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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故事要从哪说起呢?

也许该从那名叫做六六的山野小妖说起。

即便自认天性凉薄,深信“世间除了自己,再无一人可信”,仍是藏不住六六倔强外表下爱憎分明的单纯性子。而她一生最大的变数,也许就是遇上一个已尝过红尘百千滋味、半仙半妖的男子。

只是六六当时还未明了。

山间的气息已低迷了好几日。明明日光晴好,草木茂盛,整座山头却像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乍一眼望去,不小心便会错觉天上也飘了层黯淡的云气,揉眼再细看,那最大最黑、阴沉到似乎下一刻便要倾盆的一团分明是悬在六六栖身的大树上方的。

“莫不是我眼花了吧?”小蝠将两只小眼揉了再揉,“这般大的日头,怎会有团黑云呢?”

“你觉得是黑云吗?我瞧起来却像乱飞的乌鸦。”狐狸朝林子瞥上一眼,摇摇头。

“六六怎了?”

“我怎知?成日阴阳怪气的……若要我说,八成与山坡上那位有关。”

“啊?”小蝠不明所然。住在石洞的那人?他可瞧不出两者有何关系,瞧这头六六周遭的气压低迷得要死,那头人家可是起居如常,仍旧一早腾雾而去,夜半再一袭紫云华丽丽地飘回来。

他常纳闷这人的去向,狐狸倒一口咬定他必是上人间玩乐去了,要不那身一日一变、花样百出的紫袍从何而来?就算是用术法也变不出这么多繁复花样。

“六六与那人……能有什么事呀?”

“都说我不知了!”狐狸啐一口,“六六又什么都不说,只一人阴着脸,却叫大伙都不敢靠近那片林子!”哼,个性别扭的小妮子,这山林里谁不是直话直说的性子,偏她心思多!

小蝠看看她,再望望那片阴气沉沉的林子,挠头,“我怎觉得自那人出现后,咱们这山头就难得平静?”呃,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客气,人家到底还救过他的说……

狐狸嘻嘻一笑,伸指掸上停在她肩上的小蝠眉心,“要我说,是他来后咱们倒变得亲近了,先前都是各过各的,哪像眼下这般常走动?莫管那阴阳怪气的六六了,走,咱找兔子耍乐去!”小蝠懵然任狐狸负着他朝山另一侧走去,仍不时回头张望,只是枉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六六为什么不开心。

其实六六自个也不明白。

当那人说他近来就要离开的一刻,心里有什么地方突然就空了一块。低头看看心口,明明是完好无损,那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六六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只是很失落,很失落,仿佛天地万物齐齐失却了颜色,就连上一刻人间美味似的烤鱼也在嘴里失去了滋味。

那晚她没说什么,只是次日,次日的次日,她都没有再找那个人。虽然不想承认,六六也察觉到自己竟有些胆怯了。

真个莫名,他要走便走吧,她却失落个啥劲,打一开始就知那人不属于这片山林不是吗?即便只是短暂交集,初时也不甚对盘,而如今成见已消,两人也算有些交情了,怎样也该爽快地道别才对。

怎会弄成连对方的面都不敢见的情形?

每每见那朵紫云腾起便不由心悸,只觉他此次一去便不复返了,直至夜半察到那人回来方又松口气。

心绪如此大起大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六六埋头想得出神,没察到树下有人走近。

“敢问……”

突兀人声扬起,六六猛地抬眼,才发现树下站了一人,竟是先前见过的年青道士。她心下一惊,消沉的情绪一扫而光,只余下陡然生起的迟疑:这道士怎又来了,我竟没察觉到他近身!

也只是一惊便镇定下来,她冷冷俯视下头,看这道士要说些什么。

那一身正气的道士上下打量她一通,道:“你便是六六?”

虽不知他如何得知她名姓,六六仍是傲然回答:“正是。”

心下只暗暗戒备。

道士望住她沉吟,似在估摸什么,半晌突地一扬袖,“如此先得罪了。”六六便觉周遭空气起了异动,沉沉朝她压来。她早有防备,当即纵身退到另一颗树上,右手同时燃起阴白火焰,蓄势待发——

空气中的异动却在此时尽数消了。

六六一怔,下意识看向道士。对方已化去手上捏的决,敛袖叹息:“这术法,你本不该学的。”

六六心念急转,顷刻便明了他方才是诱她使出阴火之术,但……不过几日工夫,这道士如何就已找到她头上了?莫非……

心蓦地一沉,仅是想到那个可能就已难受到窒息。

不会的,以那人性子要说早便说了,没道理拖到现在才出卖她。

六六定定神,压下纷扰的心绪哼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是由你说了算吗?”

“你可知你修习的是何术法?”

“不就是生个火出来?世间人人都会。”只不过凡人生火要火摺,道士得扔个符纸,她则什么都不用罢了。

“你这火却不是人间平常烟火,它本只存于冥府之中,用于化炼三千恶鬼。眼下你修行尚浅,阴火在你手上并无得害,只是不该出现在人间的物事便不应出现。”

六六只将他的话当耳边风,负气啐道:“如今我学也学了,你待怎样?要除了我吗?”她最烦长篇大论,要打架尽管动手就是!

青年道士看她许久,突地转了话头:“我是否该问一下,为何你不问我是何人,似乎也不奇怪有人找上门?”

紫衣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容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六六只哼一声,并不答话。

“……也罢,不管你知晓多少,我只愿你将法术秘本交出,再授你一个口诀,只要潜心修上一段时日,便可将体内阴气消去。你若想修仙得道,应以正法修行,耗时虽久,总好过走邪门歪道。”

六六听闻此话不怒反笑,“笑话!你自个修行修傻了,真以为人人都巴望成仙吗?当神仙有什么好,我习这阴火之术不过为防身,数百年也好好端端活下来了,你却叫我再赤手受他人欺侮?”

道士蹙起眉,端整的面上并无恼怒之意,“修仙与否全看你心意,天地间自有定则,强逆天理对你并无好处。恕我直言,你眉目带煞,近日必有大劫,还是听我劝告早早除了体内阴气吧。”

六六也沉下脸,“你省点事吧,若非见你无甚恶意,我才懒得同你废话。想动手尽管来,否则就请便吧,此地不欢迎你!”

“动手对你并无好处。”

“要试试吗?”

道士叹一口气,“五行之中,我主修洄水,恰能制你法术。只是师门教训慈悲为怀,我不愿生事,还望你三思。”

“不必了!”

“……这样吧,你我定下三日之期,这三日内我每日都来此一趟,三日后若劝不得你回心转意,便只好用强了。”道士袍袖一扬,行个道礼,“我有天命在身,必须追回秘术,少不得得罪。”

“……”六六已懒得回他了,只觉这道士已迂腐至无药可救,三日也好三年也好,随他订吧,她的答复总归不变。

道士兵见她再无表示,心下暗叹一声,移步便要走了,六六见状忙喊一声:“且慢!”道士诧异停步,她却先移开了目光,心下暗恼,“我有一事问你。”

“请说。”

“……你是如何找着我的?”一问出口,心也随之悬了起来,然而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却压过了一切。她抬眼直视那道士,不管实情如何,她一概接受就是。

“……你名唤六六,百余年前不过是一身无法力的普通小妖。”

“无错。”他扯这些做什么?

“便在那时,你原先栖身的山林遭了天火,林木俱毁,你与几个同伴侥幸逃到邻近村落,却因村人撞见你等口吐人语,险些被猎户捕杀。恰有个云游道士经过,使了些银子将你们买下。”

六六愈听愈惊疑,方消的敌意又涌上心头,扬声喝道:“你怎知此事?”

道士面色稍和,“我追查此事已有些日子,该知晓的自然知晓。其时道术尚未盛行,人世间仍少见你们这样得了灵性的山兽,那道人表面让你等随他修道,暗里却藏了祸心,是你先察觉领了同伴乘隙出逃,记有阴火之术的秘本便是得自那道人处,我说的可对?”

六六哼一声:“不错,拿他的东西我可没半点愧疚,那老贼尚有许多来处不明的宝贝,我只恨不能将它们尽数毁了,教他日后不知又残害多少同类!”

“各人自有各人劫数,天命如此,便算他有多少罪孽,阴火之术仍是你不该学。我追查秘本至那道人处,才知它已落入几只兽妖之手。这几年我探访各处山林,皆遍寻不着,不料几日前偶到此处就被其中两只盯上了。”

六六闻言暗忖:原来是狐狸和小蝠多事露了形迹……如此说来,却与那人无关了?

心下不由一宽,竟觉与被人背弃相比,道士找上门这等晦事反而无关紧要。

青年道士继道:“你那两人同伴似乎没什么妖力,我料想秘本必不在他们身上,便只装不知遁走。今日再回头探查时又被一只熊妖无端袭击,我将它制服查问,才知阴火之术是由你习得。”

六六不由大皱眉头——黑熊那厮自然乐于给我找点麻烦,也罢,这道士迂是迂了些,却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让那头蠢熊吃点苦头也好……不对!

她兀地瞪那道士,“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那老秃驴的事已过了百余年,他早该死了,你怎可能寻到他,又如何从那样奸滑的人口中探出秘本下落?分明全是胡扯!”

“……”青年道士沉默片刻,叹道:“有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那道人不仅没死,反而借由修真得了长寿之身……他便是当今国师。我本不是凡间人,为寻回秘术拜在他门下,才得了这些线索。”

六六圆目一睁,“原来是一丘之貉!”话音未落两团火焰已向道士呼啸而去,对方腾身闪过,“你知我并无恶意,否则也不会坦诚相告。”

“那又如何?你总把‘天理’挂在嘴边,那混账国师伤了多少天,害了多少理?怎不见他遭天谴?你们这些人只会对狗屁秘术穷追不休,偏是如此我偏不给你们!”

青年道士眉一皱,待要说些什么回她,似乎又无话可说。只身势不停连连闪过对方盛怒之下掷来的火球。当真要动手才能解决吗?他心下为难。

此事已追查多年,到他手时只余一册私摹的秘本未追回,他一路寻查才知事情始末。只因对这小妖抱了些许恤悯,他本希冀能好生解决这事……偏还是免不了动手。

师尊曾说他仍有许多事看不开,指的便是如此?

心念急转间又避过几团火光,因六六注入阴气,那火落在林间枝叶上并不蔓开,所到之处却似生息被抽走般慢慢枯败了。

六六大怒喝道:“为何避不动手,当我不配做你对手吗?”体内妖气连催,生生把阴火之术运到极限,四肢百骸俱透出阴气,周身便像罩了层阴白烈焰。

青年道士大吃一惊,急叫:“不可!”话音刚落,天色便突然暗了下来。

两人皆一怔抬眼,片刻之前仍晴好的天际竟已是恶云翻腾,疾速凝成的暗云将山间草木压映得黯然失色。

“轰隆!”一道闪电冷不防劈开云朵,直直刺入两人所在的山林,刹那间电光照出天地凶险山林撼动,也照出由林间急弹而出的两条身影。

六六落地之后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仰起的面上尽是惨白之色,“怎会?”她喃喃,“偏在这时……”

道士的面色凝重,“我看过你命盘,知你近日必有大劫,这关头上行事本该谨慎,你反而妄用逆天之术,叫天雷提早降了……余下两道不知何时便来,你快些走避吧!”

六六闻言一怔,突又面色大变,“不好,那雷劈得周围的树都烧起来了,这样下去必会引起山火!”她与同伴们决不能又因同样的事流离失所!

身形一动又要跃回林间,却被道士拦住了,“你回去也枉然,天雷只会降在你在的地方,冲动反而误事。此处交与我,你速到空旷之处走避。”他也不多说,只袍袖振荡,双臂抱圆,喝一声,“起!”林外清浅的小溪中竟腾起一股水柱,游龙般从天蹿进林间去了。

他为何要帮我?疑惑仅在一瞬间划过心头,六六便毫不迟疑地反身向山下掠去。

“天雷降时避进水底,兴许还能逃过一劫。”老绿龟是这样说的。林边的小溪太浅,藏不得人,最近的藏身之处便是两山之间的急涧。

她一生之中从未以这样的速度奔逃过,仿佛一眨眼便坠到了谷间,汩汩的水声混在那呼啸的风中传进耳。

六六不由大喜,便在此时感到全身寒毛直竖!

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扑向一旁,几乎在同时天地间电光又起,分明已险险躲开,身子一侧传来的麻痹感仍是直冲脑门,鼻间似乎也闻到了衣物焦味。便在此时那惊天动地的雷声才炸起,六六却已听不到了,饶是她平时身手敏捷,此刻也只能身不由己地随巨雷激起的碎石滚下山间。

身子直如轱辘般狼狈急转,突又重重撞上什么,六六心口一痛,张嘴便咯出一口血,又翻滚几下才打住,只觉周身真如用坏的轱辘般破烂不堪。她呻吟着强抬起头来,涧水就在眼前,便连两岸间的浮石也看得清清楚楚。

“可恶……”她喃喃着撑起身子,刺中带麻的炙痛瞬间传遍全身,撑地的手一阵抽搐,直把指尖都按出血来才没软倒下去。

……现在倒下就输了……还有几步……只要再爬几步……

便是这样的意识支撑着六六拖动身子挪向涧水……用一只手臂支撑全无感觉、仿佛已经焦掉的半边身子。

“老天爷不是要我死吗……我偏不让他称心!”这样咬牙低语的同时,指尖已触到了冰冷的涧水。六六心一宽,吃力地将身子挪进水中,就在此时,眼角捕捉到地上一样东西。

原本白玉般的身子已沾满了污泥,可还是笑眯眯地躺在她方才爬过的地面上。

那人送她的瓷娃娃。

已在水中的身子微微一动,六六不假思索地撑身向瓷人伸出手——“轰!”

千里之外的京城中,以箸击杯的男子突地停了动作抬起头来,一旁清唱的盲眼歌女也不由收了声,诧异问道:“公子,怎么了?”

“……无事。”只觉一时心惊,似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暗里掐指一算,自个近来并无祸事……怎会忽地心惊?

男子沉吟片刻,将一锭银子扔在桌上,“今日便到这吧。”伸手一撑窗槛便直接跃了出去。

盲眼歌女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得酒楼众人纷纷惊呼,偏了头问问伴奏的老乐师:“师傅,发生了什么事?”

乐师定定神,强笑道:“倒没什么,只是那位公子临时有事,这便走了。”他只见那位客官一身倜傥,却没想到是会武的主子……此处可是三楼,那人没摔伤吧?

“原来如此,”歌女闻言放下心来,“无妨,他明日还会来的。”

老乐师看她一眼,将二胡划拉几下,含糊道:“是啊……”他心里也盼着如此,像这样日日光顾酒楼却只为听曲儿的客官并不多,他自是乐意那人天天来找他这小徒儿,只是……好景总是不常呀。

“他明日还会来的……”盲眼歌女喃喃道,突地红了脸,“师傅,那位公子长得俊吗?”

唉,怕的就是这个。老乐师心里叹一口气,斩钉截铁道:“这人猪头大耳,肥肠满肚,你说俊是不俊?”

紫衣男子当然不知自个被人诋毁若此,下得酒楼后便寻个无人小巷遁身出了野外,径直腾云而去。

只一路西行不多迟疑,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觉却引他回那山间一探究竟。

脚下云气流转,不多时已望见那片山林,只是上头盘旋几缕残烟,竟似烈焰焚过的样子

不由心下惊诧。

降了云气去看,山林正中焦黑一片,却不见鸟兽走窜,反而是山谷一侧传来隐隐嚎声。紫衣男子越发诧异,纵云骋去,只见下头的山涧边黑压压围了一圈山兽,皆垂首不出声,正中嚎哭的却是与六六交情甚好的那几个,莫非躺在那的是……心不由一沉,散了云气缓缓落下,外围的山兽只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了脸低鸣,全无平日惧怯样子。却有一人见到他微怔,轻点头示意,竟是前些日子进山探他的青年道士。

万千念头在心里流转而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听那道士叹道:“你这林间有个小妖遭了天劫……活不成了。”

虽已猜到大概,得到证实时还是震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心里竟有些黯然。黯然呀……原来不管活多久,看过多少世事,还是会有人影响他的心思。

紫衣男子一言不发朝兽群中走去,山兽们自动给他让道,使他得以睁见被围在中间的炙黑躯体。只一眼,便看出那小妖只余一丝生气,魂魄涣然便要脱了躯体,确如青年道士所说……回天无力。

莫名地,想起那晚火堆边这小妖凝望着他的单纯面容。他本打算今日出了山林后便在城中找个地方待下,这山头是不再踏进的了,以免误扰了某人的心绪,哪知……

早知如此,便不说那些别有深意的话伤她也好。

“是你!”突地一声大叫,原本正毫无形象嚎哭的狐狸便像是见着救星般抓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有本事,救六六一命吧!”

她肩上的小蝙蝠也放下遮面的黑翼,边打着哭嗝边求:“你能不能……呜……像医我那样治好她……我不要六六死,呜……”

“很难,”不知何时跟来的道士替沉默不语的男子答了话,“天雷落她身上时我在场,即刻便使符阻她魂魄出窍,可也只能延得一时。况且遭了天雷便会形散魂灭,不能像平常死去的人般回魂。”他知无可能才说出这番话来,若有人真想替六六回魂却又是件违逆天理之事,他该阻止还是无视?倒又要犯难。

青年道士心下暗忖,只叹道:“我见她原本已避到了涧中,却不知又回身拾什么东西……这才被劈个正着。”

他身旁的男子闻言看向六六手间,果见她五指之中露出某物。她另一手无力推开,这边五指却紧攥着那泥污看不清原貌的物事,似是那东西对她重要至极。

会是什么……

紫衣男子微眯了眼,突地心头一震,不解、惊诧、讶然……种种难言滋味霎时涌上心头,不复先前冷静。

他瞪着那早被他忘在脑后的瓷人,眼前只交替两样光景:那满身泥污的瓷人笑嘻嘻不知世事的圆脸,还有……六六看他时单纯带了思慕的眼神……

她……为何要回身去捡个一文不值的瓷人?

心头已隐隐浮出答案,他只不敢相信。这小妖,这小妖对他分明只是一时浮浅的恋慕而已,便如以往多次的情形一般,怎会……

眼前那只不成形的伤手一阵抽搐,唤回他怔然的神志。

“六六醒了!”

耳边几声欢叫,紫衣男子移目,正对上已辨不出五官的焦黑面容上两颗乌珠。

沉沉的,无神的,明明眼中神志已涣散,却是一睁目便看到了他。

他一阵心惊。

与旁侧几只无知欢喜的妖兽不同,他眼中只是一副快要消散的形神,就在她睁眼的刹那,那体内的魂魄猛地一挣,差点便脱了肉身。

他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蹙眉望着这奄奄一息的小妖,心绪纷乱。

“你……你在呀……”六六吃力地挤出声来,那透明魂体便跟着骚动。紫衣男子眉心不由一跳,见她嘴唇嚅动还要说什么,他迟疑一下,轻轻俯身贴近。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便走了呢……”有气无力的低语,不知为何却能听出愉悦来。愉悦?他不由侧目,竟在那难辨形色的面上看出一丝笑意来。

“我……还是斗不过老天爷呢。”六六喘一口气,继续说道:“这娃娃,还你……”右臂作势欲抬,却没有成功。紫衣男子知她意思,默然从那松开的指间取过小瓷人。

却是奇事,它的主人遭了天雷,身子破败如一具坏玩偶,这娃娃却毫发无损,只沾了一身泥。

“你还是将她送给别人吧……”六六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对着虚空说道。

顿了顿,只觉眼前一片黯淡,她仍是强撑着说完:“如、如果可以不要随随便便给不相干的人了……”这样的话,总觉这娃娃有些可怜呢,因为……

“这娃娃,也是女孩儿呀……”随着这声低语,六六眼中的微光让人心惊地迅速黯淡下去,紫衣男子不假思索探指按上她前额。

“封!”他低喝,“不许出来!”

青年道士大惊,“你这是做什么?她形体便要毁了,你能将魂神封到哪去!”男子只置若罔闻,连连变换手印急斥,“三魂六魄听令,无我敕令,不得出窍!”霎时间袍袖震荡,劲风卷身。

一旁山妖哪见过这等架势,只给吹得跌跌撞撞,睁不开眼。

飞沙走石之中也只听见道士岿然不动的声音:“……你这样逆天而行又有何用?即便毁了道行,也难将人救回。”

小蝠紧紧巴在狐狸肩上抵御劲风,于这昏头转身的境况中竟冒出个突兀念头:这道士究竟在喋喋不休什么呀?口口声声逆天逆天,又不见他有阻止动作,他到底是害咱们还是帮咱们的?

突地白光大盛,小蝠不由惨叫一声,在来得及掩目前隐约只见那白光之上另有数十道星芒散向远方……接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景象才渐渐清晰,只一切云淡风轻,方才的混乱仿佛只是幻觉,只有那紫袍男子默然伫立原地,冷冷地凝望长空。

小蝠不知他在看些什么,首先想到的只是——六六呢?

紫袍翻卷中,那小小枯黑的身形却正是。

救、救回了?他心一喜,张口才要唤“六六”,突地一阵风吹来,那只无力垂下的手竟在它面前坍毁,化了轻烟。

小蝠呆若木鸡。

眼前一道道青烟浮云般掠过,纵使看不到实情,他也知那是六六的身体……在消失。

“哇——”不知是谁先出声,山谷霎时哭声震天。

于这哭声之中,只有两人的缄默超脱事外。

青年道士看一眼似乎对周遭无动于衷的男子,叹了一口气。

夜幕降下时,不平了一日的山谷终于静寂下来。六六的尸骨已散,便连常栖身的大树也给烧了半截,小蝠他们只好在树根下用石子堆了个空冢,仍像往日大伙聚在一块时围坐,都呆呆怔怔,不知何去何从。

今夜却没有六六给它们生起的苍白火堆,道士架了一个篝火,山兽们只离远远坐着,不敢靠近。

夜风吹得高地上的两人衣袂翻飞,青年道士凝望脚下一片愁云惨雾半晌,问身旁的男子:“这些山妖,你待如何处置?”

紫衣男哼一声,仿佛他问了什吗好笑的问题,“如何处置?它们与我本就没有瓜葛,只不过失了一只领头小妖,日后依旧占据山林,聊赖一世罢了,你还想它们怎地?”

道士不语,避开他带刺的嘲讽轻道:“那么你呢?你将那小妖的魂魄收在瓷人里头又是什么意思?”

得到的回复是一阵缄默。

他叹一声,续道:“原本遭了天雷的人,形毁神散,无迹可寻,你却强行作法留住她三魂六魄……只可惜,方才已有一魂碎散成片,不知落至何处去了。你手中这不完整的元神即无躯体可容,就算强行召出,也只是无知无觉随时就会消散的死灵罢了,再不复旧人模样,你留着它做什么?”

紫衣男子仍是不出声,道士也不指望他答复,只自言自语:“你识得这小妖,也知她是我追寻之人,却替她粉饰遮掩,我本以为你是动了凡心,可见了你这模样才知自个想错了……你对那小妖,根本就不及她对你情意的万分之一,是也不是?”

身侧男子一哂,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此我更不明,你为何要拼力保下她魂魄?只是,那却与我无关了。”他差事已完成,虽然是以不圆满的方式……对这天界旧人与那凡间小妖之间的关系也仍有多处不解,可道士清楚对方并不打算与他推心置腹。

如此……便结了吧。

日后再有相见,也只眉目相会,怕连点头之交也算不上了。这男子照旧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度日,而他,不解的事情仍是不解,今后必定还会遇上许多。

如果这就是师尊所指的修行,他只望自己有参透的一日。

夜风复起,山头上不知何时只余下一人身影。残月微光映得他面色晦暗难明,捉摸不定。

良久,紫衣男子才低眼望那一直握在掌心的瓷人,露出复杂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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