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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彷徨(7)

过了几天,兰馨来谈,忽问露沙说:“你知道你那朋友朱心悟已经解除婚约了吗?”露沙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怪道那天她那样情形呢?”兰馨因问什么情形,露沙把当日的谈话告诉她。兰馨叹道:“作人真是苦多乐少,象心悟那样好的人,竟落到这步田地?真算可怜!心悟前年和一个青年叫王文义的订婚,两个人感情极好,已经结婚有期,不幸心悟忽然出起天花来,病势十分沉重,直病了四个多月才好。好了之后脸上便落了许多麻点,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偏偏心悟古怪心肠,她说:‘男子娶妻,没一个不讲究容貌的,王文义当日再三向她求婚,也不过因爱她的貌,现在貌既残缺,还有什么可说,王文义纵不好意思,提出退婚的话,而他的家人已经有闲话了。与其结婚后使王文义不满意,倒不如先自己退婚呢!’心悟这种的主张发表后,她的哥哥曾劝止她,无奈她执意不肯,无法只得照她的话办了。王文义起初也不肯答应,后来经不起家人的劝告,也就答应了。

离婚之后心悟虽然达到目的,但从此她便存心逃世,现在她哥哥姊妹们都极力劝她。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定呢?”兰馨说完了,露沙道:“怎么年来竟是这些使人伤心的消息呵!心悟从前和我在中学同校时,是个极活泼勇进的人,现在只落得这种结果,唉!前途茫茫,怎能不使人望而生畏!”不久兰馨走了。露沙正要去看心悟,邮差忽送来一封信,是梓青寄的。她拆开看道:

露沙!露沙!

你真忍决心自戕吗?固然世界上的人都是残忍的,但是你要想到被造物所播弄的,不止你一个人呵,你纵不爱惜自己,也当为那同病的人,稍留余地!你若绝决而去,那同病者岂不更感孤零吗?

露沙!我唯有自恨自伤,没有能力使你减少悲怀,但是你曾应许我作你唯一的知己,那末你到极悲痛的时候,也当为我设想,若果你竟自绝其生路,我的良心当受何种酷责?唉!露沙!在形式上,我固没有资格来把你孤寂的生活,变热闹了。而在精神上,我极诚恳的求你容纳我,把我火热的心魂,伴着你萧条空漠的心田,使她开出灿烂生趣的花,我纵因此而受任何苦楚,都不觉悔的,露沙!你应允我吧!

我到京已两日,但事忙不能立时来会你,明天下午我一定到你家里来,请你不要出去。别的面谈,祝你快活!

梓青露沙看过信后,不免又伤感了一番,但觉得梓青待她十分诚恳,心里安慰许多,第二天梓青来看她,又劝她好些话,并拉她到公园散步,露沙十分感激他,因对梓青道:“我此后的岁月,只是为你而生!”梓青极受感动,一方面觉得露沙引自己为知己,是极荣幸的,但一方面想到那不如意的婚姻,又万感丛集,明知若无这层阻碍,向露沙求婚,一定可操左券,现在竟不能。有一次他曾向露沙微露要和他妻子离婚的意思,露沙凄然劝道:“身为女子,已经不幸!若再被人离弃,还有生路吗?况且因为我的缘故,我更何心?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无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过不去,……不过我们相知相谅,到这步田地;申言绝交,自然是矫情。好在我生平主张精神生活,我们虽无形式的结合,而两心相印,已可得到不少安慰。况且我是劫后余灰,绝无心情,因结婚而委身他人,若果天不绝我们,我们能因相爱之故,在人类海里,翻起一堆巨浪,也就足以自豪了!”梓青听了这话,虽极相信露沙是出于真诚,但总觉得是美中不足,仍不免时时怅惘。

过了几个月,蔚然从上海寄来一张红帖,说他已与某女士订婚了,这帖子一共是两张,一张是请她转寄给云青的,云青接到帖子以后,曾作了一首诗贺蔚然道:

燕话莺歌,不是赞美春光娇好,是贺你们好事成功了!

祝你们前途如花之灿烂!

谢你们释了我的重担!

云青自得到蔚然订婚消息后,转比从前觉得安适了,每天努力读书,闲的时候,就陪着母亲谈话,或教弟妹识字,一切的交游都谢绝了,便是露沙也不常见,有时到医院看看宗莹的病,宗莹病后,不但身体孱弱,精神更加萎靡,她曾对露沙说:“我病若好了,一定极力行乐,人寿几何?并且象我这场大病,不死也是侥幸!还有什么心和世奋斗呢!”露沙见她这种消沉,只有凄楚,也没什么话可说。

过了半年宗莹病虽好了,但已生了一个小孩子,更不能出来服务了。这时云青全家要回南,云青在北京教书,本可不回去,但因她的弟妹都在外国求学,母亲在家无人侍奉,所以她决计回去。当临走的前一天,露沙约她在公园话别,她们到公园时才七点钟,露沙拣了海棠荫下的一个茶座,邀云青坐下。这时园里游人稀少,晨气清新,一个小女娃,披着满肩柔发,穿着一件洋式水红色的衣服,露出两个雪白的膝盖,沿着荷池,跑来跑去,后来蹲在草地上,采了一大堆狗尾巴草,随身坐在碧绿的草上,低头凝神编玩意,露沙对着她怔怔出神,云青也仰头向天上之行云望着,如此静默了好久,云青才说:“今天兰馨原也说来的,怎么还不见到?”露沙说:“时候还早,再等些时大概就来了。……我们先谈我们的吧!”云青道:“我这次回去以后,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露沙说:“我总希望你暑假后再来!不然你一个人回到孤僻的家乡,固然可以远世虑,但生气未免太消沉了!”云青凄然道:“反正作人是消磨岁月,北京的政局如此,学校的生活也是不安定,而且世途多难,我们又不惯与人征逐,倒不如回到乡下,还可以享一点清闲之福。闭门读书也未尝不是人生乐事!”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想了一想又问露沙道:“你此后的计划怎样?”露沙道:“我想这一年以内,大约还是不离北京,一方面仍理我教员的生涯,一方面还想念点书,一年以后若有机会,打算到瑞士走走;总而言之,我现在是赤条条无牵挂了。作得好呢,无妨继续下去,不好呢?到无路可走的时候,碧玉宫中,就是我的归局了。”云青听了这话,露出很悲凉的神气叹道:“真想不到人事变幻到如此地步,两年前我们都是活泼极的小孩子,现在嫁的嫁,走的走,再想一同在海边上游乐,真是作梦,现在莲裳、玲玉、宗莹都已有结果,我们前途茫茫,还不知如何呢?……我大约总是为家庭牺牲了。”露沙插言道:“还不至如是吧!你纵有这心,你家人也未必容你如此;”云青道:“那倒不成问题,只要我不点头,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露沙道:“人生行乐罢了,也何必过于自苦!”云青道:“我并不是自苦……不过我既已经过一番磨折,对于情爱的路途,已觉可怕,还有什么兴趣再另外作起?……昨天我到叔叔家里,他曾劝我研究佛经,我觉得很好,将来回家乡后,一切交游都把她谢绝,只一心一意读书自娱,至于外面的事,一概不愿闻问。若果你们到南方的时候,有兴来找我,我们便可在堤边垂钓,月下吹箫,享受清雅的乐趣,若有兴致,作些诗歌,不求人知,只图自娱。至于对社会的贡献,也只看机会许我否,一时尚且不能决定。”

她们正谈到这里,兰馨来了,大家又重新入座,兰馨说:

“我今天早起有些头昏,所以来迟!你们谈些什么?”云青说:“反正不过说些牢骚悲抑的话。”兰馨道:“本来世界上就没有不牢骚的人,何怪人们爱说牢骚话!……但是我比你们更牢骚呢!你知道吗?我昨天又和孤云生了一大场气。孤云的脾气真可算古怪透了。幸亏是我的性子,能处处俯就她,才能维持这三年半的交谊,若是遇见露沙,恐怕早就和她绝交了!”云青道:“你们昨天到底为什么事生气呢?”兰馨叹道:“提起来又可笑又可气,昨天我有一个亲戚,从南边来,我请他到馆子吃饭,我就打电话邀孤云来,因为我这亲戚,和孤云家里也有来往,并且孤云上次回南时也曾会过他,所以我就邀她来,谁知她在电话里冷冷地道:‘我一个人不高兴跑那么远去。’其实她家住在东城,到西城来也并不远,不过半点钟就到了!——我就说:‘那末我来找你一同去吧!’她也就答应了,后来我巴巴从西城跑到东城,陪她一齐来,我待她也就没什么对不住她了。谁知我到了她家,她仍是作出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说:‘这怪热的天我真懒出去。’我说:‘今天还不大热,好在路并不十分远,一刻就到了。’她听了这话才和我一同走了。到了饭馆,她只低头看她的小说,问她吃什么菜?她皱着眉头道:‘随便你们挑吧,’那末我就挑了,吃完饭后,我们约好一齐到公园去。到了公园我们正在谈笑,她忽然板起脸来说:‘我不耐烦在这里老坐着,我要回去,你们在这里畅谈吧!’说完就立刻嚷着‘洋车!洋车!’

我那亲戚看见她这副神气,很不好过,就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一齐回去吧。’孤云说:‘不必!你们谈得这么高兴,何必也回去呢?’我当时心里十分难过,觉得很对不住我那亲戚,使人家如此的难堪!……一面又觉得我真不值!我自和她交往以来,不知陪却多少小心!在我不过觉得朋友要好,就当全始全终……并且我的脾气,和人好了,就不愿和人坏,她一点不肯原谅我,我想想真是痛心!当时我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把她招呼上车,别了我那亲戚,回学校去,这一夜我简直不曾睡觉,想起来就觉伤心,”她说到这里,又对露沙说:“我真信你说的话,求人谅解是不容易的事!我为她不知精神受多少痛楚呢!”

云青道:“想不到孤云竟怪僻到这步田地?”露沙道:“其实这种朋友绝交了也罢!……一个人最难堪的是强不合而为合,你们这种的勉强维持,两方都感苦痛,究竟何苦来?”

兰馨沉思半天道:“我从此也要学露沙了!……不管人们怎么样,我只求我心之所适,再不轻易交朋友了。云青走后可谈的人,除了你(向露沙说)也没有别人,我倒要关起门来,求慰安于文字中。与人们交接,真是苦多乐少呢!”

云青说:“世事本来是如此,无论什么事,想到究竟都是没意思的。”

她们说到这里,看看时候已不早,因一齐到来今雨轩吃饭,饭后云青回家,收拾行装,露沙、兰馨和她约好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车站见面,也就回去了。

云青走后,露沙更觉得无聊,幸喜这时梓青尚在北京。

到苦闷时,或者打电话约他来谈,或者一同出去看电影。这时学校已放了暑假,露沙更闲了,和梓青见面的机会很多,外面好造谣言的人,就说她和梓青不久要结婚,并且说露沙的前途很危险,这话传到露沙耳里,十分不快,因写一封信给梓青说:

梓青!

吾辈夙以坦白自勉,结果竟为人所疑,黑白倒置,能无怅怅!

其实此未始非我辈自苦,何必过尊重不负责任之人言,使彼喜含毒喷人者,得逞其伎俩,弄其狡狯哉?

沙履世未久,而怀惧已深!觉人心险恶,甚于蛇蝎!地球虽大,竟无我辈容身之地,欲求自全,只有去此浊世,同归于极乐世界耳!唉!伤哉!

沙连日心绪恶劣,盖人言啧啧;受之难堪!不知梓青亦有所闻否?世途多艰,吾辈将奈何?沙怯懦胜人,何况刺激频仍,脆弱之心房,有不堪更受惊震之忧矣!梓青其何以慰我?临楮凄惶,不尽欲言,顺祝康健!

露沙上梓青接到信后,除了极力安慰露沙外,亦无法制止人言,过了几个月,梓青因友人之约,将要离开北京,但是他不愿抛下露沙一个人,所以当未曾应招之前,和露沙商量了好几次,露沙最初听见他要走,不免觉得怅怅,当时和梓青默对至半点钟之久,也不曾说出一句话来。后来回到家里,独自沉沉想了一夜,觉得若不叫梓青去,与他将来发展的机会,未免有碍,而且也对不起社会,想到这里,一种激壮之情潮涌于心,第二天梓青来,露沙对他说:“你到南边去的事情,你就决定了吧!我觉得这个机会,很可以施展你生平的抱负,……至于我们暂时的分别,很算不了什么!况我们的爱情也当有所寄托,若徒徒相守,不但日久生厌,而且也不是我们的夙心。”梓青听了这话,仍是犹疑不决道:“再说吧!

能不去我还是不去。”露沙道:“你若不去,你就未免太不谅解我了!”说着凄然欲泣,梓青这才说“我去就是了!你不要难受吧!”露沙这才转悲为喜,和他谈些别后怎样消遣,并约年假时梓青到北京来。他们直谈到日暮才别。

云青回家以后曾来信告诉露沙,她近来生活十分清静,并且已开始研究佛经了,出世之想较前更甚,将来当买田造庐于山青水秀的地方,侍奉老母,教导弟妹十分快乐。露沙听见这个消息,也很觉得喜慰,不过想到云青所以能达到这种的目的,因为她有母亲,得把全副的心情,都寄托在母亲的爱里,若果也象自己这样漂零的身世,……便怎么样?她想到这里不禁又伤感起来。

有一天露沙正在书房,看《茶花女遗事》,忽接到云青的来信里头附着一篇小说:露沙打开一看,见题目是《消沉的夜》,其内容是:

只见惨绿色的光华,充满着寂寞的小园,西北角的榕树上,宿着啼血的杜鹃,凄凄哀鸣,树荫下坐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女郎,凝神仰首。那时正是暮春时节,落花乱瓣,在清光下飞舞,微风吹皱了一池的碧水,那女郎沉默了半晌,忽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花瓣轻轻拂拭了,走到池旁,照见自己削瘦的容颜,不觉吃了一惊,暗暗叹道:“原来已憔悴到这步田地!”她如悲如怨,倚着池旁的树干出神,迷忽间,仿佛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对她苦笑,似乎说:“我赤裸裸的心,已经被你拿去了,现在你竟弄了我!唉!”那女郎这时心里一痛,睁眼一看,原来不是什么青年,只是那两竿翠竹,临风摇摆罢了。

这时月色已到中天,春寒兀自威凌逼人,她便慢慢踱进屋里去了,屋里的月光,一样的清凉如水,她便拥衾睡下,目蒙目龙之间,只见一个女子,身披白绢,含笑对她招手,她便跟了去,走到一所楼房前,楼下屋窗内,灯光亮极,她细看屋里,有一个青年的女子,背灯而坐,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侧首凝神,好象听她旁边坐着的男子讲什么似的,她看那男子面容极熟,就是那个瘦削身材的青年,她不免将耳头靠在窗上细听,只听那男子说:“……我早应当告诉你,我和那个女子交情的始末,她行止很端庄,性情很温和,若果不是因为她家庭的固执,我们一定可以结婚了。……不过现在已是过去的事,我述说爱她的事实,你当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说到这里,回头望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含笑无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说:“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说爱她的事实,我只怒你为什么不始终爱她呢?”那青年似露着悲凉的神情说:“事实上我固然不能永远爱她,但在我的心象里,却始终没有忘了她呢?……”

她听到这里,忽然想起那人,便是从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说女子,就是自己,不觉想起往事,心里不免凄楚。因掩面悲泣,忽见刚才引她来的白衣女郎,又来叫她道:“已往的事,悲伤无益,但你要知道许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这戴紫金冠的魔鬼剥夺了!

你看那不是他又来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见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戴着金碧辉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个大字是“礼教胜利”。她看到这里,心里一惊就醒了,原来是个梦,而自己正睡在床上,那消沉的夜已经将要完结了,东方已经发出青白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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