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去过套口吧?那里有一句俗语:谁也走不出套口桥。意思是指那儿的野味儿诱人,进去你不尝尝鲜就走不出来。特别是野生鱼虾尤为可口,用的是老河里的水,烧的是地锅,原汁原味儿——你要是没有吃过套口的鱼虾,那可是太亏了!
套口桥,地图上根本没有这地名,它只是老河道上的一个临时居民点,约有二十户渔民和养殖户,住在用竹竿草席搭建起的窝棚里。这地方是片老河滩,也是淮河支流的一个分洪区。居民点与外界连接的唯一的通道是一个二米多宽、三十多米长的土埂,中间水口用两块水泥楼板搭起,便成了一座桥——当地人就叫它套口桥——那好像是个分界线,过了桥,就算是到了真正的套口。
套口的野味远近闻名,堪称一绝,走进去就算是被套住了,不腥腥嘴巴你就不会拔出腿。更绝的是有一个瞎子能下河逮鱼。那瞎子在这居民区是年龄最大的,单身,今年六十出头了,身条看上去像是淬了多少次火,透出钢板的底色,根根肋骨像是打进混凝土中的硬料。夏季,来客不论是上面的领导,还是游人,一概点他的菜——就是说,要吃他逮的鱼。
他一入水,岸上的人都不吱声了,就见水面上一点浪花都没有。有人就担心起来,小声嚷嚷。人们的眼光只盯在某一处水面,没想到他不知何时已从另一处水面钻出来,手里还举着一条尾巴乱甩的鲤鱼。
人们欢呼起来,不由地向他靠近,将他的拐棍递上去。他一手捏紧了鱼,一手执拐点路。他走,人们也跟着走,他拐弯,人们也拐弯。到了窝棚之间的那块空地,拐杖碰到一块血痕斑斑的厚木板,他便丢下拐棍,抓起那把有点锈迹的菜刀,习惯性地摸摸刀背、刀刃,嘴里呼呼有声,然后将鱼往木板上猛一摔,左手按住底下的活物,菜刀就来回在鱼肚上蹭。只听刺刺啦啦一阵脆响,鱼鳞金片似的脱落下来。再将鱼翻个个儿,刺刺啦啦又是几下,剖肚去肠,几碗水哗哗一冲,成了。
他做这些时,头像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就像一个机器人在按程序做一件工业品。旁边有人嫌不过瘾,说再弄一条看看,他就把头转过来,将两只空眼对着发话的方向,就没有人再吭声了。
今年还未入夏,大雨一场连一场,水线蚯蚓似的往上爬。与往年不同,这汛期不但来得早,还来得急。通报说上游水库的水位已经超过警戒线。那天凌晨两点,上边来了紧急电话,说是三小时以后分洪,以保证那条铁路大动脉的安全,通知各村立刻按预案转移群众。
发大水了,快走啊!通知一下去,各个村像是开了锅。大雨中,影影绰绰都是密麻麻的黑影,猪嚎牛叫的。
套口那地方没有电话,乡里派我去通知。长这么大我还真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水,直觉得腿肚子有一股股凉气往上蹿。等我瞠着泥水冒着雨赶到那地方,认不出哪是堤,哪是沟,眼前是一片乌亮亮的汪洋,黑压压的乌云几乎与大浪相吻,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儿,哪有什么人影儿?
我扯响喉咙喊,有人吗,有人吗?
这时,手机响了。打开贴耳一听,里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催问,人出来没有?!我说,还没有看见有谁出来。手机里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把人找到——弄不出来,拿你是问!
我真急了,试想如果找不到这些人,我可怎么向上面交待?我这个乡干部还有什么脸面见父老乡亲?心里虽说是这么想的,可脑子却蒙了,什么好办法也想不出,急得我直想跳河。恍惚中,一个影子幽灵似的从水中浮现,且渐渐变大,就像是从一扇打开的门走出。我以为这是幻觉,大着胆问一句,你是谁?
那人没言声,瞠着水走近了,还拄着一根拐棍——老天,是那个瞎子!
他站在我面前,深陷的眼窝扑塌扑塌往外挤水。
你是咋走出来的?
他顿顿拐棍,说,我是一条鱼,鱼的眼睛啥时闭住过?
那些入呢?我问道。他说,你没看到么?我说没有。说完这话,我忽然感觉到周围有了什么变化,是一种只有人身上才能有的温度和气味儿在聚拢——真不敢相信,他们就在我的身边,甚至还有一条不住甩着身子的小狗。
齐了吗?我问,声音好像是另一个人的。
齐啦,齐啦,一个不落!
那一刻,我的腿一软不知怎么就跪下了——是抓住那根拐棍跪下的。
我至今闹不明白的是,当时我喊他们时他们在哪儿?事后我曾问过瞎子,瞎子只是瘪着嘴笑。再问,他说,我是一条鱼,你们当然只看见鱼了……
这句话让我害怕了好几天。现在尽管水已经退了,我还是不敢去套口——不是不敢去,而是怕进去出不来——那里好像有一扇门,一扇无法看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