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论武王
武王克殷,以殷遗民封纣子武庚禄父,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武王崩,禄父与管、蔡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
苏子曰:武王非圣人也。昔者孔子盖罪汤、武,顾自以为殷之子孙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数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尧舜也。禹吾无间然。”其不足于汤、武也,亦明矣。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齐之于武王也,盖谓之弑君,至耻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子之家法也。
世之君子,苟自孔氏,必守此法,国之存亡,民之死生,将于是乎在,其孰敢不严?而孟轲始乱之,曰:“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也。”自是学者以汤、武为圣人之正若当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周公作《无逸》曰:“殷王中宗、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时,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称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计纣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或死于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命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岂不两全也哉?武王观兵于孟津而归,纣若不改过,则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无王,有圣人者出,而天下归之,圣人所不得辞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杀之,可乎?汉末大乱,豪杰并起。苟文若,圣人之徒也,以为非曹操莫与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与操谋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岂教操反者哉,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谋九锡,则文若死之。故吾尝以文若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张子房,而道似伯夷也。
杀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则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则必死之。楚人将杀令尹子南,子南之子弃疾为王驭士,王泣而告之。既杀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与杀吾父,行将焉入?”然则臣王乎?”曰:“弃父事仇,吾弗忍也。”遂缢而死。武王亲以黄钺诛纣,使武庚受封而不叛,岂复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盖亦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贤圣之君六七作,纣虽无道,其故家遗俗末尽灭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诛其君,夷其社稷,诸侯必有不悦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岂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圣人也。
论养士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干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干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干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馀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俊。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馀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犹鸟兽之有鸷猛,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皆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因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稿项黄馘而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叹息以俟时也?秦之乱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此之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鐧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帝之世,法令至密矣,然吴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
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论秦
秦始皇十八年取韩,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越、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齐,初并天下。
苏子曰:秦并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谓巧于取齐,而拙于取楚,其不败于楚者幸也。呜呼,秦之巧,亦创于智伯而已。魏、韩肘足接而智伯死。秦知创智伯,而诸侯终不知师魏、韩。秦并天下,不亦宜乎!
齐湣王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犹伐齐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赵,齐、楚救之,赵乏食,请粟于齐,而齐不予,秦遂围邯郸,几亡赵,赵虽未亡,而齐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于齐者四十馀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谨,故不被兵。”夫秦欲并天下耳,岂以谨故置齐也哉?吾故曰“巧于取齐”者,所以大慰齐之心,而解三晋之交也。
齐、秦不两立,秦未尝须臾忘齐也,而四十馀年不加兵者,岂其情乎!齐人不悟而与秦合,故秦得以其间取三晋。三晋亡,齐盖岌岌矣。方是时,犹有楚与燕也。三国合,犹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齐不救,故二国亡,而齐亦虏不阅岁,如晋取虞、虢也,可不谓巧乎?二国既灭,齐乃发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呜呼,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万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万攻之,盖空国而战也。使齐有中主具臣,知亡之无日,而扫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齐,而入厌兵空虚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于取楚”。
然则奈何?曰:古之取国者必有数。如取龆齿也,必以渐,故齿脱而儿不知。今秦易楚,以为是龆齿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儿必伤,吾指必啮。故秦之不亡,幸也,非数也。吴为三军,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晋之平吴,隋之平陈,皆是物也。惟苻坚不然。使坚知出此,以百倍之众,为迭出之计,虽韩、白不能支,而况谢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胜而坚不幸耳。
论鲁隐公
鲁隐公元年:“不书即位,摄也。”公子晕请杀桓公,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而使贼弑公。欧阳子曰:“隐公非摄也,使隐而果摄也,则《春秋》不书为公。《春秋》书为公,则隐非摄无疑也。”
苏子曰:非也,《春秋》,售史也。隐摄而桓弑,著于史也详矣。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以鲁公薨,故称公。史有谥,国有庙,《春秋》独得不称公乎?
然则隐公之摄也,礼欤?曰:礼也。何自闻之?曰:闻之孔子。曾子问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何谓摄主?曰: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士之世子未生,而死,则其弟若兄弟之子以当立者为摄主。子生而女也,则摄主立;男也,则摄主退。此之谓摄主。古之人有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则以告而立之。女也,则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载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遗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则以告于君与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请退。康子之谓摄王,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汉以来,不修是礼也,而以母后摄。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使与闻外事且不可,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而况可使摄位而临天下乎?女子为政而国安,惟齐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盖亦干一矣。自东汉马、邓,不能无讥。而汉吕后、魏胡武灵、唐武氏之流,盖不胜其乱。王莽、杨坚遂因以易姓。由是观之,岂若摄主之庶几乎!使母后而可信也,则摄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则摄主取之,犹吾先君之子孙也,不犹愈于异姓之取哉!
或曰: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安用摄主?曰:非此之谓也。嗣天子长矣,宅忧而未出令,则以礼从冢宰。若太子末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则三代之礼,孔子之学,决不以天下付异姓,其付之摄主也,夫岂非礼,而周公行之欤?故隐公亦摄主也。
郑玄,儒之陋者也。其传摄主也,曰:“上卿代君听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则上卿岂继世者乎?苏子曰:摄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习见母后之摄也,而以为当然。故吾不可不论,以待后世之君子。
论隐公里克李斯郑小同王允之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公而杀之。
苏子曰:盗以兵拟人,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途之人皆捕击之矣。涂之人与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己也。隐公之智,曾不若途之人,哀哉。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耳,而长于桓。隐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人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兹?
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则施优来之。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高来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虐,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以为世戒。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使斯闻高之言,即召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
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欤。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尝诣司马师。师有密疏未屏也,如厕还,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鸩之。王允之从王敦夜饮,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以也夫。吾读史得鲁隐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览观焉。
论管仲
郑太子华言于齐桓公,请去三族而以郑为内臣。公将许之,管仲不可。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苟有衅,从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绥之以德,加之以训辞,而率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若总其罪人以临之,郑有辞矣。”公辞子华,郑伯乃受盟。
苏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辞子华之请,而不违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齐可以王矣。恨其不学道,不自诚意正心以刑其国,使家有三归之病,而国有六嬖之祸,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盖过矣。吾读《春秋》以下史,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为万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为万世戒。故具论之。
太公之治齐也,举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诵之,齐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齐也,齐懿氏卜之,皆知其当有齐国。篡弑之疑,盖萃于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废之,乃欲以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谓楚成王知晋之必霸,而不杀重耳。汉高祖知东南之必乱,而不杀吴王濞。晋武帝闻齐王攸之言,而不杀刘元海。苻坚信王猛,而不杀慕容垂。唐明皇用张九龄,而不杀安禄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论者,则以谓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杀以启乱。吾以谓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败亡,非不杀之过也。齐景公不烦刑重赋,虽有田氏,齐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虽有晋文公,兵不败。汉景帝不害吴太子,不用晁错,虽有吴王濞,无自发。晋武帝不立孝惠,虽有刘元海,不能乱。苻坚不贪江左,虽有慕容垂,不敢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杨国忠,虽有安禄山,亦何能为。秦之由余,汉之金日,唐之李光弼、浑瑊之流,皆蕃种也,何负于中国哉,而独杀元海、禄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则元海、禄山,死有馀罪;自当时言之,则不免为杀无罪。岂有天子杀无罪,而不得罪于天下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敌国也。天下豪杰,其可胜既乎!
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曹操以名重而杀孔融。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晋景帝亦以名重而杀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杀王彧。齐后宅以谣言而杀斛律光。唐太宗以谶而杀李君羡。武后亦以谣言而杀裴炎。世皆以为非也。此八人者,当时之虑,岂非忧国备乱,与忧元海、禄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败为是非也。故凡嗜杀人者,必以邓侯不杀楚子为口实。以邓之微,无故杀大国之君,使楚人举国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谓为天下如养生,忧国备乱如服药。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已。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在已病之后。今吾忧寒疾而先服乌喙,忧热疾而先服甘遂,则病未作而药杀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
论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