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莺愁蝶倦晚芳时
天阴沉,蒙蒙的细雨如密如织,笼上了整个米夏皇朝。
悦晟王府的栖石阁内,躺着面色灰白的疏影,床前站立的却不是敕风,而是花枝招展的李潇潇和娇美的苗琳。
两人满目鄙夷地盯着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子。
“我说叶疏影,你既然要死,为什么不磕得狠些?如今这要死不活的样子,是要让王爷心疼吗?”
苗琳尖酸刻薄的言语似是没有传进疏影的耳朵,径自迷茫地盯着头顶的流苏。
“我看啊,是为了脱罪吧。你想啊,她那个老爹被斩,她上殿这么一闹,世人还当她是个多么孝顺的女儿呢,这不连皇上都感动了,没问她擅入大殿的罪呢。”
是啊,这样就算是爹的孝顺女儿了吗?这样就算是哥哥的好妹妹了吗?
“哼!就是,这奸臣的女儿也是奸啊……”
是吗?她奸吗?她一心上殿,只求能将爹爹的命救下,可如今呢……
“真不知道王爷救她做什么,真该让她死了算了。”
对啊!他救她做什么?为什么不让她死了呢?现在她早已没了价值,爹都已经死了,丞相府都没了,她这人质还能牵制谁啊……
浑浑噩噩的再也听不清她们刻薄的话语,爹已经死了,哥哥也已经死了,晴儿被她赶出府了,这世间再也没有一心为自己的人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模模糊糊地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现在就死的时候,忽听得老远传来一阵暴躁的怒吼声。身边叽叽喳喳的女声消失。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自己温热的手。清朗的男音在耳边回响——
“疏影,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事已至此,你别想太多。”
别想太多?这是谁害的!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你定是恨着我的,是我将那些罪证呈上去的……”
恨?恨什么?若是……若是那三天他能回府,若是那三天她能出府,又怎么会有今日这局面?
“疏影,我的心也难过啊,丞相他……是我的恩师啊!
是啊,是啊,他总是夸赞你,总是夸赞你,可你却将他逼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我这些年虽和静云接触不多,但他也曾是我年少时的好友啊。”
好友?你算什么好友,你杀了他,你算什么好友!
“可是……他们走错了路啊,我不得不……”
“不!”迷蒙的黑眸有了焦距,恶狠狠地盯着一脸忧郁的敕风,“他们没错!”
敕风一脸的无奈,轻轻拍着她的柔荑,却被一把甩开。
“疏影!”
连日来的好言好语只换来她的不屑一顾,敕风的耐性到了极限。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爹贪赃枉法,你哥哥助纣为虐,他们犯下的罪行条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如今只斩了他们父子二人,其他九族只是免官,你还有什么不满!皇上一心杀你,我连夜将你带出皇宫,以功劳求皇上饶你不死,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对得起我吗?”
“对得起你吗?哈……哈哈哈……”狂笑溢出,回荡在栖石阁内,“我对得起你吗?哈哈哈!我对得起谁?我们叶家又对得起谁!”
笑愣了敕风,问住了敕风。
是啊,其实她,什么错也没有,只是因为生为叶衍的女儿,叶静云的妹子,如今她的痛又是那么的清晰可见。
敕风忽地对自己刚刚的话有些后悔,想要开口道歉,可她狂笑的面容,她眼角的泪水却让他不安。
想覆上了她的手,想要安慰她,可他知道自己是不行的,自己安慰不了她。
那样的疏影,终是无法面对,黯然离开了栖石阁。
而独留在栖石阁的疏影却是还在狂笑,笑得门外守卫心底发寒,笑得端着汤药的小丫鬟不敢入内。
将头埋入锦被,让脸上的泪水沾染其上。
对得起?对得起?是谁把她爹逼上这等绝境的?是为了谁才让自己陷入这万劫不复的。他竟敢说仁至义尽!可笑啊可笑!真想知道等一切真相揭开,他们这些自以为施恩的人又会是怎么样的嘴脸!
雨依旧不见停歇,随着天上的黑云日益浓厚,也越发下得大了。从细雨化作小雨,从小雨渐成大雨,近几日又有再大的趋势。
敕风急急地赶进皇宫中,见到的正是为水患头疼的小皇帝。
“参见皇上!”
“皇叔免礼,您快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敕风趋近跟前,接过三江巡抚递上来的折子细细地看着。英挺的剑眉也皱起来。
“是三江水患,怎么这么严重,受灾的竟然有五府百姓。”
“是啊,今天一早接到折子的时候朕也吓了一跳呢,说起来,已是有五六年没见过为水患上书的折子了。”
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最近心底不安的敕风更加忐忑,总觉得什么事情隔着朦胧的纱绸看不清晰,可又总觉得那朦朦胧胧的背后,近似……疏影的面孔。
定下心神,回到正题。
“皇上,最要紧的是先安顿受灾的百姓。”又低头细细研究折子,“看这情形,水灾过后必有瘟疫,恐怕还得先派些大夫往受灾之地准备啊。”
“正是如此!皇叔你看看督导赈灾何人合适?”
“这……户部理该掌管此事,但皇上……”水患虽紧,但敕风还是略有不安,“现下朝堂刚定,虽说满朝文武出力不少,但也说不准什么人可信呀,要是趁着这赈灾小小地贪上一笔,怕是不好办啊。”
“这……”小皇帝沉吟,“往年丞相是如何做的?”
这一言,小皇帝一愣,敕风蓦地瞪大了眼,“皇上……你刚刚说什么?”
“这……”
“是啊,丞相是怎么做的?这几年好像也确实时有水患,却不曾如此的伤脑筋。”可是为什么?每年的雨水不也是如此吗?为什么没见上书的折子?难道就是今年才有这么严重吗?
不!不对,好像每年都有,可为什么没有近几年的水患贪银,没道理的,叶衍他处处贪赃,怎么会独独不贪这个。有什么事不对。
啊!是了,近几年根本不曾发过银两赈灾!
“皇上,调户部尚书前来问话。”
可是没错,户部将近三年没有调过银子用以赈灾,可是民间却有个“济悯斋”,年年水患都将大批的银两和粮食运往灾区,出面的是他们的少主静疏公子。
静疏公子?
就因为这一家济悯斋,竟让朝廷近三年没有为水患担忧。
为什么是静疏?这名字怎么回事?
“据说那静疏公子为保百姓安康,除了大笔地捐赠银两,还曾广邀商家,同为百姓出力呢。”
“那今年何以不见这济悯斋?”德昭皇帝心急,开口问道。
“这……”户部尚书张大人哑口,“微臣不知。”
“不知!这等大事你怎么会不知!”火气上扬,狠狠地将手中奏折披头砸向户部尚书,德昭皇帝气愤不已。
张大人低头不语,可心底却暗想:这百姓受水灾,当然该是他们这些为官者伤脑筋,为何要关注民间呢。
可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皇帝年幼,谁知会不会拿他开刀啊。
敕风不赞同地摇摇头,俯身风将奏折拾起,拭去尘土。心底虽还为那“静疏”二字不安,可眼前的事儿才是重要。
“张大人,虽说这民间志士要不要救助百姓全是他们自己的意愿,但济悯斋既已突然停止怕是有什么内情,既然是为国为民的善人,我们怎么能不管呢?你派人去查查其中内情吧。”
那张大人点头称是,悄然退下,心中却觉得皇帝太小,这悦晟王爷天资聪颖,为人圆滑,前几年为搜丞相罪证以假象示人,牺牲颇大,现下若是由其辅政,想必皇朝定能开创新的景象。
可他那知道,这被万人肯定的悦晟王爷敕风,却在不久的将来消失在了皇朝的殿堂之上。
四周静悄悄的,昏暗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淅沥的雨下个不停。
自那一日已有半月之久了,父兄的亡魂怕是已过了奈何桥,可惜他们都没能入梦来看她一眼。
手里握着块雕着一剪寒梅的玉佩,反复把玩。
这玉是在她入王府的时候亲手交给敕风的,犹记得当时他欣喜接过,视若珍宝,可惜不到半月,她在他常常停留的亭子里拾到了这玉石。
悄悄地将它放置在二人缠绵的床铺上,他……却似是从不认识一般。
她那时就明白了,自己在他的眼里心里,就像是这玉佩一般,毫不入眼,或者可以说是过眼即忘。更何况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多了三个姐妹呢。
于是她藏起了她的情,安心地做他的妾,安心地顺着爹爹的安排留在王府。
可是爹爹啊,这样的生活是何等的困苦,将她囚禁其中,不得自由啊。
头上的白巾是裹住了伤口,又何尝不是在为父兄带的孝。
门外的侍卫不知去向,服侍的丫鬟从未尽过责,于是拾起一把油纸伞,在无人阻隔之下踏着青青石阶步出栖石阁,沿着桓渊湖边的小径走向那望湖亭。曾经无数次地希望能在这飘雨的时节,不带任何目的地在望湖亭里欣赏湖上美景,却从未有过机会,今天就让自己放纵一把吧。
将画着寒梅的纸伞置于桌边,回身看着在雨中更显迷蒙的桓渊湖。
曾有过要“举步赴清池”,可惜现在这桓渊湖淹不死她。
“哟!这不是我们的疏影夫人吗,怎么不守着你的栖石阁,跑到外面来丢人现眼了?”
苗琳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疏影暗自摇头。万没料到在这样的日子里还会遇到她们,躲不过啊。
苗琳见疏影不答话,也不计较,和李潇潇使了个眼色,径自坐在了铺着软垫的石凳上。
“疏影,你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出王府了吧。”
出府?疏影一怔。
什么意思?
重复着多年来与这些女人相处时的习惯,指尖滑过玉佩上的梅枝,细腻的触感温润了自己的心,不与她们计较。
“唉……”虚伪做作的李潇潇一步步地向着疏影走去,“我说疏影姐姐啊,你实在是没有必要再留在……”一句话未说完,脚下一拐,直直地向着疏影倒去,两个人顿时跌做一团。
李潇潇气急,再也不掩饰自己骄纵的本性,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打在了疏影苍白的脸上。
“叶疏影!你怎么那么笨啊,就不会扶住我吗?”
这下疏影是真真地愣了,单手捂着面颊,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李潇潇。
“凭什么……我要扶你?”
被那样的大眼盯着,李潇潇有些不自在,暗暗地回头看了苗琳一眼,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竟又壮起胆来。
“凭什么?就凭我爹是工部尚书,而你不过是个奸臣之女,甚至现在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这样的你又凭什么留在王府?你以为王爷还会留你到何时?”
留她到何时?真是可笑,敕风害她家人,难道这些人还以为她会留在王府争宠?可笑啊可笑。
但……她们要是以为她叶疏影好欺负那就错了,她从不想为爹爹树敌,而这三年她虽看着敕风放浪,却也明白那不过是假象,更何况……
握紧手中的玉佩,他的心底没她,那她争宠有什么意思。可是……她叶疏影的淡然是有原因的,不该她的她不会要,但现在她再也不用担心为爹爹树敌了,害她家破人亡的敕风再也不是心中良人,眼前这女人她还何惧!
苍白的脸变得阴沉,扬起手就回了李潇潇一巴掌。
“李潇潇,你真的以为现在可以有恃无恐了?”嘴角微勾,缓缓靠近她的耳边,“德昭七年,你爹还是小小的户部员外郎,却在丞相府的花厅里送上了八只古玉狮子,礼单含蓄地注明了是……买官之用,而且啊……此后每年均有古玩珍奇送进丞相府,直到他升至工部尚书,而咱们的悦晟王爷将你迎进王府为止,你说……这算是什么?”
“你……”先前还傲气凌人的李潇潇一脸苍白地颤着手指向疏影,“你骗人,你没有……”
“没有证据吗?”阴阴一笑,“我敢说就自然是有根有据的……就连那八只狮子也正陈放在济悯斋的库存之中。”
“不!”凄厉地惨叫一声,李潇潇整个人压在疏影身上,一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纤细的脖子,一心置她于死地。
疏影毫不反抗,一径任她掐着。只是手心的雕梅玉佩已被染上了手的暖意,她攥得死紧。
这样死了也好吧……不用再面对一切的痛苦……
“叶疏影!你是不是撞昏了头?就那么任她掐着你,你不会反抗吗?你就一心要死是不是?”暴跳如雷的吼声自栖石阁传得老远,而床榻上的女子面上却是毫无反应,不受干扰。
不愿看到他地合上双眼,每次见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眼前就不由得浮现起父兄带血的面庞。
但他又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她一心寻死吗?那是因为他关心她吗?真是可笑,害死了爹和哥哥,现在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她死了不是正好将叶家赶尽杀绝吗?想必那会是整个米夏皇朝都欣喜的一天。
不过这样暴躁的样子还真不适合他。
“你就那么想要去陪你爹?”
是啊,想去陪爹爹,想和他们同进退。
“我这已经是第几次站在这床榻前了!我这是第几次看着你死里逃生了?疏影,你讲讲良心好吗?我也是人,我也会疲惫,你一次次地寻死我也很疲惫。”
“疏影……疏影……”
为什么那声音里饱含着哀愁?
哀愁?
“朝上有多少事啊,家里又如此吵闹不休,疏影我也累啊。”
他也累?是啊,怎么能不累呢?
将一肩扛起米夏江山的丞相正法,这担子自然落在了他们这些人的肩上,想要做仁者,又怎么会不累呢?
既然累了就别再管她了。
“疏影,你已是叶家唯一的子孙了,想想你爹,他愿意你死吗.”
爹,会愿意她死吗?
一定是不愿的,不然她又怎么会在这悦晟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