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什么数羊数星星，深呼吸缓吐气，在床上能用的招都用了，还是不行。夜里也不知道几点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恨不得拽着自己头发冲出地球。窗外已微泛白，打开手机一看，才四点多，女儿和媳妇还在熟睡，我索性轻轻的穿好衣服，来到外间，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头很痒，我拿个脸盆从热水器上接了热水，把头发打湿，抹上洗头膏胡乱揉搓了一番，用手掬了水，冲干净头上的洗发液，感觉清爽了很多，正想将水倒掉，猛然发现泛着白沫的洗头水里头发一簇一簇的，跟在汤锅里下的面条似的，我一阵惊慌，其实我是八三年出生，今年刚过而立。春秋鼎盛，血气两衰。
我出生在鲁西的一个小县城，大学毕业那一年，正赶上老家招录县直单位公务员，那时候考出去的学生通常都不愿意回老家，所以县级公务员考试竞争并不算激烈，在认真准备了一番，经过笔试和面试后，我被一家机关单位录用，此后在这个机关院子里呆到现在，嗯，还是科员。
和每天早上一样，送女儿到幼儿园以后，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呼吸着新鲜的汽车尾气到单位上班，这是五月的时节，院子里草坪上已经一片青绿，主道旁刚移栽的两排玉兰树还在打着吊瓶。本届新领导到任后，对原来的老办公楼从外观上进行了改造，外墙全部贴上了瓷砖，楼顶安装了彩灯，大楼入口处装了个电子屏幕，每天滚动播出反腐倡廉的标语，走进大楼，地刚拖过，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报纸文件的油墨味和烟草味的复合气味扑鼻而来，我办公的地方在四楼，是一个两进的带套间的办公室，原来四个人，主任和副主任在里面套间办公，外面是我和老杨，老杨身体不好，两年前提前内退，副主任也于今年年初到龄，正式退休，这样就剩主任和我俩人，一人一间办公室固守待援。这两天主任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就我自己看家，进了办公室，先把窗户都打开，换换气，擦了擦桌子椅子，坐下来，想想今天有什么活得干完，主任走时交代，要出一个活动的实施方案，这种活动年年搞，内容大同小异，我从电脑上把去年的方案找出来，结合今年的情况做着改动，看着看着竟然有乱码的感觉，晚上没休息好，脑袋此时也隐隐作痛。
不知道怎的，这几年，各种各样的事纷至沓来，说不清，也道不明，偏偏心里也越来越搁不住事。上小学时，闯了祸，老师让喊家长，面对绝对是一通狠揍的后果，晚上回到家照样心无旁骛的倒头就睡，睡到天亮再给我妈说，让她抽空到学校去趟，老师想跟她谈谈，说完赶紧跑。初高中的时候，早自习，我能在众人哇啦哇啦的读书声中趴在桌子上酣然入梦。现在，我躺在床上，不小心听到水管子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也如惊弓之鸟般，非得起床把水管拧紧才安心。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和年龄有关系。
刁昌给我打电话说武文斌跑路的时候，我正在上班，开始我还不敢相信，给他三个电话号码轮着打了一下午，都打不通，好容易挨到下班，约着刁昌赶到他家，一看，已经是人去楼空，门上被法院贴了封条，几个人站在他门口叨叨，一老娘们坐在门前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泪两行的，哭一会拍着大腿骂一会，哭着哭着哭出了一个大鼻涕泡泡，这大姐摁着自己的鼻子使劲擤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擤出的一滩鼻涕甩到了文斌家门上，待她情绪稍微稳定了下，我问了问情况，原来文斌贷了她三十万不知去向，公安局已经立案了，说是诈骗，一共骗走了1000多万。听她说完，我当时只觉得头顶两扇洞骨开，无数凉水浇下来。六万，还有我六万呐！我们可是亲同学呀，要跑路也得先把我的还我啊！我一月工资才2300，六万对我来说意味着我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两年。何况我和武文斌关系曾经非常好，他一度简直成了我的榜样，怎么都想不到他贷了那么多钱，卷款跑路。下楼的时候，刁昌说，你要是用钱先从我那拿点，我气急败坏的说，拿什么拿，拿了不还得还！
我揉了揉太阳穴，准备起身倒点水喝，手机响了，一看，是王征打来的，接通：“在上班吗？”
“嗯”
“文斌有信吗”
“别指望了，我和刁昌到他家去了，他家让法院封了，外面的空调都被人拆走了，听人说他被别人骗了几百万，剩下的也挥霍的差不多了，公安局也找他呢，就是抓着他也没什么钱了。”
“想开点，伙计”
“想不开我有什么办法”
“你媳妇知道这事了吗？”
“还没跟她说”
“晚上一块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带着你媳妇和闺女”
“我媳妇晚上有晚自习，闺女今天在她奶奶家住”
“那正好，出来散散心吧”
“你考试过了吗？”我问。
“嗨，没，我也正烦着呢，晚上到一棵树去吃川菜吧，到了再说”
“好吧”
王征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最好的朋友，奥，是之一，刁昌也是，那会我们几家离得很近，小时候在一块玩，一块上学放学。到现在，谁有了事，也还在一块商量商量怎么解决，平时也会不时小聚一下，喝点啤酒，发发牢骚，吹吹小牛，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当然，这样的朋友也不会多。王征他妈和我爸都在同一所医院工作，我们都是医院职工子弟，打小就在一个幼儿园上学，小时候我们几个数他长的最漂亮，一双招牌似的大眼睛挂在他的圆脸上，犯错的时候也总是眨呀眨的，很容易让人误认为他是无辜的。说来也怪，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初中毕业我和这家伙都在一个班没分开过，十年同窗，我对这小子了如指掌。此人从小聪明顽皮，就是不好还学习，成绩自然是一塌糊涂，为了能提高他学习成绩，他爹妈也是想尽了办法，有次去他家，看到他大脑袋上套着一个铁皮圈，上面还有好几个窟窿眼，正对着一课本念念有词，活像一只机器猫，一问，这是他爸出差时花重金给他买的叫什么“健脑助学器”，说是能提高记忆力，我问他管用吗？他说凉丝丝的呢。就这样也没见他成绩有啥进步，反而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好歹撑到初中毕业，他妈就托关系让他上了本市一所医学专科学校的委培，觉得他反正学习也不行，不如早学点东西赶紧的就业。他妈是正高级职称，按规定医院可以给安排一个子女进院工作，这样王征毕业后曲折的进了医院成了一名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无奈职业医师资格证却是屡考不过，只考了助理医师资格证，至今没有处方权。我刚回家参加工作的时候，一次去医院找他，他正在门诊手术室给人割痔疮，隔着一道帘子，就听那人在里面杀猪似的嚎叫，一会，那人被他家人搀着一瘸一拐的走出来了，王征带着沾满血的橡皮手套从里面走出来，边摘手套洗手消毒边一本正经的跟我说道：“唉，没证，咱只能干个割疝气、痔疮这下脚料的活，不过，咱认真对待，每次割完痔疮都给人打扫干净，看看刀子，钳子什么的别落人腚眼里了，没有职业资格，咱就在职业素质上下功夫，比不了医术，我就跟人家比医德，我要以德服人！”
我对这位白衣阿哥立马肃然起敬，此后就介绍几位得痔疮的熟人找他就医，以便早日解决如坐针毡，不能烟酒的痛苦，别人问他水平如何，我总是回答，此人医德颇佳！
这次考前人显的挺有把握，告我说这次差不多，考过了请我吃饭，没想到又折了。
下午有事，下班晚了一会，赶到菜馆的时候，临窗的一个桌位上，王征两口子都在，菜都上了，有我喜欢吃的回锅肉和鱼香肉丝，我坐到他们对面，问：“又没过啊？”
王征垂头丧气：“这次最可惜，就差两分”
我笑了笑：“都考了八九年了，抗战都胜利了，你呀，也别考了，你特长不在这上面，不如调到后勤上，抓紧时间干点别的事跟院领导搞好关系往医院里倒腾点药什么的，要不你这辈子就栽考试上了”
王征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对了，上次去你们医院，看到墙上贴的小广告，执业医师助考包过，网上也有卖答案什么的，要不你试试，你这种情况，只能不走寻常路了。”
他媳妇正夹起一片水煮鱼准备往嘴里送，睃了他一眼道：“你还不知道他？都是邪路实在走不通了，才考虑走正路！”
王征叹道：“我这辈子算是让考试毁了！”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我们这拨人真是考大的，谁敢说自己没在试卷上被什么“鸡兔同笼”“一边放水一边进水的池子”还有“那两辆一出发就疯狂的想要相遇的操蛋火车”折磨过，一直到现在，我都三十多了，睡梦中还常出现正在考试我却突然大脑空白两眼茫然的情况，要不就是快考试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考场、找不着准考证、找不到铅笔、找不着橡皮，什么都找不着。每次急的要从梦里哭出声来，考试成了我们少年时的梦魇。
小学的时候，每次考试完成绩出来后，老师都要让家长在试卷后面签个名，为的是让家长对学生的考试成绩心里有数，王征的试卷自然次次是红灯高悬，成绩惨烈。拿回家少不了挨他爹一顿狠揍，他就干脆花五毛钱让学校门口打烧饼的老头签上他爹的名，这还是平时测验的签名价，赶上期中期末考试，那老头子还坐地起价，虽然签的字比他打的烧饼还难看，费用却要涨到一块两块不等。可怜的王征还得从本来就不多的零花钱中省签名费。上了初中，老师不让在试卷上签名了，他对考试就更无所谓了。但虽然从战略上蔑视考试，这人在战术上却极为重视，苦心研究了一个主要用于英语选择但放之各科选择题皆可的答题口诀：
三长一短选短的三短一长选长的
参差不齐就选B长短相同C或D（投硬币决定）
据说他采用这个方法后，答题的正确率为35%，比纯瞎蒙提高了25个百分点，体现了智力上的进步。你还别说，这老兄虽然考试不行，可考风很正，对作弊行为不屑一顾，当时考试都是开考三十分钟才允许交卷，每次这哥们都是掐着表等，人新闻联播遇到大事还加个班呢，可他回回是三十分钟一到立马交卷，在监考老师的注视下昂首阔步的走出考场，情形宛若考试第一。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期中考试，上午考语文，卷子发下来后这厮照例胡乱做了一回，又满纸里来寻眼熟的再碰碰运气，忽然发现一个填空，“忧劳可以兴国”让填下句，这人大喜，提笔写下“闭目可以养神”，写完后扒拉着看看再没什么会做的了，其时离三十分钟还差一会，且趴在桌子上养会神，那知着了过去。一觉醒来，引颈四顾，发现交卷者已过半。这位同学在后来接受采访时声称他当时感到了落后带来的巨大耻辱。于是在下午的数学考试中，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在考桌上愤然刻了一个“早”字。
从此，此人在考场上再也没有睡着过。
王征媳妇说：本来上学时基础就没打好，现在还天天在外面喝酒应酬，临考前一天，好容易请了天假在家看书，人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说你就好好看呗，他倒好，看了两页书抽了四根烟，往厕所跑了十来趟，我都怕他把肠子拉出来了，你说这样，能考的过吗？”
王证说“有你说的恁夸张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紧张就好拉肚子，再说，我这个岁数，家里家外那么多事，很难再集中精力啦”
“算了吧你，这段时间为了让你安心准备考试，我不是把家务活全包了吗，就平时，家里事你操过啥心？真是驴不拉磨，还嫌磨辊弯”王征媳妇不满道。
“妇道人家，你懂啥”
“你懂，你啥都懂。”
我说：“嫂子，征哥在我们心里很棒，真的！我们哥几个谁家亲戚有什么毛病去医院，都是征哥带我们跑前跑后的张罗。”
“是，他这导医当的倒是很合格”
“行了，你赶紧吃，吃饱了自己去逛逛吧，我和刘剑还有事说呢”
“我减肥，不吃了，得上辅导班接孩子去了，你们聊吧，别喝酒了，要不你们喝点啤酒也行”他媳妇吩咐道。
“嫂子，我们就说说话，什么酒也不喝，放心吧”我说。
他媳妇起身拎包走了。
王征说：我准备努努力，收收心，再考一年，再考不过，就找找院长，实在不行调到医务科，就是奖金少多了，你知道，我们这块就指着奖金呢。唉，眼下小孩一波一波招考进医院，都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如果肯干，进步很快，几年在科里就是业务骨干，我连个证都没有，实在是抬不起头来。不能再在业务科室混了。我倒宁愿花几万块钱换个证，唉，谁让咱小时候没好好学习呢，到现在作这个难。说着从兜里摸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着，把烟盒放在了桌上，我自己从里面拿了一根，王征忙用打火机给我点着，说：“我是戒不了了，你可别学抽烟。”
我深吸了一口，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喉咙，我没有咽下去，仰起头，缓缓的将烟吐出来，看着烟雾在空气中弥漫，说：“我不抽烟，我只是想给这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
“唉，变味啦，老伙计，我真没想到文斌连你都骗，咱俩和他从初中就在一块吧，都多少年了，能玩到现在的伙计，还有几个啊？现在，又少一个！”
我看了看他，说，征哥，你和李贺该在一块坐坐了。
他没有说话，把一个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拿出来，放在我面前，我知道，里面是钱。顿了顿，王征说，前年我买房子的时候，找文斌借钱，那时候他正风光，借给我了三万，我已经还了他两万，剩下一万，他也从没给我要过，去年我们一块去济南，我就觉得他挺作的，买东西尽捡贵的买，都不带问价的。我当时就想：“行，他那钱我先不还了”。我现在手头也不紧，这一万，还给你吧，这也是你的钱。
我看着他，把目光移到信封上，喊：“服务员”
王征忙说：“不用，不用，我结账就行！”
一小姑娘应声而至。
我说：“来两碗米饭”
一会米饭端过来了。小姑娘给我们一边放了一碗。
王征把他那一碗推到我跟前，说：“我饱了，你都吃了吧”
我把剩下的菜倒到两碗米饭里，搅拌了搅拌，狼吞虎咽的都吃了下去，拿起那个牛皮信封，走到前台，从里面抽出三张，结了账，然后把信封放进口袋里，招呼王征：“走吧！”
我们一起走出饭馆，各自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