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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火灾(7)

散开点吧!要把全个收容所都包围着,……”

“快点,给我一条麻绳!我要捆缚了她,叫她一点不能动弹!”一个担任看守的汉子把一个女人踩在脚底下,用木棍的端末猛力地撞击着她的胸脯,但是还不满足似的,要把她抛掉了,去奔就第二个目的物。

有三个担任看守的汉子,把一个高大的家伙从收容所的门口抓出来,缚在牛棚里的木柱上,反剪着手,把他的破烂的上衣剥开了,一只一只的数着他的肋骨,用一柄稍为短些的木棍子,在他的第三只肋骨至第五只肋骨之间拼命地使用气力……但是这里的情形是日趋复杂,几乎一个不留神,就要发生了新的突变,——村子里的人们都哄动起来了:在西南角的小河那边,不知是谁家的人死了,有一具女尸被发现——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陈浩然那老头子,对于这样的奇奇突突的事情,老头子要怎样决断好呢?万一发生了什么案件,这里距那小河还不到半里远,恐怕免不了要受到多少牵累的吧,——那末只好叫人到梅冷去请林老师了,如果没有他,什么都不好办——……老林所有的一切计划都遭了残酷的打击,“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所起的作用也不过如此,——日子一天天的延长下去,那贴在壁上的“联红纸”,在火一样的阳光的煎炙之下要变成焦黑了吧,要一片片的剥落了吧,……他失望极了,只是关在那黑灰色的屋子里叹息着。

但是时候到了,“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出现的一张,它引动了一个人的注意,并且指示了他的方向,叫他一直走到老林的家里来。

他曲着指头,“剥剥”的敲着门板。

过了一会,里面发出了一声咳嗽,却又静寂下去了,没有别的回应。

这人一点也不暴躁,并不急急地自己去推开那门子,或者一下子忿怒起来了,什么都不管,回头就走。他很有耐心,其实对于他正也非有这种耐心不可,找一个不曾找过的地点,或者会一个不曾会过的人,即使因为耗费的精力太多,已经到了困苦颠连的地步,甚至把意志力完全折磨了也好,在这极度的暴躁和忿怒中,总得保持着三分的悠然自得的气度,不要使样子失了常态,不然,等一等,当这个人忽然让你会见了,又是非常客气地把你款待着的当儿,如果你还是带着一张难看的面孔,甚至要对他复仇的样子,——凡是这样的客人,在主人那边,没有问题,大概总不会得到一点同情的吧。当然这个人,智识又丰富,阅历又深远,可以放心,他不会连这一点也不顾及,——他平心静气地再又把门板敲了一下之后,没有回应,就低声地,用嘴巴挨着那门缝边轻轻的叫:

“开门呀!静庵先生在家吗?……对不起!”

“静庵”先生正在里面作着午睡。——自从那天碰到了那个“公司里的掌柜”之后,这黑灰色的屋子就断了生客的足迹,门庭是冷落得很,过去热烘烘地盘旋在脑子里的一切,恐怕正也在这些日子中发了圬,现在一听见那生疏的敲门声,心里一阵震荡,他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刚才是和衣而睡,现在用不着穿衣服,不会麻烦,这一跳的气势直到把门子开开之后还可以充分地保持着,——他于是气汹汹地对来客喝问:“你是谁?”

但是,一睁开那惺忪的眼,就觉得有点吃惊,——这个人又高又大,戴着白的草帽,穿着白的皮鞋,衣服也是白的,全套的洋服。

“你到我这边来,究竟是怀着什么居心?告诉你呀,你这个威武勇猛的家伙,凡事总要放松三分,不要一味儿老是敲诈别人!”

他刚才那一声气汹汹的喝问显然是太“过火”了,这正是“过火”的好处,——对于一个人,有时候如果不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轻蔑的态度,两间的平衡就无从确立,而“交道”也终于没法子“打”成。

那威武勇猛的家伙于是鞠躬,点头,满口的对不起。

把“俯首贴服”当作“谦恭礼让”的态度来待人,也并不是一种羞辱;社会上地位高一点的人们就惯用这个派头,当然也无需乎多所惊怪。

这样主客两间都觉得非常调协,老林发言的态度也把握得很准,——这些都是使一件事成功的不可少的条件,而且这黑灰色的房子,似乎也要比平时来得光亮些,……对于这个时派的客人,当然这光亮还是弱得很,——这屋子里的难闻的气味,很足以使人把以前所有到过的地方都一一的追忆起来,菲律宾?沙劳越?西贡?马来亚?要找到一种气味可以和这气味互相配合就不大容易,不过这有什么呢,反正凡是到过了远方的人,对于无论什么,总会无条件地加以爱悦或重视。

“请问,先生,你今天到敝舍来,有什么指教?”老林郑重的问。

这客人是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就是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这在他的认识上也有一个原则,——等一等,这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就中也可以找出了一种不生疏的惯例;他也不希望主人会对他更加客气一点,不喝茶是好的,身边摸不到一张凳子,那末,就这样站立好一会也没有什么关系。

“Ha-ha!他用日本式的腔调回答;静庵先生在这里吗?对不起,静庵先生不就是你吗?”

“正是!正是!”

“很好!很好!……那末,先生所主持的‘特种人工供应所’,这是怎样的呢?——嗄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老林心里想:“兔子呵,你的奶奶的,……这是上一次的教训,我总不能为着要过分地自吹自擂之故,而同时也毫无条件地提高了你!”

他于是对他反问着:“先生,据你看,这个‘特种人工供应所’能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喔,不错,我第一首先应该问你,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的话,那到底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呢?”

“是的呀,”他爽快地回答,似乎刚才正被一种无谓的客套所纠缠,以致所有的意见都不能畅达地发表出来,现在他不能不紧紧的抓住了,这正是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机会。“我呢,是留学日本的一个医生,在东京帝国大学医科毕业,又在御茶の水顺天堂医院见习了两年,现在无论什么——所有一切的奇病异症,一到了我的手,都可以随便处理。不过我又变更了方针,和一个台湾人到你们海隆县来采集标本,这当然和生物学的原理的证实上有关,——但是这个台湾人中途走了,所以我到这里来请求先生帮忙,未知先生能不能答应这个要求?——这里有一点要向先生声明,就是我所努力的还是限定在人体学这一部门,和普通的生物学并没有什么大的关连。”

老林的耳管突然给塞进了这么多的东西,简直有点纷乱,不过他觉得这样的事情也很奇特,——他就是不能帮他的忙,但是为着要和这样的人物做做朋友,正也应该和他多谈一些话:“先生,这实在很好,可是这‘标本’到底从什么地方找得来?怎样的找?”

那医生突然走近了老林的身边,似乎显示着。

“这就是一种阴谋了,喂,傻子,难道你还不知道?”

他于是低声地说,“这个标本,是人体的‘骨骼标本’,如果你有法子替我找到了死人的尸体,就容易办了,——不过,这尸体从什么地方找来,我可以完全不管,就连这尸体所引起的一切案件,在法律上也要绝对地由你负责,我们所定的条件就是这样。那末你开一个价目给我吧,每具尸体要多少钱?”

对于那医生的这种单刀直入的话,老林几乎是拍手欢迎着说:“你说得真痛快,你再多说一点吧!”

他于是把这个价目牢牢的抓住了,迅急地把这个价目思量了一番,——就定为三十元吧,但是当他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又来了一种疑虑,——我会不会太吃了他的亏呀?这样再加上二十元,变成了五十元;但是当他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的疑虑又来了,——我难道对这个人多敲一些竹杠的本领也没有吗?这样再加上十元,变成了六十元。

“六十元,——就六十元好了!”

不想这六十元——在他以为已经敲了竹杠的价目也得到了那医生满口的答应,他觉得这一切都幻梦得很,碰到了这样的事,他简直要神经错乱起来,原有一切的平衡,都已经给破坏得干干净净,……正当这危急的当儿,福禄轩那老头子派来传话的人——鬼知道为什么这样凑巧呵!——就踏进了门口来。

他什么都得救了,因为有一个严重的难题恰恰得了最确当的回复……“这的确是一个天赐的机缘呵!”他暗自地叫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交了什么运道!”

这个传话的人给老林打发回去之后,——老林带着那医生随即也赶到罗冈村去了。这中间没有经过别的转折,只是那医生,他不能不请这“特种人工供应所”的主人等一等,因为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皮包必须携带着走。

“林老师,你很久不曾到我们这边来了。”老头子说:

“现在事情很不好,这些——大概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老头子所说的“事情”,不但是指的那小河里的女尸的被发现,其中还包含了别的一件,就是,从收容所里的灾民口中传出来的消息,有一个女人突然逃走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而担任看守的人,却还没有一个知道。

林老师匆忙得很,雨伞在手里还没有放下,黄葛的长袍子紧贴着那弯曲的背脊,湿漉漉地流着满身的汗,他一面要找出一句最简单最直截的话来回答那老头子,叫他不要再在那里唠唠叨叨,一面又要关照那医生,——他于是回头对那医生作了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也进里面来歇息一下子吧,而那医生却老是站在门口,并且显得很焦急的样子,几乎要对他催迫着,叫他什么都可以不必理了,只要赶快带他到所要到的地方。

林老师现在简直没有空暇去和老头子作那无谓的应酬,他只能这样带喝带骂似的哼了一声:

“你看着我做吧!我请你静下来,在床上歇一歇怎么样?”

老头子不了解,为什么今天林老师的态度会突然地变得这样,而他带来的那穿洋服的家伙又是怎样的人物呢?

还有那个大大的皮包……老头子还想对他多说一点话,但是他带着那穿洋服的家伙出门去了,由地保陈百川作着向导,——这其间,村子里的人们都拥出来了,他们对于这样的情形,是疑异——然而又不能不立即加以承认,一切的事实是这样的像一个铁盒子似的牢不可破,而里面是装了些什么?——要是如此等于如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那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那末一切都由你一个人去处理好了,我有什么成见呢?……不过,那个女人,到底是已经逃了出去了,会不会去控告就不得而知……”

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在福禄轩的门口充塞着——有一个瘦小的汉子,对老头子这样说:

“那(女人逃走了的事)是谣言呀!有什么证据呢?

……至于小河里的死尸,那又是另外的一件事!”

“如果真的像你这样说,那就好了,刚才林老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不知是那里来的官员,大概是一个验尸官,我看他有一点……要去验尸的模样!”

“他是一个验尸官吗?”

“那还消说,他不是验尸官是什么!这是靠得住的,我曾经看过许多杀人的案子,这样的验了尸,都把案子破了!……唉,我委实不晓得林老师所开的到底是什么方子!要证明收容所里的灾民是不是会减少了一个,那只消把他们点算一下就得了,——收容所里到底有多少灾民,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在这里,事实的最重要的关键是:首先第一,收容所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女人失踪,是可以有法子证明的,而这个失踪的女人是不是和那小河里的死尸有关,那还是其次的事……那汉子的影儿于是在老头子的面前一闪,又混失在那混乱杂张的人堆里去了,——人堆里起初还很安静,许多人默默地在看,谁都不声不响。一下子林老师带着那穿洋服的高个子走了,他们似乎就无所禁忌起来,只管嘈杂地在嚷——地保陈百川发着命令,叫他的伙伴们要把收容所看守得更严密些,……他们现在要到小河那边去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们是一个也不准在他们的背后跟着走。

好久没有下雨了,那小河,现在正是干涸了的时候。

河底的石头给太阳晒得发白,只有河心里开开一条小小的沟渠,一丝丝的流水,荡着最微弱的波纹,发着最低的音响,——那具被抛进了河里来的女尸,正在这小沟渠的岸边直躺着,——还不曾走近她的身边,就闻到了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恶臭。她的头发散乱。突出了的双眼,像两颗玻璃珠子,呈着蓝色,在猛烈的阳光下发射着令人震栗的微弱而死凝的光焰,上身的一件破烂的黑布衫,像缚在瓷器上以便于操提的绳子似的,在她的颈上捆缚着,几乎卷成了一团,下身的裤子已经脱落了一半,那黑灰色的肚皮高高的肿胀着。缚得紧紧的裤带子是陷进肉里去了,看不见,只显着一条深深的横的小缝。无数的苍蝇,在出着油腻的地方,像皮鼓上的铁钉儿似的一颗颗牢固地在钉着……医生开开了他的大皮袋,拿出了一大瓶的药水,洒在尸体的上面,这药水有着非常浓烈的亚摩尼亚一样的气味,掩盖了从那尸体发出的恶臭,——他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橡皮的吊褂子,像一个临着刀砧的屠夫,那大皮袋里还放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满着制造“人体骨骼标本”的利器,这利器,有着说不清的非常复杂的式样,单单把那尸体的头盖上的皮肉剥掉,一共就不知更换了多少次,而每一次所更换的都各有不同的式样,却是一样的锋利,几乎是切萝卜似的,一来一往,都显得分外的快捷而且简便,刀梢一碰着骨头的时候就瑟瑟的发响……陈百川在北边的河岸上望风,东奔西走的在制止看热闹的人们的接近,老林则当起医生的助手来了,他目眩神晕,像坠入了催眠术似的,无生命地听从着医生的使唤,而且做得很紧张,很出力,——医生的刀,医生的手,医生的无表情的表情,现在是具体地表现了最洗炼最精彩的一面,那是一点也不着慌,不纷乱;所有的动作都一一的配上了适度的轻重和分寸,比之书本上所写的还要有条不紊,井井有条,……老林在旁站立着,如果还有一条灵魂是属于他自己所有的话,那末他真要把这最末的一条灵魂也打发出去了。——这医生的敏捷,精警的手腕,是怎样的令他拜服而且惊叹!

这样不到两个钟头的工夫,那臃肿秽臭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架白皑皑的骨骼,这骨骼现在给分成了许多零件,从大皮袋里取出了一大捆的棉花,用棉花包扎着,再又一件件按照着次序装进那大皮袋里去。——这里还有一把活动的小铁铲,现就是这小铁铲要使用的时候了,——医生使唤着老林:“在这边挖一个窟窿吧!”

老林依照着做了。铲子很好,他的手也够力,好容易把一个窟窿挖成了,于是那再来的工作是:

“把这些挖出来的肉都埋进去吧!要埋得干干净净,外面看不出一点什么来!”

这其间,医生清洁了所有的用具,洗了手,……于是这最后的工作就轮到了地保陈百川的身上。

“现在可以下来了!……这大皮袋不能装得太多,把那木箱分了出来,对不起;请你帮我拿吧!”

地保陈百川当这些箱子是什么!他双手拿两个。

太阳早就下山了,夜幕慢慢地覆盖下来,——他们回到福禄轩来,已经是上了灯火的时候。

看热闹的人们都散回去了,福禄轩的门口虽然还有几个人停着,在蠢笨地作着反复互换的探询,但是大概都得不到什么要领。天黑了,又看不清楚。一下子林老师带着同来的人回去了,这些都非常飘忽,——地保陈百川在找一个人替他们挑箱子,为着等待这个挑箱子的人,他们在福禄轩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五分钟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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