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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亮河(1)

萧明华从公共汽车里弹了出来。

她的乳白色的、鞋口那有一条月牙儿型大红镶边的高跟皮鞋,刚刚一接触柏油路面,随着喀嚓一声响,仿佛接通了电源,周身立刻升起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省城师范艺术系的大楼里,在那些刻意追求所谓风度常常搞得失去了自己的男士中间,抑或在那些衣着入时从舞场上跑回宿舍即刻将鞋子甩掉仄在床铺还在摇头晃脑的女同胞中间,即使在久违的家中——那间门口贴着五线谱,室内挂着贝多芬、肖邦、奠扎特的小巢里也绝无仅有的。

人,有时生活在感觉里。它虚无漂渺,又无处不在。象蓝天飘拂的云朵无踪无影。可它又能够倾刻之间化作雨水,点点滴滴将你打湿,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待要伸手抓住,它又从你手中溜走了。

萧明华此时就被这感觉强烈地攫住了,电源接通的瞬间,几乎失去了自己。

稍倾,她从最初的温馨中回过神,掠了掠瓢逸的长发,向沉醉在暮色中的教学楼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向相反的方向——月亮桥走去。

月亮桥,象一勾镰月,飞跨清静的月亮河水。又如一条纽带,连结着南北两个村镇:柳家镇和梁家镇。

萧明华伫立在桥头,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抚着玉石栏杆,朝来路望去。硕大的红日垂挂在绎红色的霞光里。一片横浮的彩云,几经缭绕,慢慢弥散在河中,将河水染得通红。两岸弯弯的垂柳,几株树冠栽进河里。秋风拂起细细柳枝,在那里搅弄出浅浅的涟漪。一片-片金黄的叶子,慢慢飘落下来,随水漂了一段,隐没了。

离这儿不远的县城,有她小小的并不宁静的家。

想到家,她的嘴角不由浮出一缕淡淡的笑。

爸爸,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可能还在为女儿的毕业分配奔波。她似乎看到了老人疲惫的身影和憔悴的面容。额前的皱纹可能又深刻了许多,高高的额骨会更加突出,凹陷的腮更加凹陷,向后掠去的背头可能又增加了几缕银丝吧?爸爸,原谅女儿不孝了。如果在毕业实习中违悖了您老人家的意愿便是不孝,也只好如此了。何况,分在梁家镇中学是可以更多更好地照顾您老人家吗?

哦,风烛残年的老人!她望着西坠的夕阳,似乎隐隐触到了一丝痛楚。

她掠了掠鬓发,露出了一张白皙而坚毅的脸。

妈妈呢,这个善良而孱弱的女人,又会怎样看待女儿的抉择?

妈妈是疼爱她这个独生女儿的。小时候有一次去省城玩,回到半路,她突然想起水中那对对并游的鸳鸯,便哭着要爸爸将车开回去。妈妈拿出糖块哄着,眼睛却瞟着爸爸。是她又缠着爸爸。许是爸爸还要赶回去处理公务吧,他冒火了,“再闹?再闹我就……!”爸爸扬起巴掌。“就闹,就闹!就要再回去看一回嘛!”她跳着脚地哭起来,终于,车又拐了回去。

爸爸是妈妈的上帝。

她这个大山褶皱里普通农民的女儿,能够嫁给一个县城的大干部,跟着来到平原,过着不愁衣食的生活,当然要感恩戴德地将他奉为上帝了。优裕的生活,使她保养得白白胖胖。可她觉得妈妈并不幸福,或者妈妈没有幸福的感觉。每日,爸爸下班回家,她就悄没声息地摆好饭菜。爸爸来客了,她又悄没声息地端出瓜子,糖果,香烟,然后,默默地在一旁呆坐。爸爸上班走了,她又开始整理房间,一遍一遍将红亮的家具擦得更加红亮。然后,坐在床头织毛衣。变换着花样地织。自己直到上大学临走时都将穿着妈妈织的式样独特的毛衣感到自豪。后来,那感觉渐渐溜走了。再后来,竞至一看到妈妈织的毛衣,心底就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

爸爸是爱妈妈的。妈妈在县城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享受的都应该说是一流的生活。可是妈妈并不幸福,如果幸福不单单是指物质生活。

妈妈的生活为什么不能象她织的毛衣那样,经常变换一下方式呢?每逢提起这个问题,妈妈总是摇摇头,指指看文件的爸爸,浮起一种木然的笑。

妈妈哟!

难道我也会同妈妈一样吗?

想到这里,她望着夕阳,微微笑了笑,推了推头发,走下月亮桥。

梁家镇是远近闻名的服装之乡。

如果把坪城看作整个国家的缩影,那么,梁家镇毫无疑问便是深圳了。村镇象个巨大的“干”字,一条南北大道,两条东西大街,是它单纯而古朴的框架。路旁全是新建的小楼。富丽堂皇的门楼,挂着各式各样的厂标:平原服装厂,正兴服装厂,飞天服装公司……栉次鳞比,令人目不暇接。昔日箍着白毛巾的泥腿子大都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厂长经理大老板,植棉姑娘也大都进了工厂成了令人艳羡的工人。

一座新型的村镇正在崛起。

萧明华走进了南北大街。

一缕缕淡蓝色炊烟,在街头巷尾飘曳,弥散着一股香馥的气息。几家工厂前的莲花吊灯,在雾汽里散射着光芒,宛如过年时节红色的灯笼。三三两两的姑娘从厂门里驶出来,个个衣箸时髦,马上又有一群一群更加鲜亮华丽的女工涌进去。相逢时响起一串串脆亮的铃声和欢乐的笑声。她们是多么自由自在呵!象小鸟飞向暖暖的巢。几个外地商客挎着沉甸甸的提包,步态优闲地踱向旅馆。农民吆着骡马从大街上穿过,趟起一簇一簇灰土,鞭声似乎不是那么晌。谁家的媳妇在喊着孩子的名字,几个玩耍的儿童在追逐,三两只黄狗在乱吠。哦,这就是梁家镇,我的第二故乡!你的女儿又回来了。

她在心里叫着,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她将乳白色月牙型坤包拎在手里,走到一家“月亮发廊”门前,停下来,偏着头,欣赏那几个遒劲的大字。

她朝着那几个字笑笑,微微点点头,胸中漾起一股暖意。

“小姐,要做头发吗?”

门口探出一颗俏媳妇的头,殷殷笑着,伸手往里让。

她轻轻颌首,笃笃地跨上水泥石阶。

“是萧明华!”

“那个好弹琴的姑娘!”

“她跟梁老师……”

一群女工在背后叽叽喳喳。她扭了扭脖颈,她们嬉笑着,跑了。有一只狗跟了她一段,被她踢开了,她摇了摇头,走进屋。

俏媳妇晃着白薯脚,旋进后门。萧明华似乎听到她咕哝了一声“奂芝”什么的,一个胖男人摇摇晃晃踱了出来。拿条毛巾揩着手,冲她打招呼:

“是萧小姐呀?你回来啦?给你做发型,可是我这小店的荣幸呀。快,快请坐?”

他拿毛巾抹了抹皮转椅,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请问萧姑娘,做个什么式儿呀?听说你去念什么艺术系啦,大学生啊!你这么漂亮的头发,我还没把握弄好呢!”

他殷勤地笑着,让着,又把双手在白布围裙上擦了擦。

萧明华盯着那灰濛濛的围裙,厌恶地蹙了蹙眉毛,转身坐在椅上头发往后一甩,淡淡地说:

“其它地方都不要动。只是把这个刘海烫个卷儿就行了。斜斜的一个卷儿!”

她在明亮的额前划了个弧。

“好好,斜斜的一个卷儿!”胖子低头哈腰地。“其实,你要来个大波浪,那才棒哩!保准超过大歌星安冬儿!”

“我不喜欢什么安东安西的!你只按我说的去做好了。”

她对他的恭维感到讨厌,又蹙了蹙眉头。

胖子又是一串好好好。然后,晃到桌前,按了一下录音机。说:

“萧小姐喜欢音乐,你听听这个……”

房间里响起一个女中音: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

“萧姑娘这次回来,是长住啊,还是……”

电吹风在她脑袋上呜呜吹着,他将一只带刺的梳子卷起她的额发,偏着头,说。

“长住。”

“听说你学的是艺术,这镇里……”

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要欣赏歌曲了。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

只要你也想念我……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命运,命运是什么?她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违悖了爸爸的意愿,坚持来到这平原小镇,也是因了命运?

这个曾经那么熟悉正在变得陌生了的小镇,似乎有意和她保持某种距离,或者就是一种……排斥,这,是她一走进镇里,看到飘拂着的黄布条条红布尖尖和听到那一两声狗叫时,就隐约感觉到了的。刚才那女工和这胖老板的话,使这种感觉更加清晰了。

她的唇角隐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她向镜里瞥了一眼,胖老板正把发梢往梳子上卷。

“好了!”她叫道。

“还有一个尖儿……”

“我就是要留个尖儿!”

她站起来,端详了片刻,拂了拂那个卷儿,满意地笑笑,掏出钞票道:

“嗯,挺好。你的手艺比省城的理发师毫不逊色。”

“是么?那你以后……常来啊?”胖子受宠若惊。

她点点头,拎起书包挺挺胸脯踱出房间。

夜色完全降临了这个小镇。

她踱下台阶,迎面的风吹过些许凉意。街上变得静谥。她看了看白色连衣裙,顺手托了托发卷,走上大街。

高跟鞋又在笃笃地敲击着柏油路面。身后飘来歌声: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

只要你也想念我。

她微微笑笑,似乎又找到了自己。

这是一座畸型发展的村镇。

繁华丽喧闹的楼区后面,是贫民区。那些昔日蛮神气蛮风光的教书匠呀,赤脚医生呀,饲养员呀全被时代大潮晾到了岸上,无可奈何地只有观潮的份了。镇子北头是一排平房。无力建楼也要营造新居的镇民集中在这儿,其房屋的气势,规模,装潢都逊色多了。

也有夹在大楼中间的平房。毫无疑问,那是三等镇民的陋室。

镇子中间,靠“干”字右边北头就有一这样的建筑。主人是镇上中学的教师,叫粱立先。他面庞清瘦,头发梳理有致,目光明亮而深邃,身材顾长而单薄,微徽弓着点肩。看上去象个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镇里有句老话,上身长,下身短,这人必定懒。他是这种身材,并不懒。镇里还有句话,当兵当小喽,教学教大喽。意思是当兵的勤快,教学的懒惰。他先当兵后教学。说小,他啥活都肯干,里里外外一把手,女儿圆圆的尿布也是他洗;说大,他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讲三国,说水浒如数家珍。他会弹琴唱歌,头痛脑热根本不用请大夫,毛笔字写得神了,镇上的牌匾全出自他手笔。镇里的头面事,更少不了他。值滴酒不沾,却能将事情办得圆满而体面。镶民都以能请他做主事感到荣耀,他更乐于为乡亲们帮忙。

贫寒的,生活,低卑的地位,教会了他怎样做一个平民。岁月的雕刀在他尚泛着青春光泽的长方脸上,刻下了无情的痕记。青青胡茬,使他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透露着成熟的男人美。

十年的教龄,使他桃李满镇。

他在镇里实在也算一个人物。

他似乎拥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优越感,对了,是名望,其它人所不具备的名望。虽不似高楼那样显赫,却又极不容易拥有。

他说,他有两个得意学生。一个叫杨新龙,可惜他父亲怕他远走高飞,不得已去给人做设计师了;另一个就是萧明华。若要从中再行遴选,佼佼者当然要属后者。用他的话说,叫“杨新龙聪明,萧明华是灵气!”

有人戏谑,“萧明华是女性。”

他淡淡笑笑,“我尊重事实。”

这么个人物,却有个极不相配的女人与之相配。十来年了,这对不相配的夫妻竞也神奇地相配了过来。这对局外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个谜。

这是全镇最古老的一所庄院。土坯墙,屋顶长着荒草。黝黑的瓦口,俯视着空阔的院落。几件农具搁在墙角。院门是个豁口。西南角猪圈连着厕所。正房里,立先娘和妹妹丽明住东厢三间,梁立先和妻子奂芝女儿圆圆住西厢三间。日子紧巴巴的。近午,梁立先正在红漆方桌_上批改作文,妹妹喜孜孜走进来。

“什么事这么高必,营业执照批了下来?”

他停下笔,扔过把蒲扇。

三伏天,屋里没电扇,显得异常闷热。

丽明拿起扇,扇了两下,又扔到土炕上。

“哥,她呢?”

她从不管奂芝叫嫂嫂。拗不过了,也只是支晤了事。

“你不明知故问吗?她什么时候在过家?还不是长在她姨那儿……”

他的声音沉下去了,摸出一枝烟。

“打牌,玩麻将?我真不知道你这十来年怎么熬过来的!我就是明知故问!——我是在敲你的警钟——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了!我的好哥哥!”她看着坑坑洼洼的地板,黑乎乎的墙壁,跺着脚,叫了起来。

“有那么严重吗?小明?”

他划燃火架,眼睛盯着正墙上一张维纳斯肖像。画像镶在一个框子里,显然出自主人手笔。

“我告诉你说,这回你可再不能萎萎缩缩的了。——明华要回来啦!”

“什么?”

他一震,火燃到了脸上。他慌的去揉,烟却掉了。丽明帮他捡起来,放到桌上,嗔白着他道:

“告诉你,人家可不喜欢男人抽烟!”

“哦,你是说明华要来看你?她不常来么?”

他下意识地又去摸烟,手在半路停下了。随意地整理着桌上一叠叠厚厚的书籍和作业本。

“虚伪!”

“什么?”

你虚伪!

“你是说,她要来实习?”

“明知故问!”

他讪讪地搓搓手,又摇着头。

“哥,我给你说,这回,你可要主动点!再那么那么的,我可不饶你!”

“那,哪能啊。哎,小明,执照办得怎样了?我这当哥的,帮不上你。心里,有愧啊!”

他闪烁着转了话题。

“那所长咬死不给办。什么乡镇企业要整顿呀,政策要收呀,做不了主啊,推屎拉尿的!”

丽明想起所长那劲头,气得浑身颤抖。

“哦,”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哎,明华可以帮帮你。

她爸爸过去是乡镇企业局的局长。

“哥,”她扑闪着大眼睛。“我总觉着,现在很多人,在盯着咱。咱家可能要起一番变化哩!”她又打量着这似乎可做旧巾国农村陈列馆的房间。

“是啊,咱这个家,打父亲过世,这么多年了,在镇里不起个眼。好多人瞧不起咱。要改变这境况,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小明,”他的语气加重了,眼睛直视着她。“我是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咳,我这一辈子……”

他摇头叹息着,拿起笔来。

“你总说你这一辈子,你才三十多岁嘛!哥哥,抓住它吧。人,只要敢于改变自己,结果就会大不相同。这不是你说的吗?我要不是这么想,也不会要办厂了。看看两旁高楼大厦的,我这心里,总觉得憋闷。象那楼全压在我心上。”

她盯着黑黝黝的墙壁。一只硕大的蜘蛛在慢慢吐丝结网。房顶不时有尘土落下来,掉在他们肩头。他为她拍了拍,说:

“小明,真难为了你。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你只差几分,要不,也该大学毕业了。”

“我倒不那么认为。”她将桌上的灰尘吹掉,拿起作业本抖了抖,又放回原处。“上不上大学,不要紧,关键是要对住自己呵!我这会明白了,农村,更适台于我。”

妹妹长大了。这三年多岁岁月,生活所赋予她的,远比她说出来的,要丰富得多。

俏媳妇看着萧明华消失在大街拐角,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喂,你看好门啊,我出去一下?”不待胖子答腔,晃着白暮脚,旋到经委主任家。

主任的家毕竟最象主任的家。门首一对雄狮石雕,呲牙咧嘴,正冲大街。三层楼琉璃瓦盖顶,两间耳房瓷砖罩面。堂屋布置得金碧辉煌,粟子色家具显得威严庄重。北墙正中挂着一幅苍雕古松图。苍雕回眸鸟瞰的神态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畏。屋中央摆着一张红漆楠木雕花方桌,几个人围桌而坐,正在紧张的雀战。上首是主任老婆,然后依次是外甥女奂芝,两个年岁略长的女人,全都红扑扑的脸膛,喝醉了酒一般。旁边站着姚大发,是县城砖窑的老板,贾正兴的盟兄弟。他是贾府常客,媳妇新丧,来得就更勤了。这时,他在做梦。仄着膀子站在奂芝身后,扶着椅背,指挥她发这发那。

牌桌上风云变幻电闪雷鸣,丝毫没有惊动沙发上的主人。他沉着鹰勾鼻子,超然局外地拿茶盖轻轻刮着茶碗,慢慢呷茶。一缕香气弥散开来,透着冷竣和严威。

俏媳妇一撩帘子跳了进来。

“小旋风啊?这锅还剩一圈,你跟这位一堆做梦吧!”

奂芝冲她挤挤眼,又瞧瞧大发,笑了。

小旋风推了她一把:

“你才跟他做梦哩!”

小旋风朝沙发上望望,下边的话没说出来。

一阵窃窃的惬意的笑。

玉凤,来,给婶子这打棒吧?

主任老婆让出半边椅子,一边伸出戴有金黄戒指的肥胖的手去码牌,一边将红亮的烟嘴取下来,说。

小旋风顺势倚在她肩头,说:

“还是我婶子好啊。哎,奂芝,你们说,刚才,谁去我那烫头发了?”

“去去去,上你那烫脑袋的一天三四十个,谁有功夫猜那个呀!发牌!”奂芝说。

“料你也猜不着。是萧明华——回来啦!”

“啊!”

屋内的人全都轻轻叫了一声。

奂芝手中的一张牌掉在了桌上。

贾主任停止了呷茶,眼中闪过一丝疹人的光亮,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哪个呀?看把你们吓的!”大发问。

“啊,是个念书的大学生。从我们镇中考走的。”主任老婆轻描淡写地。“回来就回来呗!还能吃了哪个?奂芝,该你了。”

奂芝随便打出一张牌。

“砍儿,我和啦!”

下家推倒牌,叫了起来。

“哎哟!俺那七丙是成着连儿的!俺不算!”

“怎么能不算哩?”

“嘿,一梦,两梦!”

大发扳出一个六丙,一个八丙,悠悠地瞅着奂芝,开始从桌上拿饯。

“你别拿俺的,俺不算!”

奂芝护着钱,说。

贾主任猛地一拍沙发,站起来,欲说又止。

萧明华是回来了。这一点,粱立先是感觉到的。

几年来,他觉得仿佛有个影子伴随着,缭绕在他用围。一闭上限睛,那影子就会很清晰地显现出来,耳际响着她的话语,“你记住,我还要回来的!”睁开眼睛,才知是幻觉,便轻轻叹一口气。

他已经习惯于同那影子相伴交谈。走在街上,便感觉有个影子在前而跳跃,不时回头朝着他笑。走上讲台,便觉有个影子坐在最后一排,眼睛微微斜睨着,托着腮听他讲课。讲到得意处,她会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他迈着匆匆步履,走上二楼宿舍,朝走廊尽头一望,才知那个影子确乎变成了影子,被一阵风拂到省城大学去了,整座大楼显得空旷而寂寥。他在心底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便有一个影子在眼前飘……

那是他的一个梦,一个美好然而难以变成现实的梦。

梁立先是在萧明华刚来当打字员时和她认识的。

傍晚,悠扬的钟声在校园上空回荡,结束了一天紧张功课的学生们纷纷朝校门涌去。粱立先站在高三(甲)班门口,看着人流渐渐散去,走到音乐教室,坐在风琴前,打开琴盖,盯着琴谱。

校园里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双手抚着琴键,两脚踏着踏板,轻轻弹了一段流行曲。然后,猛的一按白键,整个身子摇晃着,头部随着乐曲颤动起来。他甩了一下长发,激越昂扬的琴声便嗡嗡地在教室回响。他凝视着对面的黑板,熟练地滑动、跳跃着手指,琴声又变得低沉而抑郁了。

他是一个乞丐的儿子,被娘用半袋红薯干从一个讨饭女人那里换下来,连出生地也不知道。

他聪颖勤奋,升镇中,他考了全镇第一。老校长判卷回来,兴奋地对学生们说,“咱镇出了个状元!”

主任(那时是革委会副主任)老婆相中了这个状元,托人给外甥女提亲。梁家三代独传,小门小户,立先娘自是愿意攀这门亲威,很快达成协议。

高中毕业,他心底揣着艨胧的希冀,应征入伍。临行,他才得与定下几年的姑娘见了一面。

奂芝已被造就得可以。绿军装,羊角辫,雄纠纠的,气势凌人。他看惯了女中学生的典雅文静,不喜她这般子火药昧,低了头不说话。

“喝酒啊?”

她瞪着他,指着桌上的酒菜。

“我,昨天晚上喝多了。”

他嗫嚅着,不敢看那双火辣辣的眼睛。

坐里碗上,你还坐里锅里哩!

说罢,管自大笑起来。

他拧拧脖子,掉给她一个脊梁。

“哟,怎么着?你这小外甥子还挺有架子哩!”

奂芝将斗鸡般的扁膀乍了起来,仿佛要啄他几口。

他无言以对,他是那里的姥姥家,“小外甥子”的地位使他很尴尬。他觉得跟她有些事情说不清楚。

缄默。

主任老婆踱了进来。她悠闲地举着红玻璃烟嘴,将浓浓的烟雾从焦黄的牙齿中喷出来,差点喷到他脸上。他自小对这种女人没有好感。那么胖,不干活,整天打牌,还抽烟!

他侧了侧身。

她转过去,烟嘴几乎点着他额头;

“大侄子,当了兵,可不能学那陈士美呀!俺小芝都等了你七八年啦!”

他更加惶然地向后缩着。

“谅你也不敢!……”

部队是平等竞争的。农民子弟常常干得很出色。几年过去,他要提干的消息传到了家乡。

奂芝立刻找到军营,以未婚妻身份住进了招待所。立先死活不同意,推说部队要拉练,将她打发回去。

恰在此时,立先的爹被割了“尾巴”,吊死在自家的醋房里……立先提干顿成泡影。

回到家乡,他想着自己毕竟不同于一般农民,实在不忍心去学大寨。便在母亲反复催促下,拎了两瓶“白干”,去拜见贾主任。

贾主任坐在太师椅上,脑门上闪着油光,他慢慢呷着茶,慢条斯理地说:

“是立先呀,多亏了你还来看我。”

“贾叔,我听说镇上还缺个民办教师?”

“先不忙嘛。听说你和奂芝……嗯?”

一道目光从茶碗后面扫了过来,鞭子般抽在他身上。他感到一阵寒噤。但还是迎着锋刃说,“我希望贾主任别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

“你希望?那你希望我怎么答复你呀?嗯?”

他愤然而去。回到家里,母亲说:

“咳,咱这种人家,怎么不还是在人家嘴里求哈拉拉。奂芝也不坏,我看着长大的……”

他打起铺盖跟着民工上了修河工地。

奂芝随后到了民工指挥部。

大红结婚证书摔在办公桌上,头头脑脑面面相觑。民工们以为他们在部队早那个了,便为他腾了一间空房。

那一夜,他学会了抽烟。

高考恢复,他跃跃欲试。晚上回家开始复习。她夺他的笔,撕他的书,跳上桌子戳着他鼻梁;

“你考走了,让我守活寡呀?做梦娶媳妇,想得倒美!”

“我好不容易盼来了机会,你就让我……”

“呸!这辈子咱俩是一条绳上捆俩蚂蚱,跑不了我,更蹦不了你!”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镇里通知他去中学教书。他似乎看到那双躲在茶碗后面的眼睛对着他微笑,“怎么样,年轻人……”

他真不想接受这份恩赐,似乎交换的筹码太重了呵!

老校长,那时已是镇中的校长了,找到他,鼓励他干下去。望着老校长深邃的目光,他终于点了点头。

在学校,他似乎有了新的期冀,他为此努力奋斗。一次次转正的机会翩翩而来,又姗姗而去,幸运的光环始终没有降临他头上。期冀随着太阳的升起在心底涌动,并成为一种动力使他努力工作。当太阳在云海中沉落,期冀又随着消沉。这种反复多了,象一只硕鼠,啮咬着他疲惫的心。回到家里,更是没有一天宁静。奂芝玩牌赢了,不管什么时候,便要拉着他那个;输了,就摔盆打碗,要不就蒙上被子睡大觉。

渐渐,他便只有在课堂上,在学生会意的微笑中寻找寄托和安慰了。

他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没有希望的激动,自然没有失望的痛苦。

他迷上了音乐,在乐曲中寻找着慰籍和解脱,躲避着人世纷争。在人生大舞台的一隅,悄悄演奏着自己的心曲。

他几乎变成了一具活着的木乃伊。

我还年轻啊!

有时,他会忽然停止了演奏,挥舞着拳头咆哮着,象一头发怒的狮子。等到静下来,不禁喟然长叹,“这,就是命吧?”

日子每况愈下,添了孩子后,他学校地里家里忙于奔命,身子越发消瘦,心力几尽衰竭。近来,奂芝又要他去干服装。两旁的高楼,得志的学生不无讽刺意味的炫耀,都对他形成一种威压,他愈发感到了支撑的艰难。

琴声停了。他伏在琴盘上,肩膀抽搐着,啜泣起来。

门,开了。一束玫瑰色霞光斜射进来,宛若又-个早晨来临。他一悸,抬起头,却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翩然而至,象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般。

一股少女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形成-个香馥的氛围。很快,将他包裹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我正听到好处,怎么突然停下来呢?”

说着,她伸出手指,翻到琴谱首页;

“哟,《命运交响曲》?是您……作的?”她的微微斜睨的眼睛掠过一道光亮。

他点点头。

“我还以为……”

她的眼睛顺下去了,可能为刚才的惊诧懊悔吧。

“你以为只有贝多芬才可以作这样的曲子,是么?”

他盯着她方正的脸庞。

“不,我是说……”

她翻了他一眼,欲说又止。

“你是说这个小镇中学里不会有人……”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呦,你……怎么哭了?

她盯着他的泪痕,失声叫道。

他尴尬地揉了揉眼窝,咕哝道:“这小虫子……”

她望着他浓密的长发,方正刚毅的面宠,青青的络腮胡子,突然问道:

“你是梁老师吧?”

你是……?他站了起来。

她掠了掠垂到耳际的长发,露出白皙的脸:

“我听教育局韦局长常说起你。他说梁家镇有个语文老师,教的学生在全县升学率最高,本人每次考试成绩又是第一。可就是转不了正。后来,他就讲起了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他愈发惊诧了。

“你的出身呀,家庭呀,婚姻呀……说得可详细啦。他说你媳妇挺厉害,你们俩……”

“你……你怎么认识韦局长?”

“韦局长和我爸是好朋友,常去我家玩。我可以说早就认识你啦!”

“哦……可我并不认识你呀?”

“我叫萧明华,是新来的打字员。梁老师,以后还求你多关照呀?”

她说罢,偏着脸,微微斜睨着他。

“哦,好好,互相帮助吧!晤,那你爸也是个局长啦?对不对?”

他朝前走去,话语中似乎流露着某种情绪。她跟着朝前踱了两步,站下了:

“我爸是不是局长倒没关系。我倒想问问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看他点点头,她接了下去。“你既然不喜欢那个女人,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

一副极其严肃认真的神态。

“这……好象不应该是你这个年龄考虑的问题吧?”

他摸出支烟,燃起。

她轻轻拿手绢搧着。

他意识到什么,将烟掐死。

“你怎么这么早参加工作,好象还没大学毕业吧?”他扫了一下她单薄的身体,又补充一句。“据我所知,在你爸那个阶层,是很看重上学的。是吗?”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被灼痛的感觉。他注意到了,便停住话。

她往旁边走去。

“高中毕业了吗?”

他跟过去,语调充满温柔。

她摇摇头。

“读到高几,高三?”

他拿起琴谱随她往外走。

她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下考场?”

他的语调严厉起来。

她的脖子梗起来了。

“中途辍学?”

“嗯。”

“那为什么嘛!”

她伫立在门口,若有所思地不做回答。

一轮圆月从一簇柳梢拱了出来,在那几染上一抹金黄,象个朦胧的梦。

他们共同望着越升越高的月亮。

梁老师,给我琴谱看看,好吗?

许久,她回过头来望着他,眈眈地。

好哇!我正想找个内行提提意见哩。

他喜出望外地说。

“内行倒不一定。我刚才觉得,前边挺好,后面好象压抑了些。也是。这种曲子用这种琴演奏,真难为你了!”

她将琴谱卷成一个筒,攥在手里。

“只求神似吧。”

他说罢,就如铁条封了口一般,不再言语。

梁立先编好下周教案,走出宿舍,朝走廊尽头的打字室望了望,便朝那儿走。

两个女教师踱上楼道。他皱了皱眉,快快地走下楼。

知了在烦人的嘶呜。他捡起块砖头,朝树上掷去。知了吱吱着飞走了。他在草坪前走来走去,不时望望那扇支起的窗扇。

“梁老师,没课呀?”

王历史走了出来。

“嗯,没课。这鬼天气!”

王历史掏出烟,分给他一支。正要燃上,却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还来呀你俩”。他立刻往楼上跑。

历史教师微微笑笑,摇摇头,猛地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一个烟柱。

“哎哟,对不起!”

他被撞倒了女教师身上。

“跑什么呀?梁老师。”

“我,我去取份卷子!”

他装作走向宿舍。听着脚步声渐渐下楼去了,又向回踅。

来到乳白色门口,他的心快蹦出来了,他长长地嘘着气,脑子里乱噪噪的。

“她会怎么看?总不会……”

他听到一支悠扬地小曲儿,这种曲子只有人在最舒适的心境才会哼的。他不由消失了紧张,捋了捋鬓角,摸摸光光的下巴,笃笃地敲门。

“请进。”

声音脆亮亮的,他心里一热。

他推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下了。

“是你?快进来呀!”

她的眸子掠过一道惊喜的光亮。

“她喜欢我来呢!”他暗暗道。走进去,搓着手。“我来看看琴谱。”

“哦,你来看看琴谱呀。”她似乎无意地重复着,转身,去壁橱里翻。

他装作打量房间,眼睛不时往她身上瞟。

墙壁刚刚粉饰过,雪洞一般。墙上挂着幅风景画。蔚蓝色的海水翻着雪白的浪花,拍打着礁石。一个倩女伫立岸边,凝望着飞翔的海鸥。风,扯起她的裙摆,似乎有几分寒。

她拿出一叠纸,转过身来,坐在床前。他将目光落在收录机上的维纳斯石膏塑象。

她和他一起欣赏着。

“你说,她为什么是断臂”须臾,她问。

“残缺也是一种美。这样,或许更接近生活吧?”

“我倒总想给她补上一条胳膊呢!”

“是吗?”

他这才敢于将焦点对准她的目光。怪了,他仿佛也有那种想法,却被她点了出来。

“其实,生活总是残缺的。”

“我追求的是完美。”

看他未置可否,她将纸笺推到他面前,说,“我试着给补了一节。不知合不合你的原意?”

他愈发惊奇地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正看着他微笑。便收回目光,认真地看了一段琴谱,自语道:

“真好,真好呵!”

琴谱抄写得潇洒流利,字里行间流露着女性的纤细。他从来没看到过一个姑娘为他抄写的东西,而琴谱又续了一节。他哼了一段,有功底,有神韵,感受到一种女性的阴柔之美。可她却怎么……他抬头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我想,你……”

“我什么?”

“晤,以后再说吧。我们去演奏一下,好吗?”

“好吧。”

他们走下楼去。

周未,校园里显得很静。

“你来吧?你会演奏得很出色的!”

他拂着琴盖上的灰尘,说。

“是吗?”

“会作曲的人,哪能不会演奏呢!你原来在哪个学校?”“城中。”

她回答着,坐下去,凝神静恩了一会儿,便开始演奏自己的作品:《新生》。

他们整个儿溶进音乐里去了。

鸟儿在歌唱。渔歌在对答。渔女在岸边织着美丽的梦。风和日丽。天边静得没有一丝云翳。他们的魂灵似乎飘出了体外,在那儿飘浮,游弋……

琴声嘎然而止,她将手臂停在空巾,世界凝固了。

良久,他回过神,击掌赞叹:

“太美了!简直就是一首诗!”

“生活本来就应该是首诗嘛!”她说。

这又是他所常常萦绕心头的,又被她不经意地点了出来。他不能不认真看待这个白衣少女了。

“你说得……太好了!以诗样的激情,创造诗样的生活,太有意境了!”他稍稍停了一下。只是,似乎超脱了些。你对生活的期望值,是不是太高了些?

“是吗?我到觉得你对生活的期望值太低了点。”

“什么?”

仿佛一道亮光,唰的划过一条幽深的洞穴,使他看清了自己灵魂深处的本米面日。那一刻,他感到一种顿悟,那么透彻,清晰而无情的顿悟。而这竟是眼前这个稚嫩的小姑娘给予他的。

他越发感到她的不可小觑。同时,增加了要解开她这个谜的决心。

“小萧,镇里组织青年教师旅游。你去不去?”粱立先走进打字室。

“旅游?去哪儿?”她从打字机上回过头来,顺手拢了拢垂到额前的散发。

“五台山。”

“你去吗?”

“我似乎还可以算是青年。”

“你本来就不老嘛!”

“是吗?那,我就去。”

颠簸的山路使车内的人大都昏昏欲睡。

梁立先捧着《复活》,专心地读着。

旁边的萧明华歪着头,微微斜睨着他。

“粱老师,看的什么书呀?这么入迷。”

“哦,”他将书名冲她翻了翻,不自然地往旁边挪挪。“你,读过吗?”

“嗯。”她轻轻点点头。

他将书搁到膝上,揉着太阳穴,轻声问:

“你怎么总是……偏着头看人人?”

“是吗?这我可没觉察到。”

“卡秋莎目光斜视,是因为她那样的身世和经历。世界不公正地对待了她,她对世界是斜视的。当然可以理解。而你,与她截然相反。你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你说,我该是怎么一种样子呢?”

她饶有兴趣地问。

“在你这个年龄,应该无忧无虑地生活。象小鸟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不是每一个姑娘都会变成小鸟的。是吗?”

“你似乎有什么痛苦?”

“你有什么根据?”

“我……凭感觉。”

“我……是这么一种性格。这种性格很不好,是吗?”“那倒不。我挺欣赏你这性格的。不过……似乎……”

“你怎么看卡秋莎这个人物?”

她又偏起头。说时,意识到了。又拗不过,含着歉意微微笑了。

他宽谅地笑着回答她:

“我同情她。因为她是个弱者,我也一样。你知道的。”

“那,你说,卡秋莎在她堕落以前,还是个很值得爱的少女吗?”

她说完,紧张地停止了呼吸。

“那当然。”

“如果,你是聂赫留朵夫公爵,你还会爱她吗?”

“我会的。可我不是……”

她长吁了一口气,扭脸瞟着窗外的群山。

车在崇山峻岭中盘旋。引擎轰鸣着,爬行速度很慢。

谈什么呢?那么热烈?

小胡子扭过头来,贪婪地在明华脸上睃了几下,又把目光转向立先,声音诡谲而神秘。

“我们在说,你和你那位,挺般配的一对呢!”

立先指指歪在他怀中的飞燕。

小胡子得意地挤挤眼,“去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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