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没有当即答应此宗非比寻常的暗访,但是任天阳一番话却激发了我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我住处相距不远的客村从此成为我一块心病。
由于客村附近房租低廉,我和同事曾华锋、罗斯文都先后在此租房,毗邻而居。曾华锋和罗斯文两人合租一间独居室,位于客村大江宛东边,我当时则住在大江宛西边。平时大家下了班一起走,反正我也是个寂寞的单身汉,哪儿热闹朝哪儿扎堆,常常一路谈天说地不知不觉跟他们走回了家。
我们三个常聚在他们那间狭小凌乱的客厅里,煲一锅杂烩汤,炒几个菜,兴致上来再买几听罐装啤酒,一口气喝得八九不离十,敞开渴望温存而变得格外敏感与多愁的心胸,海阔天空地聊。偶尔也会说起各自曾经历的情感故事。本以为我的恋爱是深深刻在青春上一道生涩难堪的伤痕,不想这两位兄弟一个成了家,一个至今“孤寡”着,但情感之旅竟如我一般曲折动荡不堪回首,也许孑然一身流浪在外的男儿,无事业建树又无金钱,确实难以博得红颜一笑吧。
有一天,罗斯文说,最近半夜常有人敲门,是个女人的声音,还“大哥大哥”地叫,他听出那声音有挑逗淫荡之意,就没开门。
我笑:“怕是聊斋故事里的小狐仙吧!”
罗斯文也打趣道:“是狐仙倒好了,有些心地善良又貌美如花,现在这样的女孩都不好找。”转念一想神色有了警惕,“说不定是附近那些鸡找上门来,我以前听说过广州的鸡是很历害的,没想到果真如此,看来怕是侦察到我们这儿有单身汉了!”
见他说得紧张,我们面面相觑,放声大笑。
有一段时间两人回家不再左顾右盼,上楼速度之快简直形同惊弓之鸟,因为他俩奇怪地发现,在这附近的出租屋里租住着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文雅一点的倚墙而立,或手织毛衣,或闲嗑瓜子,每当有男人从面前经过,则大抛媚眼;粗俗一些的当街站立,有时像幽灵一样在附近的小巷四处飘荡,看到男人则笑逐颜开地上前招徕生意。如果知道你就是居住在这一附近,这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便会来个跟踪追击,向对方推销自己。而在他们每天的必经之路,经常就这样闪忽着几个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劣质香水味的女人,常常令他们猝不及防。这也难怪他俩外出或归家时提心吊胆了。
1997年12月下旬的一天,任天阳将我和罗斯文叫至办公室,将暗访客村这一新闻选题列上议事日程,向我们分析暗访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突发状况,并对我们做出种种报社领导予以坚决支持的保证。正因为有困惑,我们才会去探索,更因为维护正义的信念之强,才能够将所有来自世俗也终回归世俗的顾虑打破,我和罗斯文面色凝重互看一眼,明白了彼此的决心,做!一定要将报道做出来!
但一旦真的要付之行动时,我们又犹豫不决起来,这样的采访实在不同于一般的采访,对于这种事情,如果我们直接与有关主管部门联系,通过正常渠道从他们那儿获知有关情况,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因为你这是在写批评报道呀,人家躲避都来不及呢,别说向记者提供情况了。但如果我们冒充客人式的调查,不但会受到人的非议,更是一种以身试法的愚蠢的做法。
对于此,我国著名性学专家潘绥铬先生曾这样说过:“……如果冒充一个嫖客,却又询问对方的一些如家庭情况、个人经历、动机等其他情况,那么对方可能会怀疑你是一个便衣警察,那样你的人身安全都成为了问题;同时小姐所说的话,大都是‘习惯性的撒谎’,你的行为很可能会引起老板、保镖和鸡头的怀疑;另外,外人还会认为你这样做其实只不过是想给嫖娼找个借口……”。
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的潘绥铭教授,是我所敬仰的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现任中国性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中国社会学学会副秘书长、中国性学学会常务理事,同时他还担任了卫生部预防性病艾滋病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新闻出版署“色情品与淫秽品鉴定”专家委员会委员等职。为了确切调查和掌握当前我国的性产业状况,从80年代开始,他曾多次深入中国南方沿海及内地一些经济发达地区对这些地区的卖淫嫖娼现像进行了调查,并将有关情况写成文章发表,引起了国家有关部门的度重视。潘先生著有《神秘的性火——性的社会史》、《中国性现状——潘绥铭性学专题》、《性,你真懂卫生吗——21世纪性学读本》等多种性学专著。
潘教授为了充分掌握中国地下性产业实况,曾多次乔装改扮成各种各样的身份,自费深入有关地方场所进行调查。根据南方一些考察地的情况,写出了一本令国内外学者广为瞩目的《存在与荒谬——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一书。1997年,潘教授深入珠江三角洲的地下“红灯区”进行46天的社区调查,又写出了续篇《生存与体验——一个地下“红灯区”的追踪考察》。他沿用社会学传统中相当成熟的一种研究方法:社区考察。他认为,一个好的社区考察应该包括观察、个案访谈、群体调查或者总体调查、收集历史和母亲的各种即有资料、对背景与环境的理解和检验、对该社区的文化的总结与检验等等。我和罗斯文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学习这位学者的办法,前往客村进行暗访。
潘教授在他的《存在与荒廖——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中认为:中国的地下‘性产业’最晚到1996年的时候,已经形成了纵向的7个层次。下面以卖淫女性的分层来说明:
处于顶端的是“二奶”阶层。她们虽然表面上常常以小老婆的身份而存在,但是与纳妾、“傍大款”或者事实婚姻的本质区别在于:1、“二奶”是计时收费的;2、她们所提供的,主要是性服务而不是情感生活、生儿育女、居家过日子等等。只不过她们计算时间所用的单位比一般的暗娼更长,往往是按月收钱。
第二层是“包婆”(公安部门叫做“包娼”或者“包嫖”)。她们虽然也像“二奶”那样,按照服务时间的长短来收取固定的“包身费”,但是她们往往并不长时间地跟嫖客一起同居生活,只是在一次出差期间或者一段业务活动时间被“包下来”。第三层是那些活跃于“三厅”(歌厅、舞厅、餐厅)里的“陪女”。她们处于“三陪”与卖淫之间,收费也处于计时与计次之间。她们所提供的服务是以“坐台”(仅仅当场陪伴)为基础,以此“保底”,然后再力争“出台”(跟嫖客出去)。。
第四层是当地一些人所说的“叮咚小姐”(在其他地方没有统一的称呼,偶尔叫做“住店的”)。她们自己租房间,相对固定地住在一个宾馆里,通过电话拉客。如果男人有意向,她们就会“叮咚”按一下门铃,进来当场成交。她们的服务,往往是“打炮”多于“包夜”。
第五层是“发廊妹”或者“按摩女”。她们以洗头、按摩或者“洗脚”为名,在各种发廊、桑拿浴或者洗脚屋之类的地方营业,而且往往是“当场解决”;“出台”(跟嫖客走)和“包夜”的机会往往更少一些。
第六层是“街女”或者“街妹”。她们往往在宾馆门前、电影院或者其他娱乐场所的大门外拉客,然后在别的地方“打炮”。有些则是从陪人看电影开始,其实是出售抚摩,常常有“上半场”和“下半场”之分。
第七层是“下工棚”或者“住工棚”的女人。她们主要是与外来民工交易。有些是偶尔为之或者“兼营副业”,有些则是跟一伙民工住在一起,类似于收费的公妻。她们是卖淫女里的“贫下中农”,有些仅仅是为了找一口饭吃。
2002年12月4日,在第三届北大生物医学论坛和清华大学法学院主办的“艾滋病防治立法模拟听证会”上,潘教授在以前的基础上,又将小姐增加了两个层次:“在家女”——以自己的居所为“营业”场所的和“住店女”——在旅店里租房,独立“营业”的小姐。这样一共是九层了。
广州客村立交桥一带的暗娼现像,如果按潘教授的科学分析,应属于第五、第六和第七种。
暗访客村野“鸡”群落
客村是广州一个最为混乱不堪的外地人流集散地,就像一个病因不明的恶性肿瘤,虽然不能将每日发生在这里的滋事斗殴、强奸、劫杀等等恶行单一归为某些单位某些人员的责任,但是有关职权部门治理方面的欠缺,无疑是一个重要原因。客村从事卖淫嫖娼活动的出租屋形成了一个近似于“集团化产业”,甚至是具备一定反侦查能力的“野鸡”部落,这是客村事故多发因之一。
1998年春天,为探访“野鸡”部落拿到第一手资料,我和罗斯文化装成民工模样,穿着邋里邋塌的衣裤,把故意没洗的头发弄得乱糟糟,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防止有人怀疑我们的记者身份。
白天客村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闲杂人等穿梭于此,就像最易于产生强烈化学反应的活跃分子。太阳落山之前一般站街“鸡”们是不做生意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见不到她们的庐山真面目。据知情人反映,那些路边上摆了一捆捆新鲜菜蔬正在殷勤叫卖的女人,往往正是这个发展中部落的中流砥柱分子,她们一般住在附近出租屋里,大多数结了婚拖儿带女,条件好的送儿女去打工子弟学校读书,也有些因为种种原因没上学的,帮父母卖卖菜或是看着自家极其简陋的杂货铺。
阳光下你看这些年龄不等的卖菜女,衣着或是朴实或是花哨,岁数难以琢磨的面孔上或笑意盈盈或麻木不仁,很有可能天一擦黑她们就摇身一变成为浓妆艳抹的站街鸡,引逗着以附近工程队民工为主要“客户”群的男人们流连不已。不知是白天这些女人们一律以良家妇女面貌示人不便分辨,还是光天化日对于人心的邪念确实能够起到制横作用,我和罗斯文徘徊在各个菜摊之间,进行交易的人们只是在为菜价高下而讨价还价,相对于卖淫嫖娼时嬉笑怒骂式的口舌之争来说却要平和得多。由于此处外来人口较多,每到黄昏和节假日,立交桥的四个角落处,真个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出售廉价服装的,叫卖劣质皮鞋的,时下最流行的盗版书和盗版音像制品,以及用一块塑料布铺地而卖的各类黄色书刊,几只录音机正在高声播放音质糟杂的港台歌曲,以此招徕行人在地摊前驻足。一时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更有小贩担着箩筐兜售各式南国时令水果,在立交桥过道两旁,现场制作炒米粉、红烧田螺,还有烧烤摊子,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油烟,混合着臭豆腐刺鼻的怪味,由本地或外地人组成的摩托车拉客仔在烟雾中中蹿来蹿去,寻找合适的宰客目标。他们随意停放的摩托车将本是供自行车通行的主要通道挤得水泄不通,时不时艰难而行的人流就会突然发生交通瘫痪,在道路中央乱成一团。
傍晚很快到来,我和罗斯文混迹在普通民工中间,像他们那样在客村一家小吃店随便吃了碗面条,吃着吃着我们发现门口经过的闲散女人们明显多了起来。我和罗斯文不约而同都想尽快结束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暗访,加快了狼吞虎咽的速度,彼此瞧一眼对方的穷形窘相只觉得好笑。吃完我们直接动身朝附近几条小巷的出租屋走去。我们不得不信,这一带早已成为这些操皮肉生意的女人们的根据地,她们无处不在,空气中散播着她们身上刺鼻的化学香精混合味,走在路上冷不防能听见她们突然发出的放浪调笑声,当她们来到路灯底下你会发现,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十足“老妪聊发少女狂”,束着马尾,穿着质地粗糙的吊带背心、牛仔裙。
一路上,不时被黑暗里杀出的浑身怪香的站街鸡拦下拉客,说起话来嗲声嗲气扭捏作态,叫人鸡皮疙瘩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