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经常回忆起那一天。
1993年7月的一个夏日，爸爸提议骑车去溜达溜达。我俩骑着自行车，朝首钢而去。路过河边，他看见钓鱼的人，停下车来，跟人家聊了两句。钓鱼人的鱼线缠上了，由于看不清，解不开，于是他帮人家解，却也是老眼昏花解不开。我觉得好笑，三两下就帮他们解开了。我俩边骑边聊，从首钢东门进去，在里面绕了一圈，从北门出来。这时，晴朗的天空中，从西天边开始有一道乌云滚将过来，速度非常快。我俩加快了速度，跑在乌云前边往家赶。
就是这样欢快简单的出行，没有什么故事，有的是跟父亲在一起的安全幸福感而已。而就在不久之后，他连续发烧一周，8月13日住院，第二年的1月4日去世。速度之快，就像那天的乌云，终于还是赶上了我们，后来我俩在广宁村里的一家小商店避雨，等到骤雨停了才回家。
女儿的感情总是跟父亲更近。他的平和儒雅、善良聪明、理智坚强，都是我愿意亲近的品格。在他病重的时候，和他一起工作过的单位下属还有不少人来看他。上个世纪70年代他是一家服装厂的书记，30来岁，英俊倜傥，那些年轻的服装女工都非常喜欢他。此时，来看他的就是当年那些女工，也都已经四五十岁了。我记得其中一个人说：“当年我父亲去世，都是您亲自为他穿的寿衣，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我多么想知道父亲一生所有的故事，我多么想把这些故事都记住，在以后失去他的日子，靠回忆再与他朝夕相处！然而，他已病入沉疴，这些往事终于湮没，无法得知。
当他在医院已无药可治，回家静养的时候，我天天坐在他的身边，既希望时光永驻，又觉得生命如流沙，无力可挡。我知道不应该在他面前掉泪，有时候抑制不住，就潸然泪下了。反倒是他安慰我：“我快60岁了，在古代也算长寿了。”只有一次，他控制不住自己，流下泪来。那时，我无意中将电视播到一部电视剧《风雨丽人》，画面是女主人公的爱人去世，正在开追悼会。他看了两眼，忽然泣不成声，我赶快把电视关上，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不久，他的情况变得更加不好，又回到医院，一直到死。我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生命中的巨大创伤，就发生在那一刻，伤之重，到了时间都无法治愈的地步，如今每次想到他，我都禁不住心中哀伤。
然而，离开父亲的日子，就是自己逐渐独立的日子，这是心理上的自立。以往，碰到难题，我会讲给他听，听听他的主意，甚至希望他能出手相帮。平日，自己也总是缠着他，天天喊着“真烦”！而今，我会像他那样，理智地面对，积极地应对。有时候，做出一些令自己满意的事，我会想：“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很自豪！”他死的时候，似乎并不看好我，对我哥哥说：“她比较任性……”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家里人原谅我，帮助我。我没有靠别人的帮助，完成了许多人生的大事，这一定出乎我父亲的意料。这是因为，他的离去，使我变得坚强，我已经不是那个有依赖性的人了。
在爸爸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实在不愿意再与那个欺人太甚的强悍嫂子相处，就跟父母说：“我要租房出去住！”爸爸也是忍辱负重，却备加呵护地说：“这是你的家，哪也不要去！”我在这个家里住得很不愉快，在忍耐了12年，父亲去世6年之后，还是被迫搬了出去。在那些无家可归的日夜，我的确经常想到父亲，想到父亲挽留我的话：“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家……”我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会怎么样呢？他一定会鼓励我不要灰心，想想有什么好的办法。等我在不久之后，靠自己的能力，贷款买了一套大房子时，我和母亲聊天，我俩都觉得，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我们都搬到新房子住，远离别扭的人，那样大的阳台，够他养很多只鸟的。他病重的时候，都不忘下床看看他的鸟。我妈长叹一声：“唉，他真没福气啊！”但是，天国里的父亲，看着女儿的成长，也应该感到欣慰。
他病重的时候，看我天天为没有合适的工作郁郁寡欢，就说：“你以后找找小郭小李，让她们帮帮忙吧。”这两个人都在区里工作，曾是爸爸的下属和朋友。小李在年轻时和寡母生活在一起，还是爸爸给她介绍的对象，成就了美满的婚姻。我爸去世后，我妈的确找过这两个人，但得到的都是隔靴搔痒的帮忙。我沉下心来，像父亲那样，理智地分析了自己的状况，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在社会上打拼。况且，没了父亲，还指望父亲的朋友帮助自己，多少有点痴人说梦。于是，我勇敢地扔掉铁饭碗，走向社会，自己找工作，应聘，奔波几年，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我甚至想，要是爸爸还活着，他肯定会天天戴着老花镜，看我们的报纸，而且会对很多人说，这是我闺女编的报。想到这里，我经常会感到欣慰。有一次清明上坟，我甚至为他带了一份我们的报纸。
我妈前几天还在对我说，她遛弯的时候碰到过郭李两人。小郭现在已经退休了，问我妈住哪。我妈指着身边漂亮的大楼对她说：“我就住这儿，我闺女给我买的！”小郭无言以对，也没问什么。我笑我妈的孩子气，但也的确能理解她当初碰壁时的悲凉心情。靠自己奋斗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思念父亲无时无刻。有时候听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像他，我都会对这个人无端充满了亲切感。父亲在时，我对他说：“我不打算结婚，一个人过挺好，独身！”一个23岁的女孩，内心的苍凉，可能已经超过了57岁的父亲。他长叹一声，不说什么。直到有一天，父亲马上就要进手术室，生死未卜。我反省到自己的残忍，鼓起勇气说：“爸，我会结婚的！”周围忙碌的护士有点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只有父亲默默地点了点头。对他的这个承诺，我迟到35岁才得以兑现。我经常遗憾地对自己的爱人说：“我爸要是还活着，一定很喜欢你。”我详细地向他介绍了爸爸的长相、爱好、为人……清明，爱人特地烧纸给我爸。我想他一定收到了，很满意我的选择。
有时候整理房间，翻出父亲的旧物，有他写的书法，画的画，有为我刻的章，显示着他的广博爱好和多才多艺。看着这些东西，我总感觉他还活着，时时关怀着我。而每到逢凶化吉的时候，我也觉得这是父亲在帮忙。2008年7月我出了车祸，所幸只撞断了锁骨和颧骨。我们单位的司机说：“像你这样能活着，的确少见，肯定是当时谁托了你一把。”我也这样想。那么除了化作神灵的父亲，还有谁呢？这让我感觉和他的距离更近了，几乎没有分开过。车祸没有带给我沮丧，却平添了和父亲的亲近。
父亲的坟埋在山上，亲戚的地里，两边各有一棵梨树。我每次去上坟都在清明，还没到梨花开放的时候。但我能想像到，当梨花盛开的时候，那是怎样美丽的画面。他一生都喜欢山水田园，也一定满意这样的归宿。
虽然已经离开父亲17年了，我却感觉他没有走远，还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