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苍穹黯然话凄凉
清冷的秋风扫过了园中的梧桐,一片片的叶子飘飘洒洒地落下。夕阳已逝,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红霞,明日定是个好天!
眉目清秀的小丫头笑盈盈地提着食篮跨进了少有人烟的栖石阁。
“疏影夫人,疏影夫人?”声音娇脆,唤出了在花厅里打扫的晴儿。
“这不是环绿姐姐吗。今儿怎么有空来栖石阁?没在琳夫人身边伺候着?”
“哪啊,这不是听说疏影夫人身子没好,我家夫人差我来说送些好东西给疏影夫人补身子呢。再说了,我家夫人身边人多,也不差我一个不是!”
“哎呀!谢谢琳夫人记挂呢,我家小姐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秋日里凉的很,每日坐在后院弹琴看书呢。”
“是吗?那疏影夫人真是惬意呢。哪像我家夫人啊,总是没有个空闲,王爷三不五时地就去华菱院,害得夫人总得时时打扮妥当呢。”
晴儿脸色一变,垂着眸不看环绿,自是明白这话是来这儿示威的。
“是吗,那琳夫人还真是辛苦呢。”大眼骨碌一转,哀哀怨怨地长叹一口气,“我家小姐是从来不上妆的,唉……还得怪王爷,硬要说我家小姐就算是素颜也一样美得惊人,可怜我一手的绝活都没处使。”哼!来这示威?也不看清楚了她晴儿是什么样的人!
“你……算了,倒是这篮子里的是兔肉呢,尚书在外山林子里养了好多,送了些过府来说是给我家夫人尝尝,厨子总是变着法在做呢,今儿是清蒸的,夫人让我送来给疏影夫人,赶回头儿我再送些别的味儿的。”
说完,也不待晴儿开口就径直离开了,直惹得晴儿纳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先是潇潇夫人送来了稀罕的水芹,现在琳夫人又送来了兔肉,就不知道回头那心尘夫人会不会也送东西来。
提着食篮向后院走去,她就不明白了,小姐从来吃的都是从王爷的餐食里分出的,没见到这些啊,既然是好东西,她们怎么会不给王爷送去?嗯!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小姐定是不会吃的。
可是晴儿万没想到,疏影不光是吃了,甚至每天等着她们送来的菜呢。
秋风飒飒,难得王府没有宴客。
敕风也难得闲下来,独自在卧房浅眠直到屋外轻轻的几声碗碟相撞,这才张开了眼。
屋子里极暗,只有隐隐的从窗缝里透进的月光。
“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已经戌时二刻了。”屋外的小厮轻声答道。
“都这时候了……”
敕风缓缓起身推开窗子,一轮明月车衬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飒飒的秋风吹着梧桐树上仅剩的几片叶子哗啦啦作响,心情没由来的好。
踏出卧房,正看着小厮将饭菜端上桌,桌边却还放着一个食篮。
“这是什么?”他一脸疑惑地掀开食篮,入眼的竟然是和桌上一样的饭菜。
“回王爷,这是要给疏影夫人送过去的。
“疏影?”
“是,本来应该是晴儿过来拿,可是刚刚她等得久了,说是怕夫人担心,先回去看看,等咱们这上菜之前,她再过来,没想到王爷醒来了,小的们就先将饭菜装在食篮里,等会儿再给她送去。”
敕风剑眉微皱,却是十分的不解,“哼!为什么要在我这儿送去,厨房不做夫人的饭吗?”
“这……”那小厮一脸为难,“这小的不知,只记得夫人进府后,前几个月里只要王爷在府里,都会跟疏影夫人一起用饭,可是后来几位夫人进了王府,王爷就少和疏影夫人一同用饭了,不过好像是自那时候起,只要王爷在府里用膳,晴儿就一定会将您所吃的饭菜端一份会栖石阁。”
“你是说……只要我在府里,那疏影她就都和我吃同样的饭菜?那我若是不在呢?”
“王爷不在,那自是不用的……”
为什么呢?难道是担心他药死她吗?不像!
“怎么平时没告诉我这事儿?”敕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狠狠地瞪了那小厮一眼,“吩咐厨房准备一桌膳食,送去栖石阁,我今晚和夫人一同用膳。”说着拎起那装好的食篮踏着月色向着栖石阁而去。
刚踏进院子,就听得晴儿苦苦的哀求声:“我的好小姐,不然我就先从厨房端些过来,您先用些,等待会我再去王爷那拿食篮好不好?”
都这时候了,她竟真的还没用膳?
“不用,我等等就好,王爷不是也还没吃。”
“小姐,您的身子还没好全,哪经得起饿啊。”
身子还没好全又不吃饭?敕风听她这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踏进了花厅。
“就是,身子没好全,怎么不吃饭呢?”他这清朗声音一出,立时愣住了房内的主仆二人,见她俩呆滞的表情,敕风暗笑在心。
“王爷?您怎么来了?”疏影回神,微微地向着敕风施礼,又示意晴儿赶紧上前接过敕风拎着的篮子。
敕风淡笑,缓缓落座在厅中的圆桌前。想当初疏影进府,一眼就相中了栖石阁,他们也在这儿整整过了近两个月快乐的神仙伴侣般的生活,这桌上也曾摆着疏影亲手下厨做的小菜。
心头微微起了丝苦涩,他又轻笑压下。
若是没有那夜听到的话,也许现在还是一切不变吧,只可惜啊……不过他也有好久没尝过疏影的手艺了。
伸手握着疏影一只柔荑,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却轻易发现她的些微抵抗。好像自她落水以后,这种抵抗就常常出现呢。
“我刚刚吩咐厨房送些饭菜过来,今日我们一同用膳。”他懒懒带笑,又一次让主仆俩愣住,两人对视一眼却谁也不出声。
“咦?不说话?难道疏影你不愿意?”看那眉眼顺时闪过的不安,敕风直想笑出声来。一向淡漠又在不久前刚刚与他……算是对峙过吧,竟能连着两次在自己面前怔愣,他怎么能不高兴得想笑呢。
比起敕风心底轻松,疏影却是心中烦闷。一是不清楚他的目的,一是这多年没这样用过膳,心底竟隐隐有丝紧张,但她却不敢露出神色,只是径自看着敕风。
一时间,两人无语,那眼对眼的对视竟有些尴尬,好在厨房的饭食送了上来。
“王爷,小姐请用膳。”晴儿一道道地将菜肴摆上桌,又为两人送上递上竹筷,后退了两步,立在疏影身后。
不想敕风却回首看向她,“晴儿,以后别再叫小姐了,是夫人!记住了吗?”他眉目带笑,也说得轻巧,可偏偏让晴儿觉到一丝寒意,不由自主地低头称是。
而他的话却也让疏影惊讶,晴儿自小跟着她,到王府三年了,敕风从不曾注意过这些。她轻轻地扯了扯嘴角,举箸为敕风布菜。敕风这时才发现,疏影为他布菜的筷子竟是一对银箸。
他不动声色,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只要是我在府里,你就会和我吃同一盘饭菜呢。”
疏影举起的手一顿,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痕,垂目望着一道醉鸡,“是啊,王爷在府里时,我多半是会让晴儿从您那里端些回来呢。”
“哦?还真是如此呢!”敕风呵呵一笑,温润的左手探向疏影,轻轻抬起她的头,不许她回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声音极轻,听在疏影耳中,却像夏日里冷冽的甘泉冲入肺腑那一刹那所带来的轻寒,不由得有些战栗。
但她凤眸微抬,对上敕风朗朗星目,一片坦然不带羞涩地道:“因为我想和王爷共餐。”
带笑的星目一怔,显然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但转瞬间,一阵自心底散发的幸福感冲出来,眼角嘴角的笑更盛,整个人如同沐在晨曦之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缓缓靠近,温热的唇滑过她光洁的额头,“以后我在府里,就陪你用膳。”
即使她是骗他,此时他也是幸福的,这是两年多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也是这么久以来,他难得的快乐……
深秋风凉夜冷,疏影挪开环在腰间的大手,为他将锦被盖严,探手在刚刚枕过的枕头上摸索片刻,缓缓起身离开了房间,踏入了栖石阁后。
栖石阁后,其实是有个小院子的,临着崖壁自成一体。若是不进屋就到不了这院子,所以,这是疏影最喜欢的地方。
院子不大,几棵苍松植在其中,松下是一片金黄的菊花和石桌石凳,石凳上有着厚厚的软垫,石桌上摆着一把琴。
此时已是夜深,但因是月满之日,院子里倒也大亮,甚至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片的紫色。
疏影独立在松影之间,素手理着一绺黑丝,对月长叹,其声悠悠,在这寂静的夜里,倒也传得很远,起码是传进了跟着她踏出房的敕风耳中。
隐在门后,敕风却也不上前,只是那么远远地看着她,借着月色看着她,看着她一脸的落寞,心底的纠缠感又升了起来。自一个月前的不欢而散,他们二人就很少说话,依旧保持着往日那面和的假象,可今日那愉悦的晚膳却让他难得的喜悦,但为什么疏影却会落寞至此呢?
本来他忙于朝政,鲜少在府,倒也不觉怎样。只是最近他收到的密函越来越多,弹劾丞相的证据也越来越多,可总是在无意间联想至她的身上。
其实他是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疏影的,那么的落寞,那不像她,她该是永远都淡然的,就像是他带着聘礼上门纳妾之时,明明知道他居心不良,可还是毫无异议地来到了王府。就像是卜池调戏,害她落水后,依然淡漠。本来他就以为那才是疏影,但两年前的那一夜,他才明白,疏影不一定是淡然的,她也有笑靥如花,也有真心赞叹,所以他明白了,她的淡然只是因为心不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三不五时地宴请友人,每次都让她和她们作陪,放浪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除了要让世人知道这样的他,也要让她看看自己的男人在她面前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尝尝那样的感受,只可惜……她从不当回事儿。
可现在……那样一个落寞的疏影,一个会感花叹月的疏影?为什么那么的……惹得他的心揪紧?
忍不住地摇头叹息,这样的她,他不想。这样的她也不是他该见的,所以……还是离开吧!
刚一转身,却见晴儿抱着披风从屋内出来,敕风连连后退两步,隐在门后的阴影里。
“我的小姐,这三更半夜的,您不睡觉,跑到后院做什么啊?”急急地奔到疏影身后,将披风披上她的肩头。
浅笑回身,疏影对着晴摇摇头,“你啊,就是太大惊小怪了,我不就是出来吹吹风罢了。”
“小姐!难得王爷今夜过来,您倒不在房里了,该不会是因为王爷少来,您心里难受?”
晴儿问得小心翼翼,就怕疏影伤心。也不是她晴儿要说,自打小姐进了这悦晟王府,王爷留宿的次数有限,小姐是倾城之姿,京城有名的才女,可现下呢?
敕风心口一紧,屏住呼吸等着疏影的回话,可惜的是,疏影什么也没说。
晴儿见疏影不语,明白她不愿谈起,随手撩起刚刚给她披上的披风,笑道:“小姐,你看看,这可是江南的织锦呢,稀罕得很。其实王爷对您也真好呢!”
听到晴儿为他说话,敕风忍不住地笑起,这小丫头本来一直记他的仇呢。
不过……或许他也可以在这样的夜里和疏影谈谈心呢,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她的心。
“小丫头,不过就是些织锦罢了,就这么收买你了!”
疏影的嗓音清脆柔和,略带着些宠溺,不是平时和他说话时那样的清冷。
“哪啊,我是真的看王爷对小姐好嘛!您看,每次都挑最好的送给您呢!”
对!对!敕风暗暗点头。
好孩子,继续说,要是回头疏影能对我开怀,我定给你找个好婆家。
“傻孩子。”疏影遥望向天边的明月,略带着一丝苦涩地继续道:“王府的美人有几个?你当王爷是什么人物啊。”
“咦,小姐是什么意思?”
“王爷送来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你自当我是受这王爷的宠爱,可是王爷也送了其他美人东西了。”
“送就送呗,但小姐的可是他们都没有的,还不是说明小姐最得宠吗?”晴儿的确不明白,除去前阵子的事外,其实这两年多来,王爷一直对小姐不错,只是待人懒了些,少来栖石阁了些。小姐的苦其实都来自于看到王爷的放浪,看见几位夫人争宠的难看。
可是要她晴儿说,男人嘛,哪个不是这样?像丞相和少爷那样的人能有几个,王爷……毕竟是男人啊!光看这每月送进栖石阁的绸缎首饰,哪样不是上等货色,小姐还是得宠的。
小丫头的心思疏影又怎么会不明白,她摇头。
“晴儿啊,你去打听,想必其他的夫人得到的东西也是独一无二的,不过是看不在咱们眼里罢了,就像咱们有的人家也看不上一样。王爷是何等人物,这点小事何须用头脑?府中的妻妾都会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这也是王爷的意思呢。”
他的期盼竟没有如愿,疏影果然是疏影啊,她总能透彻他的举动。
哼,除了自嘲,他真不知道该怎样了。
“为什么?”
“你看看,这每一房每人的来头是不是都不简单?”
“嗯……还真是……小姐是丞相的女儿,苗琳夫人的兄长是兵部尚书,潇潇夫人是工部尚书的女儿……除了心尘夫人,都是……”
“不错,现下这些人握着朝政,王爷毕竟是皇上的亲叔叔,怎么能不想着自家人?王爷迎我等进府,不过是因为我们的身份,利用我们牵制朝中势力。不封妃子的说辞是‘家中美人贤德才情并茂,难以取舍’,而且身份都不低,谁也说不得王爷什么,就这么耗着,不封妃,待那一日,连根拔起这朝中的势力,我等焉还有命?再说现在为了不得罪任何人,对家中美人更是好得很,起码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小姐就没有?”
“我?我也不过是才看透罢了。”因为她早已预知今日地步,而他其实没有避着自己。
“那……小姐将来怎么办?”
“待我爹爹势力一失,必然会是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我自是在这九族之列了。”
“可是……那王爷不也是……”王爷也是丞相的女婿,也在九族之列。
轻轻一笑,洁白的指尖点上晴儿的额头,“晴儿你想多了,我……不过是个妾,王爷还算不得我爹的女婿,他又怎能在九族之列,我也不是他的妻子啊,没命的……”
这的确是他的目的,但是她……他不会让她死,她进了悦晟王府,就算是丞相的女儿,他也定要保她周全。
“不过,将来若是真的放我,你来,看见下面的桓渊湖吗?到时我自是不能再呆在王府了,又无求生技能,干脆就‘举步复清池’,或者……”又指了指湖边的一棵大叶梧桐,“‘自挂东南枝’,总是选一个吧!”
她若活着,就是王爷心底的刺,也是皇上心底的刺,怎能活着?他们定会再找理由要她的命的,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个痛快。”
她会寻死!?不行!他不会允许的!
“不,小姐,如若活命,何必寻死?”晴儿一急,一把握着疏影的手,“若是如此,那小姐要是‘赴清池’奴婢就‘自挂东南枝’小姐若是挂了那东南枝,奴婢就去赴清池,一生一世随着小姐了。”
“哎呀呀呀,我可不要,又不是孔雀东南飞,你不是……我也不是……你跟我殉什么情?难不成……难不成你是……是……”
“小姐!人家是为你心疼!”小丫头的泪水忍不住掉落,暗处的敕风也忍不住心颤。
“算了吧,这就是时命,我命该如此,能怨谁?若是我早生三十年,还用现在做个妾吗?若我生为男子,又怎么会被送进王府来?我定要做个沙场上点兵的将领或是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也好啊,可我生为女子……谁又能听我说话,不过就是个棋子罢了。这就是时也,运也,命也!”
时命啊……时命!
轻拍晴儿抓着自己的手,她柔柔一笑。这是她的时命,却不是晴儿的。跟了自己这么久的晴儿,她又怎能让她陪着自己在这……等死?或许该为她打算了,十七岁的小丫头,何必也做着被折断双翼的鸟儿呢。
敕风悄然离开,重又躺卧在他们交颈而眠的床榻,等着疏影。
三日后,府中的大批工匠入府,阔叶梧桐尽除,说是王爷嫌府里的景色单一,多年都是一个样子,没什么变化,遂大肆修改,府中再不见高大的树木,均被矮小的乔木取代。
桓渊湖被填,仅留下浅浅的一层湖水取其凉意,其上更加建了九曲回廊与望湖亭相连,湖水浅得连腰都不及,大些的锦鲤都没法养活,说是明年再密密地植上一池青莲……
这却也让疏影……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