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前半生让人羡慕,后半生让人垂泪。
这就好像从小就失明的人和半途失明的人,按道理来说第一种更可悲,后一种至少有了那么不长的,却异常珍贵的时间。可是,如果你仔细想想,第二种其实更可悲一点,是不是?
她出生在教师家庭,父母是78年第一届大学生,十年后得到她,如获至宝。她便如同公主一般长大。她儿时的玩伴兼小学同桌,是个白净而健壮的小伙子。从初中开始边进入省篮球青年队训练,边开始不懈地追求她。这被所有朋友认定为青梅竹马的代名词的爱情故事,在十年后开花结果。那年他进入国家队,那年她开始了硕士课程。接着,十年间,小伙子从国内打到国外,奖牌挂满了玄关的橱柜;而她硕士毕业接着博士,然后留校任教,从社会地位到收入,均达到了让人仰慕的程度。结婚第十年的时候,一同她的父母,她诞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于是她随着他来到美利坚,他开始了新的挑战,她开始相夫教子。
她的生活是如此完美,从一个糖水罐掉进了另一个蜂蜜罐。
我遇见她,是在州主队获胜后的酒会上。她的丈夫抱着女儿接受了人们的赞赏和羡慕,而她则远远端着酒杯,微笑地看着他们。一切完美得宛如美国泡沫剧里的场景。
我无法主动去和她搭话的,只是坐在长椅上握着酒瓶,斜着眼睛望着她。
那一瞬间我似乎孙悟空、奥特曼和二娃附体。
猜想她也察觉了那种炽热的聚焦感,如同放大镜光点下面的蝴蝶,不安地抖动着华丽的翅膀。她时不时斜眼睛瞅我,又在对上我眼睛的瞬间避开。
两个人在这场猫捉老师的游戏里玩到疲惫--她终于忍不住戳破面具--她走过来,坐在长椅的另一边。
“我认识你?“
“但愿不认识。“
“怎么讲?“
“我是你的厄运。“我这样说。
她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光泽,仿佛围城中的人看到了城郭山坡上盛开的满山红玫瑰.
酒会结束后,我轰鸣的黑色哈雷“硬汉”从他们的的丰田Sequoia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咬着嘴唇望着我,似乎对刚才卫生间里发生的一切意犹未尽。
如阁下想象的一样,一切悲剧由此展开。那年她三十四岁,我二十五岁。
离婚,弃子抛夫,父母不认,身败名裂,从人人羡慕的塔尖,跌倒万劫不复的谷底。
然后再婚,挣扎在贫困的边缘,跟着一个天生的浪子四处流浪。
仅仅一年的时间,她从摩天大楼搬到荒野间流窜的拖车中;从觥筹交错的交际会,奔赴一场场因为争夺救济食品的斗殴中;她从坐在床片给女儿读童话的夜晚,跌落到醒来便扑进厕所呕吐的午后里。但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和留恋,仿佛一切理应如此。
但挣扎在贫寒的生活里,时间会像偷了钱包的贼,悄然消失在拥挤的人群。就这样,过去了三十年。她躺在农庄前面的摇椅里面,掉光牙齿的嘴仿佛皱纹丛生的脸皮上的一个黑洞,而一缕缕青烟从那里面喷涌出来。
我盘腿坐在她身边,面前是我们所有的财产,30只绵羊。我知道只有到了秋后,剪了羊毛,才有钱让她入土为安。而现在刚刚立春。我略有些哽咽,但足够老的原因,你听不出来。
“对不起。“
“什么?“她的声音虚弱。
“让你如此.艰辛。“
“哈哈.“她笑,然后剧烈地咳嗽。我不由地流下眼泪来,但由于皱纹够多,你也看不出来。
她伸手抚摸我的头发,“从来没有。“她停顿片晌,重整呼吸,“你从来没给过我一个‘应当’和一个‘需要’。在我的前半生里,这两个词充满了我的生活,仿佛一颗颗钉子,将我钉挂在华丽的画布上……“
她望着火红的晚霞,眼里闪着晶莹的光,就好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在没有什么比我这后半生更让我快乐的了。“
三天后,她永远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时候忽然使劲了全部力气大喊一声:“再见了,向日葵。“
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阁下,您明白么?
讲故事的田宇航
2015年6月22日于韩国昌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