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正是秋雨连绵的时候,虽然院子里的绿苔,蓦然增了不少秀韵,但我们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只觉那深愁凝结的天空,低得仿佛将压在我们的眉梢了。逸哥两手交叉胸前,闭目坐在靠窗子的皮椅上。他的朋友绍雅手里拿着一本小说,默然地看着。四境都十分沉寂,只间杂一两声风吹翠竹,飒飒地发响。我虽然是站在窗前,看那挟着无限神秘的雨点,滋润那干枯的人间和人间的一切,便是我所最爱的红玫瑰——已经憔悴的叶儿,这时已似含着绿色,向我嫣然展笑;但是我的禁不起挑拨的心,已被无言的悲哀的四境,牵起无限的怅惘。
逸哥忽然睁开似睡非睡的倦眼,用含糊的声调说道:“我们作什么消遣呵?……”绍雅这时放下手里的小说,伸了伸懒腰,带着滑稽的声调道:“谁都不许睡觉,好好的天,都让你睡昏暗了!”说着拿一根纸作的捻子,往逸哥的鼻孔里戳。逸哥触痒打了两个喷嚏,我们由不得大笑。这时我们觉得热闹些,精神也就振作不少。
绍雅把棋盘搬了出来,打算下一盘围棋,逸哥反对说:“不好!不好!下棋太静了,而且两个人下须有一个人闲着,那末我又要睡着了!”绍雅听了,沉思道:“那末怎么办呢?……对了!你们愿意听故事,我把这本小说念给你们听,很有意思的。”我们都赞同他的提议,于是都聚拢在一张小圆桌的四围椅上坐下。桌上那壶喷芬吐雾的玫瑰茶,已预备好了。我用一只白玉般的瓷杯,倾了一杯,放在绍雅的面前,他端起喝了,于是我们谁都不说话,只凝神听他念。他把书本打开,用洪亮而带滑稽的声调念了。
九月十五日真的!她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子,虽然她到我们家已经十年了,但我今天才真认识她——认识她的魂灵的园地——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我曾三次想作日记,但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太单调,没什么可记的;但今天我到底用我那浅红色的小本子,开始记我的日记了。我的许多朋友,他们记日记总要等到每年的元旦,以为那是万事开始的时候。这在他们觉得是很有意义的,而我却等不得,况且今天是我新发现她的一切的纪元!
但是我将怎样写呢?今天的天气算是清朗极了,细微的尘沙,不曾从窗户上玻璃缝里吹进来,也不曾听见院子里的梧桐喳喳私语。门窗上葡萄叶的影子,只静静的卧在那里,仿佛玻璃上固有的花纹般。开残的桂花,那黄花瓣依旧半连半断,满缀枝上。真是好天气呵!
哦!我还忘了,最好看是廊前那个翠羽的鹦鹉,映着玫瑰色的朝旭,放出灿烂的光来。天空是蔚蓝得象透明的蓝宝石般,只近太阳的左右,微微泛些淡红色色彩。
我披着一件日本式的薄绒睡衣,拖着拖鞋,头上的短发,覆着眼眉,有时竟遮住我的视线了。但我很懒,不愿意用梳子梳上去,只借重我的手指,把它往上掠一掠。这时我正看太戈尔《破舟》的小说,“哈美利林在屋左的平台上,晒她金丝般的柔发。……”我的额发又垂下来了,我将手向上一掠,头不由得也向上一抬。呵!真美呵!她正对着镜子梳妆了。她今年只有二十七八岁,但她披散着又长又黑的头发时,那时媚妙的态度,真只象十七八岁的人——这或者有人要讥笑我主观的色彩太重,但我的良心决不责备我,对我自己太不忠实呢!
“我是个世界上最有野心的男子。”在平时我绝对承认这句话,但这一瞬间,我的心实在收不回来了。我手上的书,除非好管闲事的风姨替我掀开一页,或者两页,我是永远不想掀的。但我这时实在忙极了,我两只眼,只够看她图画般的面庞,——这我比得太拙了,她的面庞绝不象图画上那种呆板,她的两颊象早晨的淡霞,她的双眼象七巧星里最亮的那两颗;她的两道眉,有人说象天上的眉月,有的说象窗前的柳叶,这个我都不加品评,总之很细很弯,而且——咳!我拙极了,不要形容吧!只要你们肯闭住眼,想你们最爱的人的眉,是怎样使你看了舒服,你就那么比拟好了,因为我看着是极舒服,这么一来,谁都可以满意了。
我写了半天,她到底是谁呢?咳!我仿佛有些忸怩了。按理说,我不应当爱她,但这个理是谁定下的?为什么上帝给我这副眼睛,偏看上她呢?其实她是父亲的妻,不就是我的母亲吗?你儿子爱母亲也是很正当的事呵!哼!若果有人这样批评我,我无论如何,不能感激说他是对我有好意,甚至于说他不了解我。我的母亲——生我的母亲——早已回到她的天国去了。我爱她的那一缕热情,早已被她带走了。我怎么能当她是我的母亲呢?她不过比我大两岁,怎么能作我的母亲呢?这真是笑话!
可笑那老头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头上除了白银丝的头毛外,或者还能找出三根五根纯黑的头毛吧!但是半黄半白的却还不少。可是他不象别的男人,他从不留胡须的,这或者可以使他变年轻许多,但那额上和眼角堆满的皱纹,除非用淡黄色的粉,把那皱纹深沟填满以外,是无法可以遮盖的呵!其实他已经作了人的父亲,再过了一两年,或者将要作祖父了。这种样子,本来是很正当的,只是他站在她的旁边,作她丈夫,那真不免要惹起人们的误会,或者人们要认错他是她的父亲呢!
真煞风景,他居然搂着她细而柔的腰,接吻了。我真替她可惜。不只如此,我真感到不可忍的悲抑,也许是愤怒吧,不然我的心为什么如狂浪般澎湃起来呢。真奇怪,我的两颊真象火焚般发起热来了。
我真不愿意再往下看了。我收起我的书来,我决定回到我的书房去,但当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仿佛觉得她对我望了一眼,并且眼角立刻涌出两点珍珠般的眼泪来。
奇怪,我也由不得心酸了。别人或者觉得我太女人气,看人家落泪,便不能禁止自己,但我问心,我从来不轻易落没有意思的眼泪。谁知道她的身世,谁能不为她痛哭呢?
这老头子最喜欢说大话。为诚——他是我异母的兄弟——那孩子也太狡猾了,在父亲面前他是百依百顺的,从来不曾回过一句嘴。父亲常夸他比我听话得多。这也不怪父亲的傻,因为人类本喜欢受人奉承呵!
昨天父亲告诉我们,他和田总长很要好,约他一同吃饭。这些话,我们早已听惯了;有也罢,没有也罢,我向来是听过去就完了。为诚他偏喜欢抓他的短处,当父亲才一回头,他就对我们作怪脸,表示不相信的意思。后来父亲出去了,他把屋门关上,悄悄地对我们说:“父亲说的全是瞎话,专拿来骗人的;真象一只纸老虎,戳破了,便什么都完了。”
平心而论,为诚那孩子,固然不应当背后说人坏话,但父亲所作的事,也有许多值得被议论的。
不用说别的,只是对于她——我现在的庶母的手段,也太厉害了。人家本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只生这一个孩子。父亲骗人家家里没有妻,愿意赘入她家。
老实说,我父亲相貌本不坏,前十年时他实在看不出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只象二十六七岁的少年。她那时也只有十七八岁。自然口罗,父亲告诉人家,只二十五岁,并且又假装很有才干和身份的样子。一个商人懂得什么,他只希望女儿嫁一个有才有貌,而且是做官人家的子弟,便完了他们的心愿。
那时候我们都在我们的老家住着,——我们的老家在贵州。那时我已经十四五岁了,只跟我继母和弟弟、祖父住在老家。那时家里的日子很艰难,祖父又老了,只靠着几亩田地过日子。我父亲便独自到北京保定一带地方找些事作。
这个机会真巧极了,庶母——咳!我真不愿意称她为庶母,我到现在还不曾叫过她一次——虽然我到这里不过一个月,日子是很短的,自然没有机会和她多说话,便是说话也不见得就要很明显的称呼,我只是用一种极巧妙哼哈的语赘,掩饰过去了。
所以在这本日记里,我只称她吧!免得我的心痛。她的父亲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不久便赏识了我的父亲,把唯一的娇女嫁给他了。
真是幸运轮到人们的时候,真有不可思议的机会和巧遇。我父亲自从娶了她,不但得了一个极美妙的妻,同时还得到十几万的财产,什么房子咧,田地咧,牛马咧,仆婢咧。我父亲这时极乐的住在那里,竟七八年不曾回贵州来。不久她的父母离开人间的世界,我父亲更见得所了。钱太多了,他种种的欲望,也十分发达,渐渐吸起鸦片烟来——现在这种苍老,一半还是因吸鸦片烟呢,不然,四十二岁的人,何至于老得这么厉害?
说起鸦片烟,我这两天也闻惯了。记得我初到这里的那一天,坐在堂屋里,闻嗅到这烟味,立刻觉得房子转动,好象醉于醇醪般,昏昏沉沉竟坐立不住,过了许多时候,烟气才退了。这吗啡真厉害呵!
我今天写得太多了,手有些发酸,但是我的思绪仍和连环套似的,扯了一个又一个。夜已经很深,我看见窗幔上射出她的影子,仿佛已在预备安眠了,我也只得放下笔明天再写了。
九月十九日我又三四天不曾作日记了。我只为她发愁,病了这三四天,听阿妈说眼泪直流了三四天。我不禁起了猜想,她也许并不曾病,不过要痛快流她深蓄的伤心泪,故意不起来,但是她到底为什么伤心呢?父亲欺骗她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吗?可是我那继母仍旧还住在贵州,谁把这秘密告诉她呢?
我继母那老太婆,实在讨厌。其实我早知道她不是我的生母,这话是我姑母告诉我的。并且她的出身很微贱呢!姑母说我父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不成器,专喜欢做不正当的事情,什么嫖呵!赌呵!我祖父因为只生这个儿子,所以不舍得教管,不过想早早替他讨个女人,或者可以免了一切的弊病。所以他十七岁就和我的生母结婚,这时他好嫖的性情,还不曾改。我生母时常劝戒他,他因此很憎恶我的生母,时时吵闹。我生母本是很有志气的女孩子,自己嫁了这种没有真情又不成器的丈夫,便觉得一生的希望都完了,不免暗自伤心。不久就生了我,因产后又着了些气恼,从此就得了肺痨,不到三年工夫就长眠了。——唉!女人们因为不能自立,倚赖丈夫;丈夫又不成器,因此抑郁而死,已经很可怜了;何况我的生母,又是极富于热烈情感的女子,她指望丈夫把心交给她,更指望得美满的家庭乐趣!我父亲一味好嫖,怎能不逼她走那人间的绝路呢!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呢!才过了我母亲的百日,我父亲就和那暗娼,名叫红玉的结了婚。听我姑母说,那红玉在当时是很有名的美人,但我现在觉得她,只是一个最丑恶的贱女人罢了。她始终强认她是我的生母,诚然,若拿她的年纪论,自然有资格做我的生母;但我当没人在跟前的时候,总悄悄拿着镜子,照了又照,我细心察看,我到底有一点象那老太婆没有?镜子——总使我失望。我的鼻子直而高,鼻孔较大,而老太婆的鼻子很扁,鼻孔且又很小。我的眼角两梢微向上。而她却两梢下垂。我的嘴唇很厚,而她却薄得象铁片般。
简直没有丝毫相象的地方。
下午我进去问她的病。她两只秀媚的眼睛,果然带涩,眼皮红肿;当时我真觉得难过,我几乎对着她流下泪来。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元哥儿,坐吧!”我觉得真不舒服,这个名字只是那老太婆和老头叫的,为什么她也这样叫我,莫非她也当我作儿子呀?我没有母亲,固然很希望有人待我和母亲一样,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做我的母亲,她只是我心上的爱人……可是我不敢使我这思想逼真了,因为或者要被她觉察,竟怒我不应当起这种念头。但是无效,我明知道她是父亲的,可是父亲真不配,他的鸦片烟气和衰惫的面容,正仿佛一堆稻草,在那上面插一朵娇鲜的玫瑰花,怎么衬呢?
午后父亲回来了,吩咐仆人打扫东院的房子。那所房子本来空着,有许多日子没人住了。院子里的野草,长得密密层层,间杂着一两朵紫色的野花,另有一种新的趣味。我站在门口看阿妈拿着镰刀,刷刷割了一阵,那草儿都东倒西歪的倒下来了。我看着他们收拾,由不得怀疑,这房子,究竟预备给谁住呢?是了,大约是父亲的朋友来了吧!我正自猜想着,已听见父亲隔着窗户喊我呢。因离了这里,忙忙到我父亲面前,只见父亲皱着眉头,气象很可怕,对我看了两眼说:“明天贵州有人来,你到车站接去罢!”我由不得问道:“是继母来了吧!”
“不是她还有谁!……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怪不得我父亲这两天的气色,这么难看,原来为了这件事情。他自找的苦恼,谁能替得,只可怜她罢了!那个老太婆人又尖酸刻薄,样子又丑陋,她怎能和她相处得下。为了这件事,我整个下午不曾做事,只是预想将来的结果。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已起来了。我和她一同吃饭,但她只吃两口稀饭,便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声,走回屋里去了。我父亲这时也觉得很不安似的。我呢,又替她可怜,又替父亲为难,也不曾吃舒服,胡乱吞了一碗,就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里,心里觉得乱得很。最奇怪的,心潮里竟起了两个不同的激流交战着,一方面我只期望贵州的继母不要来,使她依旧恢复从前的活泼和恬静的生活;但一方面我又希望她们来,似乎在这决裂里,我可以得到万一的希望——可是我也有点害怕,我自己是越陷越深;她呢!仿佛并不觉得似的。如果这局势始终不变,真危险,但我情愿埋在玫瑰的荒冢里,不愿如走肉行尸般的活着。
我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当月光照在我墙上一张油画上,——一株老松树,蟠曲着直伸到小溪的中间,仿佛架着半截桥似的,溪水碧清,照见那横杈上的一双青年的恋人,互相偎倚的双影——这时我更禁不住我的幻想了。幻想如奔马般,放开四蹄,向前飞驰——绝不回顾的飞驰呵!她也和哈美利林般,散开细柔的青丝发,这细发长极了,一直拖到白玉砌成的地上,仿佛飘带似的,随着微风,一根一根如雪般的飘起。我只藏在合欢树的背后,悄悄领略她的美,这是多少可以渴望的事!
九月二十日天才朦胧,我仿佛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但听不真切,不知道他究竟和谁说话。不禁我又想到她了,一定在他们两人之间,又起了什么变故,不然我父亲向例不到十二点他是不起来的,晚上非两三点他是不睡的,听说凡吸大烟的人都是如此。——一定,准是她责备父亲欺骗她没有妻子,现在又来了一个继母,她怎么不恼呵!但她总是失败的,妇女们往往因被男子玩弄,而受屈终身的,差不多全世界都是呢!
午饭的时候,阿妈来报告那边房子都收拾好了。父亲便对我说:“火车两点左右可到,你吃完饭就带看门的老张到车站去吧!到那里你继母若问我为什么不来,你就说我有些不舒服好了,别的不用多说吧!”我应着就出来了。
当我回到自己屋里,忽见对面屋里,她正对着窗子凝立呢!呵!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我不看她那无告凄楚的表示罢!但是不能,我在窗前站了不知多少时候,直到老张进来叫我走,我才急急从架上拿下脸布,胡乱把嘴擦了擦,拿了帽子,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