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鲨集团。”
江日晖知道这个名字,那是一间很大的跨国公司。
每座城市都有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贝城也是一样。而在那些风格迥异的建筑群里,檀珑湾大酒店独占鳌头。檀珑湾大酒店就隶属于巨鲨集团麾下。巨鲨集团的老板胥海峰,是贝城企业界的风云人物,他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各类财经杂志和八卦周刊上,可以说家喻户晓。
江日晖曾经见过胥海峰本人,因为胥海峰的女儿胥芳晴跟他是同学。他将烟屁股弹进臭水沟,回头对唐朝说:“安排人去巨鲨集团,厘清一下死者的人际关系。”
回到办公室,江日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好象是胥芳晴的生日。他迟疑着掏出了手机,编辑了一条“生日快乐”的信息发过去。
“才想起来呀,没良心的家伙。”胥芳晴的电话很快打来了。不过从她快乐的语气里却感觉不到什么生气的样子。
“晚上请你吃饭补过一下可以吧。”江日晖说。
“行啊,不过得等我晚一些回来。”
“你在哪里?”
“铜锣湾。昨天带着孤儿院的小朋友来喂天鹅,没想到租的大巴车突然坏掉了,把我们困在了这里……现在已经修好了,正在返程的路上呢。”胥芳晴的背景里传来孩子的喧哗声。
“那好吧,我等你。”
挂断电话后,江日晖苦笑了一下,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和胥芳晴同时跳进脑海里的还有一个人,是倪家慧。
6
喝完最后一口伏特加,江日晖放下酒杯,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大开着,水花四溅,蒸腾的雾气缓缓弥漫开来,连镜子都蒙上一层白霜。
江日晖脱掉睡衣,跨进浴缸。里面的水储了一半,当他进来时,平面骤然涨高很多。他闭上眼睛,任凭温热的水柱不停地从头顶浇下,直至将他整个人淹没。
每当想念倪家慧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做。
一年前。
江日晖记得很清楚,十一月份的第三个周日。
那天,江日晖原本的行程是去海边钓鱼。这个计划已经进行很久了,不过因为太忙的原因,一直没有实现。最近那件拖了半年之久的案子终于告破了,才有时间出来放松一下。
早上,江日晖简单吃了点东西,开始将准备好的钓鱼工具一一搬进帕杰罗的后备箱。钓杆是他在网上经过仔细斟选才买到的,高密度的VCF碳素手竿,长达八米,配以橄榄状编织手把,观感高雅,握感舒适。鱼饵是蚯蚓和线虫,前一晚在渔店里卖的。还有一只小腿高的塑料水桶,是用来装载战利品的。
贝城三面临海,一面靠山,海岸线曲折绵长,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进行这种休闲活动。江日晖喜欢去的地儿叫鲫鱼背,是一个地势险峻的岬角,裸露的岩石在海风中挺立,宛如巨大海怪散落的残骸。早一点来,可以看到美丽的日出。在海浪撞击岩石的阵阵轰鸣里,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下喷薄而出,此情此景能够使人浑然忘我。
江日晖是打算早点去看日出的,但早上没能起的来,大概是因为过于劳累的缘故,连闹钟的声音都没听见。
咖啡色棉夹克,深蓝色牛仔裤,换上了休闲装的江日晖显得精神多了。他将车子从车库里开出来,在班得瑞空灵的长笛声里驶上了宽阔笔直的马路。三十分钟后,就在他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将他的好心情彻底震碎。
“日晖,你怎么还没来?”他刚打开耳麦,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跳了进来。是胥芳晴。
这句话没头没尾,令他为之一怔。他下意识的反应是,自己答应她什么事给忘了。
“去哪里?”他懵懵懂懂地问。
胥芳晴的语气似乎比他更为惊讶:“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呀?”
“倪家慧的事情啊!”
“她怎么了?”江日晖伸手关掉了车载CD。车厢里顿时一片死寂,一种不详的预感沿着脊梁爬了上来——他似乎听到对方的背景里传出一种异样的音乐,这种音乐通常用于葬礼。
胥芳晴顿了顿,低声回了一句:“家慧死了。”
“啊!?”江日晖浑身一震,车子往前一蹿。轮胎在马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煞车痕迹。前方不到两米即是深壕,好险。
“日晖,你没事吧?”胥芳晴惊慌地问。
江日晖匍伏在方向盘上喘息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没事,家慧怎么会……”
“自杀,吃了安眠药后躺进储满水的浴缸,发现时已经晚了……已经两天了,巍子没有告诉你?”
“没,家慧现在在哪里?”
“朝阳医院的殡仪馆,现在正在举行葬礼,你快来,晚了就见不到她了。”
江日晖如梦方醒地抬起头,重新启动引擎。帕杰罗笨拙地调了个头,哀嚎着扑向另一个方向。
当江日晖赶到的时候,倪家慧的葬礼已经抵达尾声。“终于来了。”守在门口等候的胥芳晴急切地迎上来。江日晖径直从她身边掠过,奔进灵堂。倪家慧穿着黑色礼服躺在透明的棺柩里,手里握着一枝嫣红的玫瑰。神态安详,宛如沉睡。
江日晖的出现令石巍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一个苦笑,仿佛是说“果然还是被你知道了”。
“为什么?”江日晖扶着棺柩问。
“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这样走了。”石巍摇头。“那天深夜我下班回来,就看到躺在浴缸里。”
江日晖轻叹了一声,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
“对不起……”石巍突然说。
江日晖不解地看着他。
“对不起,如果最初让家慧跟你在一起就好了。”石巍慢慢地说。
江日晖和石巍、倪家慧是同学。高中时,追求倪家慧的男生很多,来势最为凶猛的是就是他俩。后来这场战争因倪家慧的选择而结束。她选择了石巍。江日晖着实受了一番打击。为此他报考了外地的警校,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数年后回到贝城,石巍和倪家慧已经结婚。有几次在同学会上见过面,他们看上去十分恩爱。
谁也想不到竟会是这么震憾的结局。
7
关于倪家慧自杀的原因,后来胥芳晴是这样猜测的:“也许是她太累了……”
“巍子对她那么好,怎么会?”江日晖对她的这句话感到有些意外。
“可能就是因为太好了吧。”
“什么意思?”
胥芳晴托住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说:“大概是巍子的爱太沉重了,超过了她的负荷……我觉得他们的幸福只是表象,因为我和倪家慧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她经常发呆和叹气。问她,她就装傻。”
“装傻……”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别看巍子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有点小心眼……婚姻里最要紧就是信任。”胥芳晴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按住了嘴巴,“哎呀,背后说朋友坏话不太好哦。”
经她这么一提醒,江日晖马上想起一件事。不久前的一次同学会上,他看到倪家慧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吹风,便走过去跟她攀谈。那晚大家喝了不少酒兴致很高,倪家慧也是,他们聊了很多。后来倪家慧提起小时候的一道数学题:一个空水池,进水管20分钟能注满,出水管30分钟能放完,进水管与出水管同时开,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注满?
她说这个狗屁问题一直令她纠结到现在——要把水池注满,直接把出水管关上不就行了,出这道题的人一定是白痴。
江日晖说:还有一个人更白痴,他曾经为了求证这个答案,用家里的浴缸做过实验……然后他们开始哈哈大笑。就在这个时候江日晖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从玻璃窗的反光里冷冷地盯着他。当他诧异地转过头时,背后却没有人。还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现在想想,那个人应该就是石巍。因为那晚之后,石巍和倪家慧开始很少出现在同学会上,打电话过去总说很忙。
原来从那时起石巍就有了心病。怪不得连倪家慧的死讯也不通知。江日晖暗骂自己迟钝。
跟胥芳晴进行这次谈话时,已是在倪家慧去世的三个月后。
巨大的工作压力和精神压力,以及长时期无规律的饮食习惯,令江日晖患上了胃病,而胥芳晴正好是朝阳医院的一名内科医生,所以他们之间除了同学和朋友之外,还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那天看完病之后,江日晖看了看表,正值胥芳晴下班的时间,于是说:“我送你回家吧。”
彼时胥芳晴还没拿到驾照。说起来胥芳晴虽然是千金小姐,却丝毫没有千金小姐的那些跋扈的脾气。性格温柔单纯,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江日晖每次看完病,如果正好是下班时间,就会顺便送她回家。看得出来她也很乐意这样的安排。江日晖知道,胥芳晴一直对他有点意思。没想到这一次,胥芳晴拒绝了。
她说:“不麻烦你了,我现在已经有了专用司机啦。”
对于财雄势大的胥家来说,给女儿配辆车子上下班根本不算什么。江日晖也没有多想什么就先告辞出来了。去医院的停车场里取车时他意外遇到一个熟人,于是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接着再次看到了胥芳晴。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他身材修长,穿着质地很好的西装,一看就是那种在大公司里任职的高级白领。
“他是时君度,我的男朋友。”胥芳晴向江日晖介绍。
男子礼貌地向他伸出右手,嘴角上挑的弧度无懈可击。
时君度这个名字首先令江日晖联想到一种酒。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他的谈吐气质,完全是一流精英的风范。
“看上去跟你很登对。”时君度取车时江日晖由衷地对胥芳晴说。
胥芳晴歪过头仔细地打量他,专注的眼神令他以为自己脸上多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脸。
胥芳晴幽怨地叹了一口气。“我多想从你脸上看出点失落来……”
“嗯!?”他微微惊讶地张着嘴。
“我其实挺坏的,倪家慧死的时候我对你有过幻想,可是在她的葬礼上,看着你那双含泪的眼睛就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取代倪家慧在你心里的位置……”
“……”
胥芳晴抬头望着天空,黯然地笑。“也许坚持下去的话我们会在一起,可是不一定会幸福。我想要一百分的爱情,至少要有一个男人象你对倪家慧那样,把我完完全全地装进心里。那样的人生才不会有遗憾啊。”
江日晖不得不承认,胥芳晴说的很对——他对于倪家慧的感情,也许永远都不会被别人取代。
泡浴的习惯就是从倪家慧死后才开始的。
等待温热的水一点点漫过鼻孔,体验生命离开身体的感觉。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倪家慧正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