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的地方是梅陇,我要去打一场官司。
所以早晨乘坐公交车时,一手拿着油乎乎大饼的弟弟挥着手,别坐744,坐58路,图个吉利,一定能打赢官司,上海是大城市。我当然知道上海是大城市,就连这地铁也通亮而干净,令人赏心悦目。
我是站着的,地铁里人太多,不过他们不急,拿一张报纸悠闲地读着。我伸头想借机看两眼,可这个优雅的女士很快把报纸换了个方向,也许是一个姿式站累了。我只好也把头换了个方向,去看一位先生的报纸,大概七八秒钟,因为我只看了标题:城市与民工同行,扫射一些内容,报纸又转向180度。方向与头同步,上海的地下,报纸拒绝与我同步,我心里写下这两句诗,很平淡。一个小姑娘,抵抵我的胳膊,递来一张报纸,她的妈妈向后一带,报纸掉了。我微笑,弯腰,然后说谢谢,声音很大。
第二天,我仍然没有拿报纸,因为我要办很多事,亲戚还在医院与时间赛跑,那个老板拒绝见面,我要准备讲很多的话,这也是大家推举我来上海的原因,说我是教师,每天都讲很多的话。所以到了下一站,我找了一个座位,我需要休息,需要准备,准备去说许多的话。车上很拥挤,因为又涌上来很多人。既然我不想看报纸,那就看人,看到了衣装洁丽的白领,着装休闲的男生,还有几个外国兄弟,我还是微笑了一下,这是国际形象问题,我对自己说,尽管我心情有些失落。马上有一个白皮肤的兄弟向我摆了摆手,夸张地笑了一下。于是我示意身边的一位老人坐我的座位,他迟疑了三秒后才落座,又停顿了五秒钟,问我,“你是打工的吧?”我点点头,我准备他再问就给他说我来上海的事,我需要先锻炼一下自己,说要去打官司,甚至想象他就是一个能管到这案子的法官。但老人闭目休息了,一直到梅陇,我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闭着眼睛,我只好揉着肩膀走向地面。
我的肩膀比较酸疼,这是晚上睡在宝山一间民房里的两把椅子上留下的后遗症。但我还得坐上一趟开往有着好听名字的梅陇的地铁,进行一场艰难的穿梭。我拿了一张报纸,站在中间,周围的人都稍稍避开我一点距离,我看了看自己,衣服变了些颜色,鞋子看不出颜色。手机响了,告诉病人的钱没有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没有钱就不能治病,不能治病就意味着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开始烦燥,内分泌开始失调,几天来没有结果的奔波加速失调。我扔掉报纸,报纸从众多大腿间掉下去,竟然顺利落了下去,几只脚向四周趔了趔,这是一种暗示,拥挤的地铁上竟然可以允许一张报纸大的空间。我又使劲踢了一脚,报纸被卷了半截向前移了半步,碰到前面的脚停止了,脚上的身体向我看了看,又移动了。我想这是一个办法,空间是踢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于是我准备积蓄力量,从脚到腿,从腿到丹田,我准备气贯长虹,意志坚决地去摊牌,比如静坐,比如绝食。为了验证,我又踢了一脚,报纸前移了半步,周围的腿又移了半步。我感到一丝快意,周围的人都看着车顶,不看我,可惜这种快意没有维持多久,有人拍了拍我肩膀,很酸疼的肩膀,我考虑要不要给他一个回击。你好先生!是很生硬的汉语,是那个白人兄弟。我挤出一丝微笑,毕竟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不喜欢读书吗?
喜欢。怎么能在老外跟前丢面子。
他点点头,那你能告诉我那上面是什么意思吗?他指的是车窗上面贴的标语,“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我说,不要因为小的好事就不做了,也不要因为错误细小就去做。
那为什么有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区别呢?他认真地问。
这个洋鬼子!我告诉他丢弃了小善你就丢弃了善良的种子,做了小的坏事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先生,你是一个读书人,怎么会不喜欢它?他指了指地上的报纸。
我突然有些发烧,弯下腰,拿起报纸。我伸伸腿,踢了一下,“刚才是因为”我指指脚,“太疼了,锻炼锻炼。”他突然严肃起来,竖起拇指,你像一个诗人。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他点点头,指指我的脚,你很有创意。
我的脚?我低头去看,鞋底赫然有一个洞,黑黑的脚底直接显露出来,怪不得总感觉前低后高。我讪笑着,比划着,这是和土地亲密的接触。他夸张地拥抱了我一下,好诗,就象那上面的诗。我知道,车窗上面都是一些闪光的句子,能照进人的心灵。
梅陇站到了。我从上海的心脏走出来,一步一步接近大地,我的脚亲密地吻着大地,真实而生动,一个孩童搀着妈妈的手,幸福地行走着;还有一个老人推着轮椅,安祥地走过街道,他们同样真实而生动。我决定要说很多很多的话,直到他们点头,跟我上课一样,精彩而且精当。
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短信:已从重危病房转出,勿挂。真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这比什么都好。
于是,我脱掉鞋子,远远地扔出去,赤脚走在梅陇的土地上。地很热,阳光很灿烂,我的嘴也开始炽热,想说很多很多的话,比我在课堂上的要真实、精彩。脚却很温暖,和心情一样,和那班开往梅陇的地铁一样,因为他们都在大地的心脏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