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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闪闪的火光中我看见她嘴在动,好像在说什么,我立即将耳朵贴过去,她以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字地说:“能活着……帮我……舍身崖……上香。”说完她就不动了,嘴边汩汩地涌出鲜血,停止了呼吸。

在班长带领下,我们四个人于12月28日下午到达冷井。这里是116师346团的团部驻地,该团和347团是第三次战役突破临津江战斗的主力团。

副团长接待了我们,向我们表示欢迎,他告诉我们炮一师至今没到达高浪浦里战区,他们很着急。炮一师的火力强大,志愿军司令部和39军领导决定将炮一师全部配属116师参加突破临津江的战斗,志司已下了死命令,要求炮一师无论如何30日晚上以前必须抵达高浪浦里并进入战斗位置。

副团长说我们来得正好,他们正在调整主攻营连战地卫生员的配置,炮一师到达之后,也需要配置战地卫生员,他们正感到人手不够。副团长还告诉我们,炮一师的炮阵地他们都挖好了,炮车进入阵地的道路也修好了,就等炮一师来了,我们可以立即进入阵地作前期救护准备工作。

晚上我们在346团团部吃晚饭,到底是116师,这个师是我们原来四野的主力师,他们战地伙食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好,热大米饭、热汤,还有红烧罐头肉,这可是入朝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吃得这么丰盛,而且是在战斗前沿。

晚饭后副团长派了一位后勤给养员护送我们去高浪浦里渡江阵地前线为我们炮一师准备的阵地作卫勤准备,他再三叮嘱我们战前准备已到了关键时刻,不能出任何差错。师里要求战救医药用品每连不少于20份,每营另配50份,给养要保证四天的储备,这些物资都运到阵地上了,我们到阵地后立即作清点工作,争取在火炮到场之前,准备工作做得尽可能完善细致。

他再三叮嘱我们,要特别注意不能暴露目标,这是极其严肃的大事,不能让敌人有任何发现,否则会前功尽弃。军、师都有命令,凡暴露目标者,不论干部战士,一律执行战场最高处置,决不善待。我问班长:“什么是战场最高处置?”班长对着我耳朵轻轻说:“枪决!”

我们随着给养员,顺着掩蔽壕沟,进入了116师同志们为炮一师准备的阵地。乘着夜晚白雪的反映,看到三四百米外的临津江,江南岸好像是座山,黑糊糊的。

我们北岸是一片平缓的山丘和森林,一道道山脊与临津江是基本平行的,山脊与山脊之间的沟壑有两三米深。我们的阵地就挖在山丘的反斜面。真多亏了步兵同志们,在这冰天雪地、零下二三十度、积雪厚三四十厘米,冻土厚近一米的隐蔽条件下挖出如此工程浩大的阵地设施,很叫人惊讶。

在新岱至上井之间,顺临津江方向前后好几条山沟延续四五公里中,专门留给我们炮一师的阵地约一公里,每隔二十来米就设了一个火炮掩体,每两条前后山沟之间还有两条地下通道相连。

我们前面那条沟是116师队属炮兵阵地,已经驻满了人和炮。

我们炮一师的阵地离临津江大概四百来米。靠前面的一条条山沟阵地,全是步兵的掩体。我们的每一个火炮掩体旁还附有马匹掩蔽洞、弹药洞、物资储藏洞,十分完善。

给养员领着我们到这片掩体的中部一个稍大的洞,说这是作为配属炮兵用的指挥所。他有一个小木匣子,里面点着一根蜡烛,有一条缝露出光来,给我们照明。这里大概可以容下二三十人,里面堆满了给养和药品。所有洞中都垫上了厚厚一层稻草,特别是每个洞里面有一大碗猪油,步兵兄弟想得真是周到,这猪油是供战士们涂在手上防粘铁的。在零下几十度的气候下,手一碰上枪炮铁器,马上就粘上去了,待拉开时已经粘掉了一层皮,在战场上战士们只有在不战斗时才把没有手掌皮的手伸给你包扎,那露着血肉的手剧痛难忍。

班长看着这一切,对给养员说:“你们39军的战士们太伟大了。”

晚上阵地上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零星机枪声和炮弹声。给养员告诉我们,那是我军为了迷惑敌人有意放的枪。117师有时还在临津江下游佯攻渡江呢。

我们立即按照副团长的指示,按师里的要求数量将给养和药品清点分散到每一个炮位储存洞里。直到后半夜才基本完工,我觉得很累,已经快两天没睡了,班长让大家休息一下。洞外一片白雪,温度极低,洞里就暖和多了。醒来,天已大亮,我们就着雪吃干粮,一边吃,班长一边再三提醒我们严格遵守不准暴露目标的纪律。

吃完干粮,班长教我们搓草绳,步兵同志们一个个在破鞋上缠满了草绳,班长让我们多搓些草绳把脚也缠起来,多余的还可供战士们用。

洞外不时有敌机在阵地上空盘旋或飞越,直到突破临津江的战斗打响,敌人也没发现就在他们的对岸已经布下了一个庞大的进攻阵地。

许多步兵同志在将雨布剪开,再缝成两个有底的筒子,连脚带腿一起套起来,准备过江涉水时防水用,他们称“防水裤”、“水袜子”。班长决定我留在洞里等候,她们三人去步兵掩体帮忙缝防水裤。

30日早上,我一个人在洞里睡着了,有人拍我:“牛崽、牛崽,醒醒,醒醒。”我睁眼一看,居然是沈民,我高兴得一把抱住他在草堆里打滚。自从北大荒分开后,有大半年没见他了,他好像长高了。

他说:“你怎么在这?”我说:“你怎么在这?”

“我都来了两三天了。不是宣传队全都撤到佳木斯去了吗?”

我说:“我下连教歌,随先头部队提前过的江。二次战役时被师长知道了,把我撵到卫生连来了。”

“你不错嘛,师长安排你的工作了。”

“别提了,我是个没人要到处撵的人。”正说着,班长她们三个人回来了。

“这是谁?”

“这是我的同学,一起参军的沈民,就是那个二次战役立二等功的沈民。”

班长乐了:“哟,也是个小不点嘛,听你说话不像南岳人嘛。”

我看了下班长,这就是说她是南岳人,要不然怎么能从口音中分辨是不是南岳人呢?这更证明她就是培净了。

沈民说:“我是东北人,在南岳参军,和牛崽一起在南岳实验小学读书时参军的。”

小吕插嘴说:“我是衡阳人。”

小任说:“我是湖北黄陂人,参军比你们都早。”沈民问班长:“你是哪里人?”

班长说:“我是衡山人。”我想,她没说错,“南岳衡山”嘛。

沈民他们一共三人,那两人靠着洞边角落已经睡着了。沈民随身背着一个装观测镜的木箱,斜挎个有两块砖大的无线电话机,支着老长的一根天线,另一边挂包里装满了东西,还斜背着一支卡宾枪。

我马上觉得自己太寒碜了,我腰后面就挂着把三八刺刀,他真让人羡慕。我问他:“你立功了,你妈知道吗?”

“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了肯定高兴。我还是今年四月在北大荒收到她一封信,入朝后我写了封信回去,不知她收到没有,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样了,阿妹不知念书没有。”

说着说着,他声音好像有些变,我马上转个题:“你肚子饿吗?”

“怎么不饿,还是昨天晚上在师部吃了点东西,你有吃的吗?”

“有,你等着。”我跑到储藏洞里抱了一堆饼干和罐头回来,沈民狼吞虎咽起来。我又跑到他两个同伴身边,“醒醒,醒醒,开饭了。”他们一翻身起来,也狼吞虎咽起来。我又到洞外铲了一锹雪进来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当水喝。

等他们吃完以后,我和沈民靠在一起聊天。我和沈民约定,等打完仗后我们一起回南岳探亲,沈民好高兴,情绪一下好了。

沈民告诉我,二次战役以后,师司令部根据朝鲜战争的特点,我们的炮少,火力比敌人小多了,必须集中使用,尽可能跟随步兵,进入一线甚至前沿抵近射击,必要时要进行直瞄作战,尤其要联合队属炮兵共同发挥火力。因此师里集中了一批观测队伍,到一线配合步兵直接观测,向配属炮兵和队属炮兵共同提供观测数据,联合火力战斗,保证给步兵最大的支援。

他是12月22日到的前线,跟随39军116师侦察部队在一线作抵近射击的观测。从临津江上游元堂里至下游石湖六七十公里地段,他们都进行了详细观测,还和侦察部队潜入南岸,作夜间观测,对观测到的和可能的目标,都做好了射击诸元准备,只等火炮定位后作些调整就可以了。

他还说他们对所有射击目标都编了号,直接按编号下达到每一个火炮,保证无一遗漏。到突击开始时,首先配属炮兵的重炮对对岸火力点进行轰击,估计十来分钟就可以扫清敌人的火力点,接着队属炮兵集中轰击敌人地雷区和障碍物,为步兵冲击开路。然后再重炮火力延伸,掩护步兵前进。

他说这次116师成立了炮兵指挥所,所有战前火炮准备工作做得非常仔细。说着说着他睡着了。

我们炮一师是30日早上才赶到高浪浦里地区,为了不暴露目标,全部火炮马匹都隐蔽在阵地北面那一片松树林中。连以上干部立即赶到指挥所开会。

班长反应迅速,立即说:“小任、小吕跟我去松树林救护,牛崽留在这里给干部伤员包扎。”

等干部们到齐之后,一个个都满身污泥,棉衣破破烂烂,眼睛布满血丝,也分不清连长、排长、团长,都特别疲劳,几乎所有人手掌都是血淋淋的,露着鲜红的肉,淌着宁巴液,还粘着泥和油,一看就知道全是严寒下推炮时手掌被火炮的铁轱辘粘的。我立即用镊子蘸上硼酸水为他们轻轻地洗净,涂上黄胺油膏,垫上纱布,用绷带包扎好。116师炮兵主任赶来了,听取汇报,我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旁听。

炮一师接到配属116师突破临津江战斗任务后,25、26团从价川地区立即出发,27团远在云山立石洞一带,也同时向高浪浦里地区急行军,为了按志司规定的时间赶到,都冒着敌机疯狂轰炸日夜行军。气候寒冷,大雪封路,骡马没有冰掌,行走打滑,沿路行军拥挤不堪,加上被我军击毁的美军坦克、汽车阻塞道路,有时不得不拆散火炮人扛马驮。每天行军百余华里,挨炸、翻炮是常事,25团四天行军翻了一百多次炮。沿途河港湖汊密集,涉水面深,炮车常常陷进淤泥,不得不下水推车推炮。战士们棉衣棉裤冻成了盔甲,冻伤减员不少,火炮损失严重,大量人员马匹伤亡。经抢修26团只有16门炮、25团仅余8门炮参战,而27团因路途太远,已无法按时赶到参战了。

116师炮兵主任听完汇报后,心情沉重,好久没吱声,只说了声:“同志们辛苦了。”然后布置了战斗任务,要求当晚无论如何要进入阵地,作好明日进攻的准备,还特别强调了严格隐蔽不准暴露目标的军事纪律,要求进入阵地拖炮的马匹不得有雄马,只准雌马和骡子进入,防止马鸣暴露。

当天进入阵地的配属炮兵,还有炮2师、炮8师两个师,总计重炮近90门。忙了一个通宵,天亮前全部火炮、马匹和人员就位并转入了地下。

老天也帮了忙,那天晚上大雪纷飞,把所有的炮道车辙全部遮盖了,伪装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班长又领着我们三人到各个炮位作了救护,几乎每个指战员都有伤,但战士们没有一个叫苦的,我们被感动得说话都有些哽咽了。一直忙到天亮,我们靠在稻草上睡着了。

31日白天阵地上一片安静,敌机来过两次,没有任何发现,这时阵地上奔忙的除了沈民他们三个人在向一个个炮位作射击诸元交接之外就是炊事人员了,他们按照116师首长要求,给每一个战士分发发热量高、油脂丰富的食物,并保证每个战士能喝上一碗味道鲜美的热汤面,在那种条件下,要做到这个“要求”,真是难上加难,可是英雄的39军116师还是做到了。

昨天晚上的大雪之后,阵地上气温低至零下三十多度,入朝两个多月以来连续征战,衣服破烂,鞋子开裂,加上营养极差,很多战士患了夜盲症,一到傍晚就看不清,尤以步兵同志们占多数。记得原在南方时,每有这种病号,司务长就捧上一碗生猪肝给他吃,有次我站在边上嘴馋还吃了一块,才知道那并不是美味,特难下咽,战士们都是“为了革命”强吞下去,效果很好。可这是在朝鲜,根本没这个条件。

那天一整天全体战士蜷缩在工事中,不能生火,无法取暖,大家只能互相挤在一起取暖,工事外阵阵寒风呼号,工事内也冰凉彻骨。

中午过后,从西边高浪浦里那边传来密集的枪炮声,都说这是117师在那里佯攻渡江,而我们这边仍然一片宁静。

大约下午3点半钟,传来了各就各位准备战斗的命令,战士们一个个立刻精神抖擞地迅速进入了炮位,和一整天蒙头大睡简直判若两人。

沈民匆匆跑来和我告别,他还从身上掏出他那把弹弓递给我:“这个给你,是你想要的,我有枪不用这了。”他说他们要立即到前沿去,“马上要打了。”我再三叮嘱他注意安全,他确实像个战士了,他猫着腰,双手扶着身后的观测镜和枪,头也没回地沿着壕沟跑了。这一天是1950年12月31日除夕。

为了保证进攻突然性,到4点30分时,各炮都已炮弹上膛了,个个炮手都单跪就位了,弹药手都手抱炮弹等着续弹。4点40分钟一声“开炮”令下,近90门重炮,同时急速开火,轰隆隆不断的天摇地动巨响,震得人耳聋目眩,一片不间断的火光在天空像云一样遮天盖地射向江对岸敌阵,为了保证火力密集,“每一门炮要当十门炮用”,炮手们用最高速度一炮接一炮的轰击,只几分钟,就有几个弹药手甩掉了棉衣,在严寒中身穿单衣还冒着汗水,开炮的命令已不是炮长发布了,基本上都是一、二号炮手,瞄着炮对镜,摇着把手,不停地喊:“放!放!”大概仅仅十来分钟,沈民他们提供的几百个大小目标全部完成了射击,在射击中,炮管打红了,战士们用棉被浸雪水降温。

接着我们的重炮停止射击,在我们前面壕沟里的队属炮兵开始清扫步兵进攻道路上的地雷、鹿砦和铁刺网障碍物。这时各炮位炮长都在喊着弹药手和炮手们“赶快穿衣,别冻着了”。我忍不住伸出头去看对岸,那里一片火海,烟尘滚滚,火光熊熊,直到队属炮兵也停止射击,二十来分钟,对岸敌人居然没有枪炮回击声,敌人的炮火全被我军摧毁或压制了。

紧接着空中出现了几颗绿色信号弹和满天红色拽光弹,冲锋号吹响了,数十挺机枪同时向对岸射击,掩护步兵冲锋,前沿阵地突然从地下冒出无数的我军战士,呐喊着向临津江冲去。

突破临津江的阵地选在土井至新岱之间大约两公里的区域内,这里我们北岸像一个舌头一样伸向南岸,因此北岸东、西两边都突出在敌人火力攻击面中,并且总的说来北岸山丘较平缓,南岸有陡峭岸壁,对我军不利,所以这段地区也是敌军“三八铜墙铁壁防线”的薄弱地块。正是因为如此,敌人万万没有想到我军居然会在这里突击过江,这又对我军有利了。

临津江在这里由东北向西南流过来的这一段江面较宽,大约150米左右,正当冬季枯水时期,流速较慢,冰冻层大约有40厘米左右,经敌人炮火零星轰击,冰面已打出一个个窟窿,这一段南岸山丘并不陡峭。而临津江在南端遇上陡壁急转向西北流去,这一段江面较窄,只有80米左右,因为流速较快,加上敌人炮火轰击,基本没有冰面,水深大约一两米,对岸是近10米的陡峭崖壁。39军346团负责突破土井段,347团负责突破新岱段。

左翼346团越过冰面,首先向对岸冲击。

5分钟后右翼347团涉过水深一两米的冰冷刺骨的江水向对岸冲击,他们大都穿着自制的水袜子,携带绑着草绳的长短不一的木梯,迅速勇敢地攀上近10米的峭壁。

仅用了十来分钟,两翼都攻占了敌人前沿阵地,接着我们的火炮分三次延伸射击,共三四百米,压制敌人火力,护送步兵向敌人纵深冲击,可惜我们的火炮射程有限,不能继续护送步兵战友们,而敌人的“三八铜墙铁壁防线”纵深达9公里远。但116师仅用13小时的激烈战斗,就突入了敌人纵深达15公里。

在我伸头看步兵战友们突破临津江时,班长她们也在伸头观看,让我们震惊的是,大批战士们冲过江时,有些战士冲着冲着就倒下了,有的战士攀着攀着就从悬崖上滑下来了,不像是被枪炮击中受伤倒下的。

前沿战友在倒下,而我们背着急救箱在观看,班长也忍不住了,对小任说:“你和小吕留在炮阵地,准备急救。牛崽,跟着我,上!”

小任扔给我一个装满了急救包的大布袋,我往背上一背,跃出了工事,跟着班长向前跑。

我们从左边冰冻的江面跑过去,上岸以后再向右跑。发现横倒在地的战友枪伤的并不多,大多是冻伤。有可能是战士们因为寒冷蜷缩在战壕中时间太长,体力消耗太大,冲着冲着就倒下了。

天太冷,倒下就起不来了,完全是冻僵的。也有些战士在跃起冲锋的刹那,鞋子与地面冻结在一起了,提腿向前时,鞋脱落了,赤着脚向前冲,在这种低温下不可能不造成后来因冻伤而截肢的伤员增多。

还有过江时江水浸湿了棉衣裤,一上岸跑着跑着棉衣裤和鞋子结成了厚厚的、硬邦邦的冰凌,成了冰人,冻晕过去倒下了。

倒下去的战士要扶起一个很不容易,地上的冰雪被炮火一打融成了水,又与战士的身体冰冻在一起了,这样牺牲的战士右翼347团的比较多。

我用刺刀又凿又撬好容易松动一个战士,却已经牺牲了。班长对我喊着:“快救嘴里冒白气的!”可是倒在地上“嘴里冒白气的”不多。我在过江时,左脚浸了水,脚冻得冰凉冰凉,脚板底像针刺一样与鞋底冻在了一起,鞋底像铁板一样硬,我不停地在地上蹬,总算没有冻伤。

这时我们的战士都已冲过了山顶,到山南边去了,枪声炮声从山那边传过来,山北这边除了还有残敌的枪声和从山南偶尔飞过来的炮弹爆炸外,相对安全多了。

我努力弯腰向前奔跑,寻找“嘴里冒白气”的伤员,在一个石坡的凹洼处,有一位穿着干部军服的同志,右小腿已经断了,不知是残存的裤腿牵扯着还是小腿的皮肉牵扯着那一截套在大头鞋里的小腿仍在向前爬着。我跑过去喊:“同志,别动,你腿断了。”他回头望了下我,我发现他右上臂也受了伤,衣袖上浸透了血。我顾不了头顶嗖嗖的子弹声,向他扑过去,就在这一瞬间他晕过去了。他身上并没有结冰,是流血过多晕的。我迅速从急救箱里拿出剪刀,剪断了他小腿上一块皮吊着的已经冻黑了的断腿,向他露着白骨的断腿上缚上一大块纱布垫,再将他残留的棉裤腿翻上去包着,用绷带紧紧地在他膝盖下方缠紧止血。又剪开他右上臂衣袖,把急救包塞住他的伤口,再把剪开的棉衣袖拉紧重叠,用绷带缠紧,在伤口上方用力将绷带勒紧止血。

正当我做完这一切准备站起来时,只听得离我右边大约十来米的班长大声喊着:“小心!牛崽!”我抬头看见了前边不远处,一个还活着的南韩兵伸出一支枪向我指来。

我立即向伤员身上扑去,就在这当口,在我头上一阵枪声,有人在说:“狗娘养的,到这会了还扑腾呢!”我抬头一看是担架队的一位老大爷。我看着他那样,忍不住乐了。他用一根粗草绳把右腋下夹着的破枪斜挂在左肩上,那是把美国汤姆冲锋枪,枪管上和枪托上的木柄都没了,他腿上和腰上都缠着草绳。

我笑着说:“谢谢大爷!”

“甭谢,你比我孙子大不了多少。”这时我身下的伤员在我扑压下也醒了。老大爷后面还站着个年轻人,老大爷回头对他说:“小子哎,学学这老弟。”

我帮着老大爷他们把伤员挪到担架上,正返身要走时,这伤员抬起左手,把握着的一支美国卡宾枪递给我:“小同志,带上防身。”我惊得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连声说谢谢。老大爷在一边说:“这可是把好枪啊!”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对老大爷说:“谢谢老大爷救了我!”

等老大爷他们抬着伤员下山了,我这才仔细看了看这支枪,和沈民的一模一样,帆布皮带上还套着个备用子弹包,里面装着两梭子弹,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又迅速向前跑了不到10米,跨过几具尸体和碎肢,在一个大弹坑前,发现一名嘴里“冒白气”扑在地上的我军伤员。

我把他翻过来,真把我吓住了,他脸上血糊糊的翻着肉,棉衣都被血浸透了,幸好这血还没和地上的冰结在一起。我一边喊着“班长快来帮帮我”,一边迅速把他整个头包扎起来,用剪刀在他两眼和嘴鼻处剪开,再剪开他胸前的棉衣,我一个人没办法包扎,班长正好过来了,我们两个人尽快地在他胸前敷贴纱布包扎。

班长又迅速剪开他的衣袖和裤腿,他两个上臂和大腿布满了小伤口,我想“不行,他会冻死的”。趁班长涂抹油膏的时候,我立即去旁边一个南韩士兵的尸体身上剪下厚厚的衣服,我对尸体说:“对不住了,反正你也不用穿了。”返身一块块地敷在伤员身上,班长手快,很麻利地缠好了绷带,一会就把他全身包扎好了。正好来了两个担架队员,他们看着也惊呆了,这位战士是迎着爆炸扑下的,他真是命大,伤成这样居然还活着,我和班长一起帮着把伤员挪上担架。

送走这位伤员,我又向前跑去,从山下一直到山顶,我抢救了七八个伤员,全是重伤。

这时天已黑下来了,大批的后续部队呼喊着从我身后冲过了山顶。趁着阵阵炮火的闪光,我向山南望下去,那景象真叫人震惊: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在被炮弹炸翻的一个个黑洞间,除了向前奔跑的战士外,遍地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摆满了穿着灰黄军衣的敌人尸体,其中也夹着许多反穿白衣的我军战士。

过了山顶,好像过了一个界线,头顶上子弹嗖嗖地飞过,不断有炮弹爆炸。班长已经跑下去了,对我喊着“牛崽,保护自己”。山下已经有好几个116师的战地卫生员在抢救,我跟着班长冲下去支援他们,天全黑了,看不太清楚,越往下跑,子弹越密集,有时不得不趴在尸体后面伸出头,就着爆炸火光向前寻找活着的伤员。

那时根本不知道害怕了,也没功夫害怕了,只要找到一个伤员,就奋不顾身冲上前去。每接近一个伤员,只要他还能说话,没一个不是像见着亲人一样,喘着气说:“小同志,谢谢你啦,你小心点。”

敌机好像睡醒了一样,一群群地飞过来了,在山南一带他可能是分不清目标,扔下几颗照明弹,就飞向了山北。战地被照明弹照得惨白白的。只听得山北方向传来了密集的爆炸声。班长对我喊着:“牛崽,把身前的伤员抢救完就立即撤回去!”

我正在抢救一位伤员,他大腿外侧根部被炮弹削去了一大块,很可能伤了骨头,伤口边缘冻得晶莹硬邦邦的鲜红的肌肉向外翻着,被血渗透的棉裤与被炸弹溶解的冰雪又一起冻结在地上。我仔细地用刺刀沿着他棉裤边缘砸碎冰、血、泥搅冻在一起的冰块,尽可能不增加他的痛苦,再慢慢地把他翻转过来。在照明弹的白光下我看到他咬着牙、皱着眉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嘴里咝咝地出着气。他最多十七八岁,我一边包扎一边对他说:“小哥哥,你有种,伤成这样还能不吱声。包扎完,一会有担架队过来抬你下火线,你们116师卫生连在上勿闲,不远,翻过山过了江就到。”

我刚包扎完,担架就过来了,我帮着把他抬上担架,送走了担架队员。我正要转身找班长,只听到一声巨大的“啸……”声向我这边袭来,我立即卧倒,在离我十多米远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带着气浪、泥土、冰雪,夹着破布烂衫还有炸碎的肢体撒落在我身上,脸上似乎黏了一些腥腥糊糊的东西,我昏昏沉沉地好像睡过去了一会。

待我清醒时,我抬头寻找班长。战士们已经冲到山下去了,大群的担架队员跟在后面奔跑,远处几个高地隐约有红旗招展,我所在的位置除了尸体,已没有活动的人了。

我立即紧张起来,班长、班长呢?我已顾不得周边的枪弹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四处张望,满天都是炮弹爆炸后的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夜晚的烟雾里根本看不到什么。

我大声喊着:“班长!班长!”没有回应,我心中一阵紧缩,我向班长刚才叫我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个大弹坑,坑边好像有人在蠕动,下半身像是埋在土里了。

“那不会是班长吧!”我飞快地跑过去,果然是班长,我大声呼喊:“班长,班长,你没事吧?”

当我跑近才看清楚,她下身没了,肠子流出来了。

我不顾一切把她抱在怀中,在闪闪的火光中我看见她嘴在动,好像在说什么,我立即将耳朵贴过去,她以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字地说:“能活着……帮我……舍身崖……上香。”说完她就不动了,嘴边汩汩地涌出鲜血,停止了呼吸。

我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这么伤心、这么哭过,泪水像泉涌一样滴落在她年轻美丽、饱尝人间辛酸的脸上。

她确实是培净啊,她从一踏入人世间就遭到了不公正与摧残,如今她获得了人们的尊重与爱待、获得了人的尊严、堂堂正正成为一个人民战士的时候,她倒下了。我仰天对着那漆黑的苍天大声喊着:“你对她太不公平了!”

这时两个可能是116师后勤处打扫战场的战士猫着腰过来了:“小兄弟……哟,还是个女同志。”他们把随身带的雨布铺在地上,看样子是准备包裹尸体。我紧紧地抱着班长不松手,有个战士蹲下来对我说:“忍着点,老弟。”

我松了手,他们将班长的尸体抬起放在雨布上,正准备包裹,我大声喊:“别呀!还有!”我迅速跪在地上用双手捧起冰凉的班长的一堆肠子放在她遗体的下方,看着他们将尸体包裹好抬起来。望着那短短的油布包我才反应过来,班长的腿呢?我在弹坑边四处寻找,没一点痕迹,只找到几块班长急救箱的碎块,这是班长的唯一遗物。

我坐在弹坑边思念着班长,她牺牲在1950年除夕夜。

枪炮声远去了,战线向前推进了,周边显得有些安静,我记起了班长临牺牲前“立即撤回去”的命令,这就是说她估计我们卫生连已经运进了大批伤员。

我站起来向南边前沿看去,那里仍然火光冲天,仍是冲杀的战场。我突然想到那两个打扫战场的战士会将班长送到哪里去?埋葬在哪里?可她身上一个中国字也没有,是什么单位、叫什么名字谁都不知道呀。

我想找找那两个战士,我立即转身向山梁上跑去,从北山坡一直到临津江边,遍地是被我们炮火轰得粉碎的敌人工事和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冻僵了的尸体,已经没有活动的人了。我只得安慰自己,很多牺牲的战士和班长一样,都没有留下姓名和单位啊,他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我小心地一步步走下滑溜的北山坡,走过已经封冻了的满是斑斑血迹的临津江冰面,快步向炮一师阵地走去。

小任、小吕已经离开前线返回卫生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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