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蓬勃茁壮的蓬蒿是海滩上不死的精灵。
当一丛丛的蓬蒿高举被海风染成猩红色旗帜的时节,昭示着一种草木植物生命的终结。它顽强的生命力渲染了海滩的粗犷与雄浑。那如火的旌旗干枯、挺拔,又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一种世人所景仰的风景。
群鸥来了,像悼念已逝的伙伴,扑扇着翅膀,环匝兜圈,是留恋栖身的旧巢,还是为告别逝去的岁月?呀呀的鸣叫更显出海滩的空旷与寂寥。然而,它们却毅然飞去。只有多情的海风呢喃在蓬蒿周遭,低吟浅唱,时而有狂啸的北风掳掠着蓬蒿的身躯,将它们的籽粒抛向远方。蓬蒿遂热烈地欢歌、起舞,为再生而欢呼,不再留恋那葱茏的岁月……
二
一截破网张开自己的躯体,热烈地拥抱咸涩的土地。空洞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曾网过的海水,一种不曾泯灭的渴望情愫,使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峥嵘岁月的怀想。
曾为主人竭尽全力,网捕过满舱的鱼虾。那腥红腥红的老猪血沥过的渔网,不惧怕海水的浸泡,严寒的冷凝,锋刃的切割,往复的撕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命的原色砥砺了海水的侵蚀,也终于为主人赢得了一个又一个渔汛。今天,百孔千疮,衣衫褴褛,但仍执著地渴望海水咸涩、艰辛的洗礼,那光景,才真正的风光、敞亮、滋润、淋漓……即使扑倒大地,经受烈日、海风的炮烙,仍是一张坚挺的网……
三
狼藉的尸体堆砌成山的峰峦,尖利、高耸。粉身碎骨的痛苦权当一次凤凰涅槃的再生,也造就了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毅力,雪白、灰白、浅白、黑红……各色的蛤蜊骸骨形成了不屈的“品”字形。
不是古罗马的角斗场,堆积经年的蛤蜊是千年历史的诠释。历史长河涤荡着蛤蜊的经血,使一扇扇贝壳干涸成岁月空白的乐章,任人品读、评判、书写。写尽历史的沧桑,留下空落的叹息。
凝眸端详,那凝结着道道血痂的纹络,标志着一个啼血的昨天。贝面上的层层褶皱压缩着历史的艰辛和苦难。侧耳谛听,贝壳深处,至今仍萦绕、回旋着将士浴血奋战、冲锋陷阵的呼号和呐喊。于是,摆脱了濯洗,做了陆地上永久的公民。从此,斯文与粗俗、清秀与粗犷、愚钝与聪颖依次重新排列组合,告别了惨烈与厮杀,走向新的纪元。
四
不必劳神远足,去寻觅历史的遗迹。
海边这折断的苍色的碑碣,一头栽进土里,一头昂向青天。青苔漫布,风尘罩面。历史的沧桑尽在脸上写就:八国联军焚烧的痕迹,倭寇掠抢的刀伤,万人坑淌出的血渍……依稀可辨的“康熙六年立”的字样,是标志着小村历史的悠远,还是对皇恩浩荡的膜拜,抑或是对远古的追思?数百年不曾湮灭的潇潇风雨,怎不能使这残碑长高长大,反而却日渐衰颓、苍老?
碑无言,路无言。迷茫的目光定格在这蜿蜒的村路上,尽情咀嚼着千古不变的历史传说与歌谣。
其实,这碑本身就是一部历史,它写不尽人们对往昔岁月的怀想;其实,这碑本身就是一面硕大的镜子,映照着这块土地上人们的喜怒哀乐,荣辱兴衰。斗转星移,沧桑巨变,是感喟历史的无常,还是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向往?
碑,默然无语。
1993.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