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西北风越来强劲，太湖变得很不安分起来。一排排长长的、高高的白浪，一浪接着一浪，吼叫着，从西北方向汹涌奔来，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冲向南太湖岸边。好在岸边和近湖的水里有一丛丛、一片片芦苇充当勇士，列阵在前，保护着湖岸。
太湖岸边、浅水中的芦苇，一天比一天衰老变黄，但芦花怒放着，长长的、白白的、毛绒绒的，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颇有气势。风一起，整片、整片的芦苇兴奋得摇摆起来，时不时发出“沙沙沙？ ？嗦嗦嗦？ ？”的响声，更显得气势和壮观。
戚子从小就爱画画。今天趁生产队里休息的机会，一大早就来到太湖边上，准备来写生的。
她上穿“枪驳领”绿棉布军装，下穿深蓝色“卡其”布裤子，脚穿大头黄球鞋，右肩上背着画板，手里拎着一个棕色布袋子，里面放着数支大大小小的排笔和水彩颜料。
她放下作画工具，站在太湖岸边上，静静地观察太湖的激情和狂妄，欣赏芦苇的摇摆和风姿。
东边，辽阔的天空，出现了霞光，红霞慢慢多了起来，天空越来越浪漫，越来越美丽。
看着、看着，戚子兴奋起来，学着郭建光的样子，左手撑腰，右手往前用力一伸，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朝阳映在阳澄湖上，稻谷香，芦花放，岸柳成行？ ？”
“不要再唱了，赶快画，勿要错过机会。”她又自言自语起来，迅速拿出作画工具和颜料，静心构思了一下，作起画来。
将近用了两个小时，戚子创作了一幅水彩画。画的上面是天空，浓淡不均的灰云与美丽的朝霞互相渗透着；中间，除了留有适当的空白外，就是波浪起伏的太湖水面，水面左边，画有两座小小的黛色远山，右边低空，有几只白鹭错落地在展翅飞翔；下面，分散点缀着少量开白花的有动态感的黄色芦苇。她在画上题了名：秋天的太湖早晨。
“戚家兜的戚子，听到广播后，马上来大队一趟？ ？”
戚子正在审视自己的作品，突然，田野里的高音喇叭中接连两次喊了她的名字。她赶快收拾好，向大队里走去。
一到大队得知，原来是大队“革委会”戚主任找她。戚善根为人讲理，不像其他大队里的“革委会”主任，官架子十足，经常盛气凌人，所以在大队里威信很高，受群众普遍欢迎。
戚子很敬重他，一进门就问：“戚叔，你有事找我？”
“是的。昨天，公社里开会，要求每个大队加强政治宣传工作。墙上旧的宣传口号都要重新写过。你不是很喜欢写毛笔字吗？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在墙上写这么大的字，我没有写过，写不好。”
“怕点啥啊？年轻人就要多锻炼。我先叫人把墙壁用石灰水刷刷白，你再去写。这一堆报纸拿去，这几天先在报纸上练练。”随即给了她一张写有宣传口号的纸。
“谢谢戚叔，那我先去练练、试试。”
戚子做事，向来认真、要强，回到家想了想，就拿出日记本给自己鼓劲：“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定要把字写好，不丢自己的脸。”
接着，就在口号纸上用打勾的方式，选好了要写的五条标语：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下午，她把报纸订在自家墙上，拿起大排笔，蘸上墨汁，就练了起来。
戚子在太湖中学是负责宣传的班、校干部，会用黑体、隶书、仿宋三种字体写字。考虑到在墙壁上写字要气派有力，所以她选择用黑体字来写。
第二天、第三天？ ？每天收工回来，不管多累、夜多深，坚持练习写字，右臂练肿了，还是坚持、坚持。戚子做事有一股子犟劲，要么不做，要做就非要做好不可。
练了一个星期，每个字的框架结构、如何运笔，她基本上做到胸中有数了。但一想到明天要正式在大墙上写字，又感到没有把握。用墨汁在报纸上写字，运笔流畅，容易把握结构，把字写好。而墙壁没有纸平滑，红漆又比较粘稠，要把字写好困难得多，怎么办？
戚子做事爱动脑筋，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办法，准备先用尺和铅笔写空心大字，而后用排笔蘸红漆按空心样子把字写好。这便于修正，如空心字写得不好，可以擦掉重写，或者进行局部修改。觉得满意了就定型，字不会走样。她按此法，先在自家墙壁上写空心字试验，效果不错，戚子对写字已感到有把握了。
秋天的早晨，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太阳已露出了红脸。戚子家院子里的月季花好像有灵感似的，今天开得特别鲜艳、可爱。
戚子一大早就起床了。考虑到写字会弄脏衣服，今天她特地穿了一身灰色的旧劳动布衣服，臂上还戴了棕色的套袖，脚穿方口黑布鞋。一切准备完毕，就去大队了。
不一会，戚叔来了：“阿子，听大毛讲，你天天晚上在家练字。好！年轻人就要有不怕吃苦的革命思想。”
“谢谢戚叔表扬。”
“阿子，开头几天，先到小村坊上去写，练练胆子，练练字，再到大村坊上去写，大队里墙上的字放在最后去写好了。”
戚子想：“戚叔有经验，说得对。”随即，她迅速双脚靠拢立定，笑着举手行礼：“谢谢戚叔！”
戚子来到最小的村坊陆家兜，属第六生产队管辖。小队里派人扛来两只双梯、一块长而结实的木板，帮戚子搭好写字的架子，就去田间劳动了。
一切准备就序，戚子爬上木板，站在那里。木板有点轻微晃动，感到很不习惯，甚至有点胆怯。她先蹲在板上，静了静心、定了定神，而后慢慢站了起来，准备写八个大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她先用大直角三角尺量了刷白墙壁的长度、宽度，再用2B铅笔在这块墙壁上均分好十等分，确定每字长为2尺，宽为1畅5尺。然后按照事前的办法写了起来，果然有效。字大、难写，又是第一次写，三天才完成了任务。
写完最后一个字，戚子从架子上下来，站在地上，认真检查起自己的字，以便今后写得好一些：字型结构较稳，笔画粗细合适，但线条显得有些生硬，字也缺乏活气。戚子知道这是写字不够熟练原因造成的。
社员们陆续收工回来，正好经过这里。他们对字的审美要求没有戚子高，所以都夸奖起来，说她的字写得好，人聪明，还夸大毛养了个乖女儿。
谁不喜欢听好话？戚子当然也是，但她不是一个容易自满的人，晚上回家，针对要写的第二条标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练习起来。
第三天，戚子来到第五生产队，在靠近路边的一家农户墙上写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这条标语，写了两天半。写好后，像上一次一样，仔细地分析、研究起来，感觉有点进步，但不是很满足。
第四天、第五天？ ？戚子写起字来感到越来越顺手，字写得不仅稳重，而且明显地活起来了。
半个多月后，她在大队墙上写了两条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时，她不再用铅笔先写空心字了，凭感觉和手感，直接用排笔蘸上大红漆就写了起来。
戚子的字红遍了东方红大队的每个生产小队，戚子的名字也红遍了整个大队。她感到很有成就感，这几天晚上在家还经常哼几句革命样板戏乐一乐。
戚大毛跟着女儿光荣了一番，近来，经常有人在他面前夸他女儿聪明，他听后心里感到比吃糖还甜，你看，他的红脸显得更有精神了，走起路来快步如风。
今天，戚子与队里的社员下田种油菜，顺便来到大队，归还了书写工具和没有用完的小半桶红漆。刚走出大队，迎面碰到了戚叔。
“阿子，字写得不错，大家都在夸你，千万不要骄傲。‘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谢谢戚叔，我记住了。”她刚走出三四米，“阿子———”突然，戚叔拉开嗓门喊她。
戚子转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戚叔，有什么事？”
“听说你会画画？”
戚子“嗯”了一声：“马马虎虎，简单的可以画画。”
“你敢不敢在大队礼堂的东面墙上，画一幅毛主席挥手我们向前进的画？”
“不敢，我画不好。”
“害怕困难了？革命者就要有大无畏的精神。回家想想，明天再告诉我。”
“文革”时期的太湖中学没有美术课，但戚子喜欢画画，那是凭自己的感觉照样画出来的。不过，她在学校黑板报上、大批判专栏上画的画，几乎每次都得到老师和同学好评。
戚子吃好晚饭，简单处理好家务，认真思考起作画一事：在校时她画过毛主席像，画得还蛮像，可那是画在纸上的小头像。现在要画在大墙上，感到毫无把握，再说画得不像是个政治问题，还是不画为好。
她看一会儿书就上床睡觉了，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想着、想着，想起了高中毕业前夕最后一次画画。那天放学后，她正在黑板报上凭感觉画报头，黄老师悄悄来到背后，看了一会儿说：“戚子，作画时，先用十字坐标法定好位置，这样画起来又快又好。如果要画大一点的人物头像，可采用方格放大法来处理？ ？”接着他在黑板上作了简单的示范。
想到这里，戚子兴奋起来，穿好衣服，马上起床，拿出课本，找出印有毛主席简单头像的书页，又找来一张较大的白纸，就动起手来。她用直尺和铅笔在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纸上打好0畅5公分的方格，再在白纸上放大10倍打好方格，接着照样画画。将近一小时，就完成了此画。
戚子一看，非常逼真，高兴得摇头晃脑，哼起毛主席语录歌来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戚子疲倦了，美美地睡了一觉。
早上，刚吃好粥，她就兴冲冲地直奔戚叔家，他们正在吃早餐。
戚子一进门就直奔主题，态度坚决地说：“戚叔，我有办法了，我画。”
“好！有志气。有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
戚子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并把昨天深夜试验成功的事也说了。
戚善根听后，放下碗筷，翘起大母指笑着说：“阿子，好样的，做事会动脑筋想办法，不怕吃苦干劲足，将来会有好前途。”
“戚叔，这次画画，我不会让你丢脸的。”戚子显得很自信，说完就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大队里叫人刷干净墙壁，买好了画画的工具和水粉颜料，还找来了“毛主席挥手我们向前进”的张贴画。第五天，戚子就开始工作。为了保持安静画好画，她关起大门工作。
整整关门工作半月多，终于完成了长2米、宽1米的宣传画。画上，有毛主席头戴军帽，身穿绿军装，向前挥动右手的半身立像。下面有工农商学兵在毛主席的指挥下兴奋前进的人群。
戚子打开东西两扇大门，整个礼堂顿时亮了起来。她站在离墙壁约三米远的地方仔细端详起来，感到非常满意，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吃好中饭，还未出工，戚子先叫戚叔来看画。
戚善根进门一看，顿时惊喜，连连说：“画得好，画得好，真是想勿到，想勿到。”随即转身出去了。
他叫来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一群人看画来了。大家边看边七嘴八舌议论开了，都说画得好。李大伯说戚子聪明，张大妈夸戚子心灵手巧，隔壁的三婶说书到底没有白读，也有当场教育孩子的，要向戚子姐学习，好好读书？ ？
戚子爸也来了，他穿着一套洗得有点发白的灰棉布衣服，初冬了，脚上还穿着蒲鞋，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有好几个人就走到他身边，赞扬他和戚子起来。你看，戚大毛满脸笑容，乐得像弥勒佛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