搞洋闺女！……会不会是姐姐呢？不会。她连同他一道上街都不敢，还能进城照相？那回……
翠翠买了条裙子，试着穿。
“姐姐，快看，漂亮不漂亮？”
姐姐放下针线，看了一眼：“哎哟！死妮子！快脱了吧！瞧那两条大腿，白萝卜似的。”
“大腿怎么了？女的美就美在大腿！美国的电影明星还花钱保险大腿呢！短？我看还长哩！你上城看看，才到这儿！”翠翠比划着。
“咱农村不时兴。”
“穿的人多了不就时兴了？”
“给那浪小子们看见……”
“那有什么！增加姑娘的魅力，提高回头率嘛！年轻轻不风光风光，成了老太婆了，想美，还行吗？姐姐，你也做一条吧？你穿上保准比俺好看。”
“俺这辈子可不发那酒疯！”
……既不是姐姐，那他……
“翠翠，翠翠。”新运叫了起来。
“叫魂呀！”翠翠走过来。
“我找你半天了。”
“找我干什么？定合同，做模特裁裁剪剪，洗洗涮涮你找我，想不到你……”
她越说越有气，想到被“晾”的还有姐姐，更是浑身打哆嗦。她跺着脚，指着鼻尖：“姓柳的，告诉你，乔家闺女还没到嫁不出去的时候！想拿俺姐妹当猴耍呀？没门儿！”说着，将钥匙摔过去。“骗子！”
说罢，一转身，跨上自个的车，打着火，一加油，跑了。甩下一串烟。
天黑了。翠翠回到家爬在床上呜呜哭开了。
“翠翠，怎么了？”甜甜走进来，轻轻拍打着翠翠的脊梁，关心地说。
翠翠不说话，只顾哭。
“好妹妹，告诉姐姐，哪个欺负你了？”
“姐姐，你让人家耍了！新运根本不喜欢你！他是个大骗子！他在城里还有个相好的！”
“不会吧？”甜甜深信不疑地，“他除了爱我决不会再爱别的女人。我也绝不允许任何女人再爱他！”后一句话，声音狠狠的，使人想到母牛和牛犊。
“好吧。过几天，我把他们的彩照拿来你就服了。”
“定了亲，照张相有啥不可？”
“定亲？他们定亲了？”翠翠一骨碌爬起来，仿佛什么东西给抢走了。等她一看，愣住了。姐姐新烫了头发，连衣裙使她显得水灵灵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芳香。“原来，是你……！”
翠翠的眼睛瞪圆了，象发现了新大陆。甜甜点点头：“嗯。”
“好哇！”翠翠从床上蹦下来，指着姐姐鼻子尖。“你还故意褒贬他。敢情是怕我抢了他呀！实话告诉你，我确实喜欢他。一会儿也不想离开他。原来我想，他和姐姐好，何必再插上一杠子。还想回避一下。没想到，你后娘打孩子——内里掏劲！既这样，那咱就公、平、竞、争吧！谁争到他，他就是谁的！”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然后，一跺脚跑了出去。
甜甜好不伤心呐。
小时家里穷，娘去世后，为照顾妹妹，她失了读书的机会。妹妹上学后，她省吃俭用，给她买书买纸，半夜三更为她做衣服，直到妹妹高中毕业。妹妹出脱得漂亮，姐姐又高兴又担扰，正托人给她物色对象。谁知，妹妹却和新运粘和上了！论才貌，她都不抵妹妹。可妹妹你不想想，他是姐姐的对象，我们已谈了半年多。妹妹去为他做模特，她不同意，可没法。听人背后说，新运和他小姨子骑着摩托车绕世界跑，哪里黑了哪里宿……这还能多难听！就差骂破鞋了！
唉……前两年，有个当兵的给姐姐谈对象，后来提干了，要姐姐跟他去。她觉得留下妹妹不放心，硬没去，吹了。好容易找到新运……妹妹猴精猴精，你听不出姐姐的话音，看不透姐姐的心思么？我想，照张相拿回来，你一看，死了心，谁知你……妹妹呀，妹妹，你就不替姐姐想一想吗？……再说，姐俩儿抢一个女婿，这名声好听吗？
翠翠好不气恼呀。姐姐呀姐姐，你表面老实，肚子里弯弯道道这么多。你喜欢他，就该大胆去爱，去追。你畏畏缩缩，对我说三道四，我还以为你……就是我不插足，他也已经对你不满了。一旦发现了情投意合的，也会甩掉你的。就是结了婚，也得离。只有我和他，才最般配，才是天生的一对。你该成全我们。可你却耍手腕，绕圈子，照合影相！想赖住人家。爱情能强拉硬拽吗？嗯？
这天晚上，姊妹俩睡觉一个头朝外，一个头朝里，谁也没搭理谁。
天蒙蒙亮，喜鹊在枝头又喳喳叫了。
姐姐起床后，梳洗齐整了，书包里装上剪刀和几本时装裁剪书，骑着自行车，朝柳家村驶去。
突然，后边飞来辆摩托车，几乎擦着甜甜一晃而过。骑车的姑娘扭回头来，喊了句：“姐姐，快点呀！”
甜甜抿嘴笑笑，使劲蹬车。
太阳升起来了，柏油路照得真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