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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芝麻开门

我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是在我父亲刘天真带着我哥哥刘长声回老家去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阴冷,潮湿,有雾,是一个你喘口气都觉得有很多脏东西稀哩呼噜进入肺腔的早晨。那时候我的鼻窦炎还没有痊愈,我最怕这样的日子,鼻子难受极了,酸酸的疼疼的,就好像刚挨了谁一拳头似的。我捏着鼻子,目送我父亲和我哥哥走进车站。我父亲刘天真肩上扛着一个包袱,包袱不算很大,但在我父亲肩上,却尤为显眼。我父亲躬着腰,一只手扶着肩上的包袱,另一只手不时地推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他昂着下巴,目光使劲地向前瞅着,从远处看,他的样子如同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我奶奶。我哥哥刘长声紧跟在我父亲的屁股后面,就像一个跟屁虫,他胖大的身躯看上去轻飘飘的,脚下如同踩在棉花跺上,磕磕绊绊,粗壮的胳膊不时地撞在别人身上。他们努力地向前走着,头也不回一下,他们去的那么坚决,他们的动作,他们的样子,以至于那个雾蒙蒙的早晨,都如同一个庞杂的梦。

我父亲刘天真把要回老家去的打算告诉我时,他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那天下班回来,我看到我父亲正折腾他那两箱子书,他蹲在地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棉坎肩,头发脏乎乎的,像一团火焰似的向上竖着,脸上热气腾腾,眼镜几乎滑到鼻子尖上,他正吭哧吭哧地撕掉书的扉页,因为那上面写有他的名字,他把它们团起来,扔进旁边的一个水盆里。他那时的样子如同卡通画里的一头瘦狮子。我父亲看到我走过来,说:看看有你需要的吗,有就拿走。你捣腾这个干什么,脏乎乎的。我觉得奇怪。我父亲直了直身子,说卖,净占地方,卖了它。我看到我父亲如此果断,有点惊讶。在我的印象当中,我父亲总是手不离卷。我认为父亲这么喜欢看书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卖掉这些书的,我父亲走南闯北,这些书可是跟了他一辈子。但那一天,我父亲却以三毛钱一斤的价格,把它们卖给了楼下面那个收废品的女人。

我父亲刘天真卖掉书后,坐在桌子前喝茶,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它们短短的,硬硬的,如同一根根的银箭头。这时候,我哥哥刘长声正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洗澡,自从患上那种病后,他每天都要洗澡,一洗就是二、三个小时,他一星期要用掉三块香皂。我们家买香皂从来都是一箱一箱地买。医生说,这是来自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就在卫生间里传出来的稀哩哗啦的流水声中,我父亲叫住了我。

"刘长望,你过来。"

我走过去,坐在我父亲刘天真对面。我父亲垂着头,不停地吸着烟,他的整个脸都被一团青烟包围着,脸色也被青烟熏得黝黑。

"我想带着刘长声回老家去。"我父亲垂着脑袋,眼睛盯着茶壶嘴儿。

"也该回去看看,这么多年了。"

我没想到我父亲要回老家去生活,我想到的是清明节快到了,他要回去在老人坟上添一把土。

"家里还有五间大瓦房呢,这些年,一直让人家料理着。以后没什么事,我就不回来了。"

我一时没了话说,事儿确实太突然,我不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开块地,种点儿瓜果蔬菜,早晨起来在院子打打拳练练武,老家的空气好啊。更重要的是,我想这对刘长声有好处,精神上的问题,还得用精神来治。你想想,家里全是他打小就熟悉的人,什么自卑感,什么压抑,都统统滚他娘的蛋去了,说不上,在家里人面前,他还觉得他是个人物呢。"

我父亲刘天真突然笑了一声,但我发现他紧接着又撇了撇嘴。

听我父亲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的想法还真的不错。为了照顾我母亲和我哥哥,我父亲刘天真已经病退好几年了,如今,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哥哥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改变一下环境,也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同时,我产生了一种非常自私的想法,那就是,我父亲和我哥哥一走,这套三居室的房子不就我一个人住了吗?我缺少的不正是这样一个宽松的空间?

那时候,我还在一家化工厂干操作工。那一年春天,我和王小艾刚刚确立恋爱关系。王小艾是我的师妹,也许正是由于我们之间彼此过于熟悉,所以我们的关系总是飘飘乎乎的,缺乏那种一锤定音的气势,也可以说,是没有那种一锤定音的环境。我父亲刘天真知道我在谈对象。虽然我还没把王小艾带回家,但父亲已经见过王小艾一面了。有一次我和王小艾从一家快餐店里走出来,迎面正碰上我父亲刘天真,他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放着几个卷心菜,他的胡子也许好几天没有刮过了,所以看上去,他就是一个邋邋遢遢的老头子。我急忙把头扭向一边,我父亲的目光却像刀子似的变得雪亮,当然,他不是看我,他是在看王小艾。王小艾虽说长得算不上漂亮,但那头长发和高挑的身材肯定给我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那一天,我父亲告诉我要回老家去的事情以后,突然话头一转,说:"你跟那个女孩的关系怎么样了?"

"哪个女孩?"我装糊涂。我想是不是父亲识破了我心里的鬼胎。

"少跟我装蒜,那个留长发的女孩子。"我父亲从来没跟我拉过这样的话题,因此他那时的表情异常严肃。

"还是那个样呗。"我的口气有些轻描淡写。

可我父亲却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说:"到时候,也得撒泡尿照照自己。"

当时,我对父亲的话并没有在意。可是,当我目送我父亲和我哥哥走进车站以后,我的情绪却猛地降到了极点,一种强烈的感觉使我浑身哆嗦起来,我蹲在马路边上,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一口,才慢慢地趋于平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王小艾打电话。我要把我们家的事情讲给她听,我不在乎她听后有什么想法,我只是想把什么都告诉她。

在这座城市里,她是我唯一能够倾诉的对象。

2

所有的事情,都似乎跟那个夏天有关。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有一天黄昏,我背着草筐,刚刚拐上清水桥头,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我。刘长望,是刘长望吗?那声音有些含糊,怯生生中又显得十分急促,就像刚刚射出子弹的枪口里冒出的一缕青烟。

我回过头,看到我父亲刘天真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血红的夕阳把他全身上下塑成了金色,我父亲刘天真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肩上背着一个浅绿色的地质包,灰色的衬衣紧贴在身上,有很多地方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亮晶晶的镜片后面,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正咧着嘴看我。

我心里纳闷。在我的印象中,我父亲刘天真总是割麦忙秋或者过年的时候才回到家来,可现在正是玉米拔节的时候,地里的活儿并不多。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天,我去玉米地里帮我母亲拔草,正是天最热的时候,雨水多,地里的野草都长疯了。眼看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母亲说,你先回家吧,回家帮你奶奶做做饭,别忘了饮饮牲口。没想到我刚拐上清水桥,就碰到了我父亲刘天真。

我父亲刘天真走到我跟前,从我头发上择掉一根草屑,看到我愣愣的样子,便龇牙笑了。

可能是我刚才的神经绷得太紧,看到我父亲笑了,才放松下来,就说:"我娘还在地里忙着呢,我去喊她。"

我父亲刘天真抬头看了看天,又使劲拍拍我背上的草筐,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像是要跟我说点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把一只大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汗酸味,同时听到我父亲刘天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卸去许多东西。他淡淡地说:"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我和我父亲刘天真并排走在回村子的小路上。那一刻,天空变得灿烂无比,太阳从树梢上沉下去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静静地悬挂在空中,使得大地浓烈而辽阔。我斜了斜眼睛,看到了父亲眼角处那几条深深的皱纹,也看到了隐藏在他眼睛里的那丝丝的兴奋和激动。那一年,我父亲刘天真45岁,还算得上年轻。

我父亲刘天真和我走进门来的时候,把我奶奶也惊了一下。老太太眼睛不好,又是傍晚时分,院子里朦朦胧胧。老太太正挥动着一根搅食棍子,往鸡窝里轰赶那些唧唧咯咯的母鸡,她听到门响,就喊:"刘长望,你过来看看,看看鸡窝里几只鸡了。"她万没想到,站在她身边的,竟是她的儿子刘天真,老太太趴在这个身材不算高大的人影面前瞅了半天,当她发现刘天真正龇牙咧嘴地朝她笑时,便向后退了一步,举起手中的搅食棍子点了点刘天真说:"我儿,你这时候回来干什么?"老太太一脸狐疑,也许她正在怀疑她儿子是否又被人家撵了回来。这当然事出有因,我父亲刘天真考上大学的那年,我奶奶听说独生儿子是去了关外上学,就整天哭哭啼啼,又是怕孩子冻着,又是怕孩子饿着,结果没出半年,刘天真果真回来了,说学校里查体,查出自己心脏不好,人家让回家来修学三个月,再回去复查,如果没事,这学就继续念。如果有事呢?我奶奶问得急切。有事就回来了,刘天真一脸沮丧。回来干什么?回来种地呗,还能干什么?刘天真这么一说,吓得我奶奶再也不敢哭了。后来我奶奶跟我哥哥刘长声、我姐姐刘芬芳,还有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有点儿余惊未尽,她的嘴巴一瘪一瘪地说:我认定那是让我哭坏的。

那天,在黑黢黢的院子里,我奶奶和她的独生儿子刘天真颇像两个舞台上的演员,我奶奶手中的搅食棍子还在不停地乱颤。那时候,院子里只剩下那只最淘气的芦花鸡站在我奶奶身边昂着脖子咯咯乱叫,它肯定不会知道,它的这次淘气,带来的却是杀身之祸。

我父亲刘天真笑着说:"娘,我是回来接你进城的。"刘天真声音低低的,生怕吓着母亲似的。

老太太"哦"了一声,突然扔掉手中的棍子,在黑乎乎的院子里掰起手指头。老太太说:"我儿,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我父亲刘天真似乎变得羞涩起来,说:"过什么生日。"

老太太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身子猛地向下一蹲,一把就掐住了那只芦花鸡的鸡翅子。老太太虽是小脚,但脚步敏捷,她一边快步挪动着身子,一边大声地喊着:"刘长望,把厨房的电灯打开。"顿了一下,又喊道,"刘长望,把院子里的电灯也打开。"

过了片刻,我们家的院子里可以说是灯火辉煌。厨房的地上,那只芦花鸡已经无力扑搭翅膀,只是爪子还偶尔抖动一下,它软耷耷的脖子下面,那一滩血迹在日光灯下显得黑亮粘稠,我奶奶正忙着烧开水,厨房里叮当作响,老太太留下来的背影,就像一位正在演奏的架子鼓手。

我把桌子放在院子中间,把那把青竹躺椅支好,又拿来了一把蒲扇。我父亲刘天真已经洗刷完毕,他往躺椅上一靠,端起我奶奶冲好的热茶,轻啜一口,开始眯起眼睛来,嘴里还南腔北调地哼哼个不停。

这时候,我母亲从外面走进来,她手里攥着一把镰刀,背着满满的一筐草。我母亲是弯着腰走进院子的,对于她来说,那筐草显然是太重了,我知道她把我们一下午的劳动成果全都背了回来。院子里虽然灯火明亮,但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我母亲的眼睛,她显然没有发现歪在躺椅里的刘天真。我在帮她蹲下放草筐时,她还问我:"刘长望,你奶奶做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我说:"我爹回来了。"

我母亲这才蹲在地上往灯光下瞥了一眼,当她发现真的是我父亲刘天真坐在那里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忸怩起来,她似乎再也没有勇气去瞅一眼灯光下的那个男人,她没有径直走到灯光下面去,而是低着头,沿着墙根,拐进了厨房,她得先洗一把脏乎乎的脸呀!母亲比父亲小五岁,但看上去,却比父亲老去许多。

我父亲刘天真似乎并没有看到我母亲进来,他还是闭着眼睛,也许他正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之中,他的头脑中肯定正绘制着一幅全新的蓝图,似乎以往所有的困难皆成为云烟,最让他感到满意的是,从今以后,他刘天真也算得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了。下班后有热腾腾的饭菜,想睡觉有暖烘烘的房子,节假日可以领着老婆孩子去逛逛大街……想到这些,他笑了,笑容荡漾在他的脸上,然后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到我母亲正站在桌旁用怪怪的眼神打量他,就迅速地从躺椅里竖起身子,他说:"孩子他娘,你回来了?"

"这时候,你回来干什么?"我母亲的声音绵软无力。

我父亲刘天真使劲绷着嘴唇,他尽量不让高兴的表情露出来,大约过了一、二分钟,我父亲刘天真面部的肌肉才逐渐松弛,然后,他长长地吐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好了,以后就好了。"

我母亲立刻读懂了我父亲的表情。那时候,城市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依然魅力无穷,散发着神秘的光泽。我记得我母亲听完父亲这句话后,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就好像那些泪水在我母亲的眼睛里储存多年,它们很快就占据了她的整个面颊,它们就像小溪一般欢快地淌着,开始还悄无声息,紧接着丁冬作响 ,到后来,便汇集成洪水般的咆哮之声。

我奶奶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走过来,她看都没看坐在一旁哭泣的母亲,而是高着嗓子喊起来:"我儿,今天是你的生日,生你的那天,你二叔可是做了个梦,梦见一只凤凰落在咱家院子里的枣树上。哎,这凤凰终归是凤凰,是凤凰总要飞走的。"

我奶奶这么一喊,我母亲立刻就禁了声儿,我母亲撩起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站起来,走进厨房,帮着奶奶收拾饭菜。

我父亲刘天真龇牙笑了,他看上去无比坦然,他先给我奶奶倒满一盅酒,又给自己满上,然后吩咐我道:"刘长望,给你娘也满上一盅。"

说完,我父亲清了清嗓子。我奶奶,我母亲,还有我,我们都认为我父亲要说话了,于是我们坐在那里,大眼瞪着小眼,一声不吭,但过了一会儿,我父亲刘天真却什么都没说,他咂磨半天嘴唇,最后却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他把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这才开始说了一句:"香,好香啊。"实际上,我早被鸡肉的香味儿熏晕了头,我看到父亲开始吃了,也就不再客气。可我父亲只咬了一口,就把筷子放回到饭桌上。他叹了口气,接着跟我奶奶说:"不过,还有件事儿,得跟你商量一下。"

我奶奶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我父亲说:"刘长声已经超了年龄。他快20岁了,又不念书。人家规定是不能超过16周岁的。"

我奶奶想了想,说:"我儿,刘长声不能出去也不是什么坏事,那我也就不出去了,我跟着刘长声,刘长声吃稠的,咱也跟着吃稠的;刘长声喝稀的,咱也随着喝稀的。说实在话,愿意出去的是你们,我一个老婆子,我哪里也不愿意去。再说,这宅子,这院子,我呆了一辈子,习惯了,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愿意出去。"微风吹来,我奶奶口气凄凉。

几杯酒下肚,我父亲的脸膛泛起红光,他开始有些兴奋,他从青竹躺椅里站起身子,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说:"借着酒劲儿,我给你们来几下子。"说完,我父亲摆开架式,他攥紧双拳,置于腰侧,然后深吸一口气,侧身,出拳,腾腿,蹲步,呼呼生风,速度极快。我奶奶说:"这是青龙。"我父亲说声不错,突然凌空来了一个飞脚,眼镜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我父亲喊道:"儿子,怎么样?"奶奶哏哏直笑,我母亲抿着嘴唇儿不吱声,我父亲又来了一个侧身翻,"儿子,怎么样!"我觉得我父亲就跟个孩子似的,我都替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低着头,并不说话,偶尔瞥一眼乐哈哈的奶奶,可打心里,我还是挺佩服父亲的。

唰唰唰,我父亲的拳路异常清晰,我奶奶更是乐得合不上嘴儿,她一会儿说这是青龙拳,一会儿说这是白虎拳,从我父亲身上,他似乎又看到她的父亲,我父亲打的这些拳把式,都是跟着他姥爷学的,我奶奶的娘家,可是习武之家,我奶奶的父亲是一位有名拳师,年轻时参加过义和团。这些都是我奶奶引以为豪的。

3

"你哥哥不是在橡胶厂上班吗?"王小艾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市中心广场的石凳子上喝可口可乐。天有些热了,王小艾已经穿上了裙子,微风吹起她的长发,缕缕的香味儿不时钻进我的鼻孔,那是一个懒洋洋的上午,暮春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盯着王小艾,有点儿陶醉。

王小艾拍了我大腿一下,说:"我问你哪?"

我没有回答她。我说:"你想不想去我们家看看?"

我说:"你到家就知道了。"

那时候,我父亲刘天真和我哥哥刘长声已经回老家快一个月了。我父亲刘天真来信写道:"换换瓦,买口锅,就算是安下家来……这么多年没回来,家里的人还是那么热情,只是有些老人已经不在了……刘长声显得比我兴奋,他很高兴,也许,他就不该……唉,你也是个大人了,那边的事情,你就看着办吧。"

那一段时间,我也确实没有闲着,我重新把屋子刷了一遍,给门窗上了新漆,一些没用的东西全让我扔掉了,屋子里变了,变得干净了,亮堂了。一切都弄完之后,我坐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突然想念起许多人来,我奶奶,我母亲,还有我姐姐刘芬芳,前两位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后一位,我姐姐刘芬芳,她现在在哪里呢?她没有理由离开这个家庭,但她离开了,她是不是会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一生呢?但无论怎样,我还是为她祝福,为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依然存在着的姐姐祝福。

王小艾进门的时候,还有些胆怯,她怕一开门,一个老头站在她面前,那样她会非常不自在的。她还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她只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地质工程师,我哥哥在橡胶厂上班,我母亲得脑溢血去世不久,仅此而已。所以她一进门,前后左右探了一番头,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死气沉沉的?"她这句话让我心里非常难受,我后悔不该这么突兀地把她带回家,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以后,再让她进这个家门,我们虽然师哥师妹的好几年了,但的我情况,王小艾知道的并不多。

要说起我和王小艾的关系,还真的有些戏剧性。王小艾是技校毕业的,而我是通过社会招工进厂的。我和王小艾一进厂,就跟着我们的师傅祝大勇干操作工,可几年来,我和王小艾除了师哥师妹地叫着,除了偶尔开个玩笑,并没有任何感觉,我们绝对就像亲哥哥亲妹妹一样在一块儿工作着,我只是知道,那几年,王小艾在不停地谈恋爱,谈了一个,散了;又谈了一个,又散了。仅从她的表情,我就能看出她的成功和失败。每当她穿着漂亮的衣服,昂着脖子,扭着屁股走进车间时,我就知道她又恋爱了。我说:"王小艾,这一个肯定不错?"王小艾一抿嘴,笑了。每当我看到她衣冠不整,满脸憔悴的样子,就说:"王小艾,又失恋是吧?"王小艾骂一句,举起手中的饭盒便砸过来,她的嘴一撇一撇的,要哭出来的样子。

那一年春天,我们的师傅祝大勇光荣退休。我和王小艾专门在一家不错的饭馆请他吃饭。我们的师傅个不高,胖胖的,一笑,眼睛只剩下一道缝儿。后来我看过一个电视剧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我一见里面的那个张大民,禁不住乐了,我说:"王小艾,王小艾,快看。"王小艾正打着毛衣。我说:"你看,这个张大民,像谁?"王小艾跟个傻瓜似的,半张着嘴,想了半天,说:"像谁?"我说:"咱们的师傅祝大勇呗。"王小艾的眼神马上亮起来。"你别说,越看还越像。"王小艾说。不过,我们的师傅祝大勇的嘴巴子一点儿都不贫,他干了一辈子工人,学会的是沉默寡言,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说,平时爱喝酒,说话面带微笑,偶尔急了,也抬两句杠。那天晚上,他看上去有点怪,一个劲儿地喝酒,又一个劲儿地叹气。他一会儿瞅瞅王小艾,一会儿又看看我,然后摇一摇头,叹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这样做了不下十次。后来,我们的师傅喝多了,我和王小艾一边一个架着他等出租车,他嘴是还在不停地嘟囔,你们哪,你们,你们都老大不小的,哎,傻瓜,一对傻瓜……他把我和王小艾说得一愣愣的,我们面面相觑,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动的头脑。

把我们的师傅送回家,我和王小艾走出来,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冬天的夜,特别黑,远处的路灯显得格外清冷,街上的行人很少,我们的位置,是处在城市的近郊。而我和王小艾的家都在市区。我说:"王小艾,打个的,我把你送回去。"王小艾抬起头,看着我,因为黑,我看不清她的眼神。我只是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说:"这么好的夜,咱们还是走走吧。"

我说当然好,我巴不得跟你走一走呢,你别害怕我发坏就行。我本来是想跟王小艾开个玩笑。王小艾却苦笑了一声,说:"你,刘长望,你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天我喝了点酒,脸烫得要命,被冷风一吹,觉得是蛮舒服。我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说:真舒服,这风。可王小艾一直默默地向前走,她没有理我,像是有什么心事是的。接下来,好长时间,我们就这样走着,谁都没再说话。汽车不停地从我们身边驶过。马达声由远即近,又由近即远。

王小艾猛地抬起头来问我:"刘长望,你说人是不是犯上一次错误,一辈子就这样错下去了?"王小艾这么一说,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这是王小艾吗,怎么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没回答,我听出王小艾是话中有话。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王小艾憋不住了:"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是些什么东西。"王小艾的情绪显得很低沉,"我从17岁开始谈恋爱,谈了这么多年,男朋友也有七、八个了吧……可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这男人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听王小艾这么我叨叨念念的,我都差点乐了。可王小艾却更加严肃。

她突然停下来,扭过身,抬起头,盯着我,说:"跟我好不要紧,好完了她妈的就把我踹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破包袱,让人家踢来踢去的,连他妈的点疼都觉不出来。"

我说:"王小艾,你是不是喝多了。我踢你一脚,看看你疼不疼。"

"你别跟我开玩笑,我没喝多。"王小艾喘了口气,借着远处的灯光,我看到她的腮上,有两道清晰的东西,它们散发着清冷的光泽。

"我都觉得我嫁不出去了,谁还要我?"说完,王小艾又默默地向前走去。

我站在那里,有点儿愣怔。我不知道王小艾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她此时的表情让我不得不认真,说实在话,我打心里喜欢这个跟我朝夕相处的女孩,她善良,活泼,我真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多痛苦,也许正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我总是觉得,王小艾并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她喜欢的是那种活泼好动,能给带来快乐的男孩子。可在这样的夜晚,她却跟我说出这些话来,这可不是她平时的脾气。有一种东西,开始在我心里鼓胀起来。

我们走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眼看王小艾都快到家了,在一个路灯下面,我猛地抓到王小艾的双肩,我有些冲动。在女孩子面前,我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锐利而坚定,我说:"小艾,嫁给我吧。"

王小艾趴在我身上,半天没有抬起头来。

这就是我和王小艾的开始。

4

那一年我父亲刘天真满怀兴奋和激动地回家给我们转户口,没想到第二天就撞上了钉子。那钉子是谁?就是我哥哥刘长声。

那天中午,我哥哥刘长声跑回家来。他在镇上的砖瓦厂干临时工,推砖坯子。刘长声来本就长得黑壮,再加上风吹日晒,于是往那儿一站,跟座铁塔似的。那个头儿,比我父亲刘天真高出整整一头。我奶奶说:"这刘长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变来的,反正跟他爹不一样。"

我哥哥刘长声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风风火火的,把那辆破自行车往墙边一扔,三步并做两步,火球似地滚进屋来。那一刻,我父亲刘天真正穿戴整齐,把一条从城里带回来的香烟放进包里,他正准备去镇上的派出所,办他该办的事情。

"爹,你回来了。"我哥哥刘长声兴奋地扇动着鼻子,就跟一匹小马驹似的。

我父亲一抬头,被我哥哥刘长声吓了一跳,他看到刘长声就像一个非洲人似的,正呲牙咧嘴地盯着他。

"是刘长声,刘长声你回来的正好,我正想跟你说说。"

我父亲刘天真又重新把包放下,他摇动起手中的扇子,但汗水还是不停地从他的眼镜片后面淌下来,我父亲本来瘦小,他在我哥哥刘长声面前这么晃来晃去的,便更为明显。我父亲皱着眉头,垂着脑袋,目光有些漂忽不定。

我哥哥刘长声站在门口,一只手掰着门框,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然后使劲地擦在他那脏乎乎的破汗襟上。他瞪着我父亲晃来晃去的身子,弄不懂我父亲要跟他说些什么。

我父亲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说:"刘长声,我这次回来,是办理你奶奶、你娘、还有你妹妹你弟弟的户口的。"

"噢,"刘长声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翻了翻眼白,又似乎不是太明白,他支愣着耳朵,还在听我父亲往下说呢。

我父亲说:"这宅子,这院子,就留给你了。等过了年,办完这事儿,再给你娶上个媳妇,也算了结了我心头的一件大事。"

我哥哥这才听出点儿门道来,他说:"你们都到城里去?"

我父亲说:"这不是政策允许吗,你要不是超了年龄……"

"我?"我哥哥的眼白更大了,他的呼吸也变得粗起来。

"你过了年龄,没办法。你在家里也不错,这一溜儿五间的大瓦房,说实在的,这村子里能挑出几家来?"

我哥哥刘长声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懵了,他本来就不善言谈,他厚厚的嘴唇张乎张乎的,就像一条浑水中的鲶鱼。手脚更是无处可放,一会儿搔头发,一会儿抠耳朵,一会儿拿脚蹬一下门槛儿,这时候,我们家的屋里猛地静下来,随之飘进屋来的,除了蝉声,就是骚烘烘的尿味儿。我奶奶端着泔水盆子,她刚喂好猪,她看到我哥哥刘长声站在门口,就喊道:"刘长声,你吃饭了没有?"

"我不饿,"刘长声应一声,然后又把声音降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饿。"他是话中有话。

我父亲刘天真的灰衬衣又开始往身上沾了,那天中午的天气太热,我父亲有点受不了,他说:"刘长声,你下午要是不去干活,就好好地歇一歇,我还得到派出所去,还有好多事情要办。"

说完,我父亲刘天真扔下蒲扇,背起那个绿色的地质色,就准备往外走,可他发现,我哥哥刘长声站在门口,并没有给他让路的意思,此时,刘长声把那件破汗衫脱了下来,搭在肩头上,他后背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抓着另一边的门框,眼皮子不停地向上撩着,好像屋顶上有什么奇怪东西似的。

我父亲说:"刘长声,你听到没有,我要出去。"

我哥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咋办?"声音低低的。

我父亲说:"等晚上回来,我再跟你好好聊一聊?"

我哥哥说:"我说我咋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哥哥并不去看比他矮一截的父亲,他瞅着屋顶,像是自言自语。

我父亲刘天真在屋里转起了圈儿,他不时地摘掉眼镜,掏出手绢来擦一把脸上的汗水。时间对于他来说很重要,他不能跟我哥哥就这么靠一个下午呀。他猛地发现了我哥哥胳膊低下的那块地方,跟一个小门似的,我父亲瘦小的身子骨儿足以从那儿钻过去。当然,在钻过去之前,不能叫我哥哥有所察觉。我父亲刘天真嘴里嘟嘟哝哝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嘟哝了些什么,他在逐渐靠近,逐渐靠近那个"小门",正在他一缩脖子准备行动的时候,我哥哥刘长声却伸出一条腿来,它如同一道大闸似的把我父亲给闸在屋里。我父亲被闪了一下,脖子通红,心中有点窝火。

我父亲说:"刘长声,你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是政策,你知道吧,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盼着你们都能出去,找个工作,娶个城里老婆,谁他妈的不往好处盼。可你确确实实是过了年龄,你要是还上着学,那怎么也好说,可你三年前就拍屁股不干了,你怨谁?"

我父亲刘天真几乎跳了起来,他擦拳磨掌,像是要跟刘长声拼了似的。可我哥哥刘长声还是那个样子,他站在那里,把身子绷得紧紧的,黑亮亮的肌肉也一块一块地鼓起来,像一尊门神一样。

这时候,我奶奶听到了儿子的喊叫,从外面走进来,老太太一看眼前这架式,知道事情不妙,就喊道:"刘长声,你看你这孩子,你让你爹出来呀你。"

我哥哥刘长声从小最听我奶奶的话,在我们三个当中,我奶奶最喜欢的也是我哥哥刘长声。我奶奶的意思是,她这一嗓子喊出去,那刘长声就是再不懂事儿身子也该挪挪地方呀。可今天的刘长声却是邪了门,我奶奶的嗓门再大,他也跟没听见似的。

我奶奶走上前,两只瘦瘦的布满黑斑的手,就像鹰爪似的,抓住我哥哥的胳膊。"刘长声,有什么话儿,你也得先让你爹出来屋子再说,你看你爹热的,这屋里又没个电扇。"

刘长声的胳膊就跟铁铸的一样,稳丝不动,他的眼白还是往屋顶上翻,他看都没看我奶奶一眼。我奶奶个头又小,用劲又猛,身子几乎都吊了起来,那一头乱蓬蓬的白头发也散开了,忽忽拉拉地遮住了我奶奶干瘪的脸。

我父亲刘天真的脸上,真的有些挂不住了。说实在的,我父亲刘天真对我们兄妹几个的脾气并不了解,我们在一块儿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小时候,他每次回到家来,每当我们刚刚明白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就是我们的父亲时,他已经准备回城了。所以他跟我们对垒,总是处于劣势,想使劲骂上几句吧,从小没骂习惯,小时候没打过,长大了就更不能打了。这道理我父亲明白。再看此时,我父亲的脸色,就跟霜打的柿子一样难看,他长长地吐一口气,突然变得心平气和,他第二次把地质包扔回床上,说:"刘长声,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和你奶奶说说吧。你进来,咱们都坐下来说。"

刘长声靠在门框上,很舒服的样子,虽然我奶奶吊在他的那条胳膊上,可他的那条胳膊依然丝毫未动。刘长声说:"你们都走,我也想走。"刘长声还是抬着他那张黑脸。

我父亲刘天真对我奶奶说:"娘,你就别用劲了。他壮得跟头牲口似的,你再用劲儿也白搭。"

我奶奶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说:"我豁上这条老命,也得治服你这犟孙儿。"

我父亲刘天真看上去非常疲惫,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要是你坚持要走,这事儿我得重新考虑考虑。"我父亲端起茶杯,像渴极了似的,把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这时候,我奶奶也站在了地上,隔着我哥哥刘长声的一条胳膊和一根腿,心疼地瞅着屋子里的儿子。

我奶奶说:"你说我都七老八十了,到城市那鸡巴地方干什么去,住得屋子还不如鸡屁股眼大,这孩子们想去也不是没有理儿,他们的好时候还在后面呢,要不我不去了,把这个指标给刘长声就得了。"

我父亲说:"你是你,你是我老娘;他是谁呀?他是我儿,这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说完,我父亲刘天真把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摔在地上,我们家的地铺的是青砖,茶杯落地,立刻就发生破碎之声,说来也巧,一块碎玻璃正好从我父亲刘天真的腮帮子上扫过去,鲜血像蚯蚓似的扭动着身子钻出来。

我奶奶刘王氏嗷嗷地叫起来,但我哥哥刘长声却不为所动,他的胳膊和腿依然像钢筋一样坚硬无比,我奶奶跳起脚来,一巴掌就掴在我哥哥的耳蛋子上,也许这一下子来的过于突然,我哥哥刘长声的胳膊和腿竟然软下来,我奶奶骂道:"孽障,要是放在前几年,我早就把你个小王八羔子的胳膊腿儿给拧断了。"

5

我和王小艾的结婚日期定在国庆节。

我们本来想等到明年春天,想存点钱,买两件像样的家具。王小艾了解了我们家的情况之后,轻轻地叹口气,说:"我们还是自力更生吧,别指望家里了。"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惭愧。这几个月来,我们把工资都放在一起,饭菜捡最便宜的吃。王小艾拍着我肚皮说:"瘦多了师哥。等会儿我去买上半斤猪头肉,也让你长点肉解解馋。"王小艾说这句话的时候,秋天已经悄悄到来,我们俩躺在我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正昏昏欲睡。我说:"哪是什么猪头肉的事?"王小艾说:"那是什么事?"我说:"你呗。"王小艾愣了一下,接着,她明白了,伸手就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我们笑着滚作一团。那年夏天,我们生活得非常舒服,也可以算做幸福吧。然而,我却时常受到梦魇的缠绕。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我突然从梦中醒来,我梦见了父亲。我梦见父亲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似乎就是火车站的那条地下甬道,但又似乎不是,那条甬道内只有我和父亲的脚步声,墙壁上的影子忽长忽短,我和父亲越走越快,而甬道却越来越深……最后是一声尖叫把我惊醒,汗水湿透了我的内衣,我坐在床上,点上根烟,过了好长时间,心脏还在突突乱跳。

也就在我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早晨,一上班,王小艾把我拽出操作间,在轰鸣的机器后面,她趴在我肩上哗啦哗啦地掉眼泪,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我父亲病了。"王小艾说。

"噢……"我知道他父亲近来身体不好,一种不祥的预感马上占据我的全身。

"是肝癌。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个月。"王小艾猛地哭出声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抽抽答答地说:"他想见你一面。"

王小艾的父亲那年55岁,刚退休不到半年。我和王小艾来到病房时,王小艾的母亲和哥哥正坐在病床前面,他们看到我进来了,就站起来。王小艾的母亲弯下身子,声音低低地说:"小艾的男朋友来看你了。"这时候,我才看到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他的脸色酱紫,头发已经剃光,身上盖着一床白被单,那高高隆起的部位肯定是他肿胀的肚子。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喊了一声叔。他睁开眼,浑浊的眼珠慢慢地显出光泽。他点点头,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笑了笑,说:"我看人从没有看错过,第一眼,我就看出你是一个可靠的人,有这一点,就行了,别的并不重要。"我能感觉出来,他说话的时候,手上想用点力气,但最后,他的手还是软绵绵地放了下去。

在医院的过道里,王小艾的母亲面对着我,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心里有点儿紧张。王小艾在旁边递给我一张纸巾,让我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我们听她母亲在说话。

"你父亲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国庆节前后把事儿办了,你们俩人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你们在一块五、六年了,彼此都应是非常了解了。你们愿意,我们就放心。"

"可什么都没有准备呀。"我心里有些着急。

"日子是慢慢过起来的,准备什么,领个结婚证,搞个婚纱摄影,再买张床不就得了,你母亲不在了,床上的东西我张罗就行。情况特殊,你们就这样办吧。"

我瞅一眼身旁的王小艾,王小艾几乎没有表情,她的目光盯在楼道里的一个白色痰盂上,她的眼皮子红肿着,比平时要高出许多,看上去她的样子难看极了。

我说:"王小艾,你看,这事?"

王小艾说:"办就办吧,早办晚办都一个样子,我们回去把屋子收拾一下,弄几个喜字一贴,多照几张像片,拿过来让我爸爸看看,也算尽点儿孝心吧。"

这时候,离国庆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从医院里出来后,我和王小艾开始盘算。我们坐在一个露天的冷饮摊前,一边吃着冰糕,一边谈着下一步的打算。

王小艾说:"交个底吧,这几年存下多少钱?"

王小艾盯着我,那眼珠子射出来的光跟刀子一样尖。

我有些尴尬,眼神儿飘飘悠悠,跟做了贼似的,我说:"不算这几个月我们放在一块的这些,最多也就是一千块钱。"

王小艾一听笑了,他说:"刘长望,这几年,你不是没谈过对象吗?我知道男孩子一谈对象,就跟傻瓜似的拿着钱不当钱花,你那工资都花到哪里去了?"

王小艾剜了我一眼,接着叹口气说:"也多亏这两年长了点工资,真是什么人什么命,省吃俭用,存了八千块钱,本来想找个有钱的,也留下点私房钱用,这下好了,拿出来吧,再加上我们存在一块儿四千块钱,刚好一万二,你看着弄吧。"

我给父亲写信,告诉他我和王小艾准备国庆节结婚,由于王小艾的父亲病得厉害,事情特殊,所以特别仓促,还想听听您的意见,没想到我父亲刘天真接到信后,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我父亲刘天真一进家门,首先愣了一下,就跟走错了地方似的。也许屋子里变化太大,我父亲刘天真一时还无法适应,也许一路上坐车累了,反正我父亲坐在桌子前,半天没有说话。直到王小艾买菜回来,我父亲才有了精神,特别是王小艾不无羞涩地喊了一声"爸"后,我父亲变得有点儿神采飞扬。我父亲刘天真向上推了推眼镜,先问了她父亲的病情,然后决定一会儿就去医院看望他的亲家。我父亲气色不错,他跟王小艾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就跟我没在他旁边似的,后来他终于想起我来,扭头跟我说:"我买了八只小羊羔,现在刘长声整天去地里放羊,你说不到一百天的时间,那羊一个个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了。"说完,我父亲嘿嘿地笑了。

我突然发现,我父亲的变化太大了。虽然他只回去了半年,可他说话的样子,立刻让我想起我老家的那些农民。可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工程师呀,也够得上是一个老牌的知识分子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泪水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转,我的嗓子眼就疼得难受。

从医院回来,吃过晚饭,我父亲刘天真把我和王小艾叫到身边,他从怀里掏出五千块钱,说:"现在,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占便宜了,你们看,这才几个月的时间,那很行的工资卡上就剩下了五千块钱,实话实说,我这个当爹的没多大本事,帮不上多大忙,还有十几天,你们要成家了,结婚应该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我还是尊重小艾父亲的意见。这五千块钱,有一千是给小艾买戒指的,这必须得买,剩下的,算是我和你哥哥的一点心意。到那天,我就不来了。"父亲的话越说越凄凉,最后他说:"我们是平常人家,以后,你们还得过平凡日子呀。"

第二天,父亲就赶回老家去了,他不放心我哥哥。

我和王小艾商量,一切从简。

结婚的那天,由王小艾的哥哥张罗着,把他们家的亲戚,和几个车间里的同事请来,大家在一块儿只是很简单的吃了一顿饭,也算是热闹,因为车间里的几个同事都喝了不少酒,他们在我家里闹到半夜,他们走后,已经快12点钟了。面对清冷的洞房,我和王小艾猛地没默下来。风铃,鲜花,大红的喜字,还有放大了的结婚照,都突然变得平淡无奇。

还是王小艾打破了沉默,她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该做的,还得做,这可是个吉祥的日子。"

在我关掉电灯的一瞬间,外面猛地升起一团烟花,在我们的窗前绽放了。

6

我父亲刘天真到了县城,太阳已经变成火红色,有气无力地悬在西边的空中。那天下午,我父亲并没有去派出所,当我哥哥刘长声的胳膊放下去以后,我父亲的第一念头就是去县一中,去找我姐姐刘芬芳。县城里的柏油路踩上去软棉棉的,散发出刺鼻的沥青味儿,热气伴随着这股味道扑面而来,使我父亲有些晕头转向,他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捂着脸上的白纱布,那里面还火辣辣地疼着呢。

一中在县城的西边,我父亲就是在这里念完高中,考上大学的,所以说,他对这里并不陌生。然而,当我父亲刘天真走进一中的校园,让他惊奇的却是,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父亲站在一棵槐树下面,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夹着课本从他身边走去,并且不时地瞅他一眼,心里便多了几分激动,见异思迁,这很容易让他想到过去的时光。

"高二·三班,对,高二·三班。"

我父亲拦住了一个骑着自行车正准备离校的学生。

"高二·三班,你找谁?"

那学生瞅了眼我父亲脸上贴着的纱布。

"刘芬芳,我是刘芬芳的父亲呀。"

那学生扭过头去,手一指,说:"刘芬芳,那不就是刘芬芳吗。"

我姐姐刘芬芳和她的一个同学,正抬着一簸箩白馒头从远处走来。

"刘芬芳,刘芬芳。"

我父亲刘天真的喊声底气不足,就像着霉了的鞭炮一般,但我姐姐刘芬芳还是听到了,她一愣,在夕阳中,单薄的身子如同柳条似的来回扭动了几下,她眼睛大大的,眉毛浓浓的,头发稍显淡黄,鬓角处细细的绒毛儿还清晰可见。这一年我姐姐刘芬芳17岁,身体显然还没有显山露水。

我姐姐刘芬芳终于看到了我们的父亲刘天真,由于兴奋,她的脸变得通红,她跟她的同学交代了一句什么,就跑过来。

"爹。"我姐姐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鼻扇一动一动,好像喘气粗起来,她站在父亲面前,显得有点儿紧张,有点儿手足无措。

"咱们出去吃饭。"我父亲刘天真高兴得合不拢嘴儿,随着脸上表情的变化,那块白纱布也在不停地抖动。

"爹,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儿?"我姐姐伸手摸了摸我父亲的白纱布,这让我父亲刘天真有些尴尬。

"不小心,擦破点儿皮。"我父亲说,"咱们出去吃饭。"

"我还订了两个馒头呢。"我姐姐看了眼教室,她还有点儿舍不得那两个馒头,"我去把那两个馒头领出来,你稍等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父亲点了点头,他看着女儿苗条的背影,心中徒然升起一种情绪,就像潮水一样,迅速地塞满他的胸腔。

那天傍晚,我父亲刘天真和我姐姐刘芬芳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里,我父亲点了一个香菇炖鸡,一个糖醋鲤鱼,又要了一瓶啤酒。我姐姐手里还攥着那两个馒头,她看上去不太适应饭店里的气氛,她的脸蛋红红的,眼神慌慌的,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好像有好多只眼睛盯着她似的。

"多吃,"我父亲说,"你看你瘦的。"

可我姐姐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她似乎没有胃口,拿着筷子东戳戳西晃晃。

我父亲干掉一杯啤酒,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让我姐姐有点发慌,她抬起头,突然发现我父亲的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并且还一个劲儿傻盯着自己。

"全班人的饭就你俩个去买?"我父亲说。

"我是生活委员,我不去买谁去买。"

"委员?这么说,你的学习成绩还不错。"

"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差。"我姐姐声音怯怯的,"爹,你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我父亲的表情就像被人拿棍子擢了一下子似的,过了片刻,我父亲说:"这不是回来给你们转户口吗?"

我姐姐刘芬芳一听就乐了,说:"爹,这不是好事吗,这么说,我也变成城市人了。"

我父亲刘天真点了点头,接着又苦笑了一声。

"这么说,我就是考不上大学,也可以在省城里找一份工作,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浑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的,这么说……"

我姐姐刘芬芳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她突然变得热情高涨,她不停地给我父亲倒酒,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

我父亲一看事情不好,立刻打断了我姐姐的胡思乱想。我父亲说:"刘芬芳,你必须得考上大学,那考上大学和参加工作不是一个概念呀,那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我知道,爹。"我姐姐的口气有点儿飘乎。

我父亲说:"刘芬芳,还有一件事,我想说给你听听。"

我姐姐说:"你说吧,爹。"

我父亲说:"你哥哥他超了年龄,按政策他出不去了。"

我姐姐嗓子眼里"嗷"了一声。

我父亲说:"可他想出去呀,你们都出去,他心里能不急。"

我姐姐说:"那有什么办法?"

我姐姐刘芬芳看到我父亲皱着眉头,她也跟着皱起眉头来。我父亲并不说话,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啤酒。

沉思良久,我父亲说:"对你哥哥刘长声来说,这确实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原来我想让他考技工学校,可他学习不好,这个熊玩艺儿,长了个猪脑子。"

我姐姐说:"那有什么办法?"

我父亲说:"要是你能考上大学,也许……也许就可以想想办法。"

汗水早已湿透了我父亲的衣服,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打了个寒战。

我姐姐说:"那有什么办法?"

我父亲说:"他可以……可以,沾,对,是沾沾你点光呀。"

我父亲脸涨得通红,说话吞吞吐吐,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我姐姐猛地警觉起来,她目光如炬,紧盯着被汗水湿透的父亲。这时候,我父亲缩着脖子,两肘撑在桌子上,显得更加矮小。

"你是不是想偷梁换柱啊?"我姐姐问。

"偷换换柱,对,这个词用得好,用得好。"我父亲像是有酒了,他说话开始含含糊糊。

"啪"的一声,我姐姐刘芬芳把筷子摔到桌子上,她扭着身子就跑出了饭店。我父亲刘天真急忙扭身结账。

我姐姐刘芬芳并没有走进校园,而且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脚步快快的,身子一抖一抖,一只手还捂着脸。我父亲刘天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他在饭店里坐麻了腿,他一只手揉着大腿,一只手里提着那个绿色地质包,他走路的姿式活像一只大袋鼠。

"刘芬芳,刘芬芳,你听我说,我只是跟你商量商量,你不愿意,就算了,本来就应该是你,天都黑透了,你往哪儿去,你还是回去好好学你的习,就当我什么都没跟你说。"

我姐姐刘芬芳终于在远离路灯的地方坐下来,我父亲走到她身边时,她已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我姐姐说:"爹,你坐下来,刚才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脸上这伤,是不是刘长声他……"

我父亲急忙摇头,连说了好几个不是。

我父亲说:"昨天晚上我高兴,喝了几盅酒,给你奶奶他们打了几趟拳,一个飞脚落地,没站稳,来了个狗吃屎,脸擦了地。哎,爹真的不行了,要是前些年,哪有这事儿。"

我姐姐刘芬芳叹了口气,说:"爹,你就给刘长声办吧,我什么都明白,真的。"我姐姐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盯着父亲,她的话就像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一样。

我父亲刘天真突然像傻瓜似的愣住了,远处的路灯散发的淡黄色的光,使得夜色有些凝重,夏夜的清风拂面而过,带着庄稼阵阵清香。我父亲猛地想起地质包里的那把新口琴,那是他来的时候,特意给我姐姐买的。

7

我儿子小末出生的前一天,王小艾跟她母亲吵了一架。王小艾的意思是出院之后直接回她母亲家坐月子,因为那时候正是冬天,王小艾的母亲家有暖气,而我们这边没有暖气。王小艾从夏天的时候便想到了这一点,早向她母亲打了招呼,孩子马上要生了,她母亲却临时变卦。她母亲的意思是我们这边三间屋,房子宽敞,并且有两间朝阳,阳光充足,有助于孩子发育。

"只要买一台电暖气,问题就解决了。"王小艾的母亲不疼不痒地说:"到时候,我过去伺候你就是了。"

王小艾不愿意。王小艾说:"白天有阳光,那夜里呢?"想了想,王小艾又说:"有暖气和没暖气,那还是不一样,那尿布一块块的,往暖气片上一放,干了,在我们那边,往哪里放?"

王小艾的母亲说:"这你不懂,尿布还是太阳晒干的好,那太阳光杀菌,你光拿暖气蒸干了,那不好。"

说来说去,王小艾的母亲还是不愿意。这一下子把王小艾惹火了,王小艾挺着大肚子,一只手放在后面的腰上,一只手指着她哥哥睡觉的那间屋说:"不就是耽误他们睡几天觉吗?说不好听的,不就是耽误他们操几天×吗?"王小艾也不看她母亲的脸色,提起包袱,甩门走出来。

那时候,王小艾的哥哥还没有结婚,正跟他的女朋友打得火热,原来王小艾在家里住的时候,王小艾的哥哥没有办法,只能跟那个瘦瘦的小女孩在大街上吊膀子。去年王小艾一结婚,他父亲又一去世,那房子立刻便空了出来,王小艾家有两间屋,这一下子,他哥哥就有了一间,跟那瘦女孩的关系也步步升级,实际上,他们已经同居很长时间了。本来王小艾的父亲去世前,是想让他哥哥先结婚的,但那个瘦女孩年龄太小,也许那时候她家里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谈恋爱。王小艾的父亲死后,王小艾的母亲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黑一关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王小艾认定她母亲就是因为此事,才不让她回家的。

"他单位上有集体宿舍,不就是一个月的时间吗,那么出了月子我再回来呢?我也知他个情吧。"王小艾伤心透了,"叭嗒叭嗒"地掉眼泪,两只眼睛也哭肿了。

我说:"王小艾,还有一个星期就到预产期,你傻瓜不是,这时候你生气,哭哭啼啼的,你是爱孩子还是害孩子?"

王小艾一听,便不哭了,她两手捂着大肚子,两只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摸了摸她的头,说:"明天我们去买电暖气,你母亲说的也不错,有个电暖气就行了,我还没听说这样的天能冻死孩子呢。你应该知道,你母亲也是有难处的。"

王小艾发狠地说:"买,买最好的,功率最大的。"

第二天,我和王小艾去了三联家电市场,由于目标准确一致,所以很快,电暖气就买回来了。下午,王小艾把她那头长发给剪了,剪头发的时候,她的模样看上去怪可怜的。回到家打开电暖气,你别说,屋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王小艾一会儿摸摸她的短发,一会儿摸摸她的肚子,说:"都是因为你这个小东西,你还在里面踹我。"说完,王小艾独自笑起来。

没想到那天晚上,王小艾的肚子就一阵一阵地疼。我心里慌张极了,上蹿下跳,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说:"我去喊你妈吧。"

王小艾一把攥住我的手,她咬着牙,摇摇头,说:"准备衣服,去医院。"

我们来到医院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正好碰上一个女人刚生完孩子,等在走廊里的一家人兴奋地往里面探着头,那个年龄大点的女人显然是孩子的奶奶,她对身边的那个小伙子说:"红糖不多,你再去弄一斤。"小伙子刚要走,那个年轻的女人说:"你别去了,我去吧,我正好回去把那几个猪蹄熬上。"小伙子说:"你回来,直接去病房就行了。"孩子的奶奶高兴地说:"我就知道是个小子,我就知道是个小子。"她看到王小艾走过来,说:"孩子呀,做好思想准备吧,我们在这里呆了二天一宿呢。你看你看,出来了出来了。"这时候,女人和孩子捂着厚厚的被子,被推了出来,然后,朝病房的方向走去了。片刻之后,楼道里恢复了平静。

王小艾朝我瞪了瞪眼。这时候,一个护士指着我们说:"进来吧。"

王小艾走进门去,我跟在她后面,正要进去的时候,那个护士使劲儿敲了两下门上的玻璃。我这才看到"男宾止步"四个大字。

我把带来的衣服放在旁边的排椅上,揣着手,不停地轻踱着脚,心里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

不一会儿,王小艾出来了,她两手捂着高高的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问:"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说:"大夫让咱们回去。"

"回去?回哪?"

"回家呀,大夫说了,还早着呢,人家说明天早晨吃完早饭再过来也不晚。"

我说:"你疼吗?"

王小艾说:"怎么不疼,我觉得越来越厉害呢。"

"里面有床吗?"我问。

"都空着呢,就我一个人。"

"你跟大夫说,我们在这里等着,不回去了。"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异常坚定,就好像有什么人告诉我:你不能回去,你不能回去。

一个医生出来锁那个写着"男宾止步"的门。我走上前,客气地说:"大夫,如果有什么事儿,我在这里等着呢。"没想到那个医生突然瞪起了两眼,说:"你这是自找的,这么冷的天,让你们回去,暖暖和和地睡个觉,明天早上再来,多好。你非得在这里挨冻。不是活该是什么?"说完,那医生拍了一下锁,头也不回地走了。至今,我还能记得那黑乎乎的楼道里,那两颗凸出来的大牙和一个尖尖的嘴巴子。

我不停地抽烟,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我走出那幢大楼,我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花,路灯散下昏黄的光泽,雪花在灯光下,安静地飘着,一股清凉的气息钻进我鼻子,我猛地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等我回到产房的走廊里时,护士和医生已经忙碌起来,刚才那个医生走过来,她伸出三个手指头,说:"没想到这么快,已经开了三个骨缝。"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但说话的口气,似乎稍稍有一些歉意。

不过很快,所有的不快都被王小艾的尖叫声所代替。我不知道,在这深深的冬夜,这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意味着什么,它们如同一枚枚闪烁着清冷光泽的钢针,深深地插进我的胸腔。

我们的小末诞生了。

8

在给我哥哥刘长声转户口过程中,并没有碰到什么障碍,这令我父亲刘天真非常高兴,年底他回到家来,再见到我哥哥刘长声时,底气就足了许多。

"刘长声,倒水。"我父亲刘天真坐在那把太师椅里,对面的炕上坐着我奶奶。

我哥哥刘长声低着头弯着腰,站在我父亲刘天真面前,毕恭毕敬。他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西服,还系了一条斜条纹的红领带,他已经把自己变成城里人了。

这一天正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零碎的鞭炮声不时响起来,我和我姐姐刘芬芳在院子里放了几个鞭炮,听到我母亲在屋子喊:"都进来,吃糖了。"

我一走进屋子,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儿。我父亲刘天真坐在椅子里,腰挺得笔直,我哥哥刘长声站在我父亲身边,两只手合在一起,放在小肚子上,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母亲把一盘子糖果端过来端过去的,我奶奶盘腿坐床上,说:"刘长望,坐好了,坐好了,听你爹说话。"老太太的眼神儿有些零乱,话说底气儿也不是很足。

屋里便静下来,只有火炉上的铝壶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父亲刘天真说:"单位上给了两间房子,虽说不太宽敞,但毕竟在城里有了个窝儿,我的意思是,过了年就搬家。过了年一招工,刘长声就可以找一份工作,再往下要看他自己的了。"

我父亲刘天真喝了口茶,我哥哥刘长声急忙添上,他龇着牙站在那里,不停地点头。

"德性,"我姐姐刘芬芳的鼻子差点戳到我脸上。

我父亲刘天真接着说:"刘芬芳你一定不要泄气,这大学你必须得考上,听到了没有?还有半年的时间,你可要挺住呀。"

我父亲刘天真语重心长,跟我姐姐说话的口气,就像含着贻糖似的,软绵绵的。可我姐姐刘芬芳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把脖子扭向一侧,没好气地说:"那是我个人的事情,用不着你们去操心。"

这话儿把我父亲刘天真噎了一下,我父亲梗着脖子愣在那里,嗓子眼里就像塞了一块鸡骨头似的,半天没有说话。

"这个死丫头,你怎么跟你爹这样说话。"我母亲有些看不过过去。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丫头,全让你们给惯坏了。"我奶奶忿忿不平。

"那我出去做饭,反正我就是个死烂丫头。"说完,我姐姐从炕沿上跳起来,走到屋外去了。

这时候,一颗烟花火球打在窗玻璃上,接着,我们闻到了火药味儿。我父亲刘天真说:"好了好了,我接着说。我们单位劳动服务公司下面,有一个饭店,是专门安排家属的,这样,孩子他娘也有了着落,所以,我们下一步生活上还是比较乐观的。你说是不是?娘。"

老太太瞪了瞪眼,什么也没说。

接着,我父亲刘天真加重语气说:"现在我们商量一下,家里这房子,到底卖还是不卖。"

"卖,不卖干什么,谁还回来住。"我哥哥刘长声很干脆地说。

"还没轮到你说话,娘,你先说说。"我父亲刘天真把腰弯下来,瞅着我奶奶。

我奶奶坐在炕头上,耷拉着脖子,半天没有说话。外面的鞭炮声猛地多起来,过年的气氛愈加浓重,后来,我奶奶抬起头,朝黑漆漆的窗外看了一眼,说:"我儿,你爹死的早,我就你这么一个独子,你又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娘信得过你,你定吧。人说搬家三年穷,我知道你缺钱用。但有一点,这宅子可是咱们家……唉,咱可不能贱卖呀。"老太太看上去有些伤心,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

我父亲刘天真叹了口气,说:"这宅子,我也有些舍不得卖,但首先是这个问题,以后谁还回来住?再说了,现在不卖,等几年回来再卖,谁还理你这碴儿,就不值钱了。这么说吧,现在它值一万,等几年,三千也卖不上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后来,我父亲刘天真从椅子里直起腰,他咬了咬牙,说了一个字:"卖!"

吃罢晚饭,我父亲刘天真走出门去,他得先把卖房子的风扇出去,人家想买的才会托人上门来找。

我奶奶这顿饭没吃多少,她夹了两筷子鱼,便停下来,她看看这里,瞅瞅那里,接着又走到院子里。我母亲说:"刘长望,你看看你奶奶干什么去了,这么半天,还不回来。"我一开屋门,就看到站在院子中间的老太太,在黑暗中她的白发尤其明显,她正站在那里发愣怔。我说:"奶奶,怪冷的天,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奶奶说:"刘长望,你去看看鸡窝里,鸡全了没有?那么多放鞭炮的,别吓着它们。"我说:"都几点了,还看鸡窝。"我奶奶嘴里嘟囔着,开始绕着院子转圈,她一会儿走到偏房的窗户下面,摸摸挂在上面的农具,一会儿走到西墙底下,拍拍那棵一尺粗的老枣树。这时候,我姐姐刘芬芳走出来,我说:"你看咱奶奶,你看咱奶奶。"我姐姐刘芬芳的眼皮子鼓鼓的,她没有理我。她走到奶奶身边,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说:"奶奶,咱进屋去吧,这里冷。"说完,我姐姐刘芬芳呜呜地哭起来,她把头抵在奶奶瘦小的肩头上,身子一抖一抖的。我奶奶说:"丫头,你哭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好事呀,你哭什么,别人家想走还走不了呢,你哭什么,这是花多少银子也买不来的好事呀,你还哭。"

卖房子的事儿,很快就有了眉目,第二天上午,族长二爷来到我们家,他扛着一杆长烟袋,穿着干净的黑对襟棉袄,进门就对我奶奶说:"嫂子,你要进城享福去了。"

我奶奶正端着鸡食盆子喂鸡,族长二爷这么一喊,老太太差点把盆子扔出去。老太太并没有注意到二爷进来,她的心里不知道想什么去了。族长二爷说:"嫂子,我看你心神不定的呢,你看你这脸色,还不如前几天好,咱可别拖孩子的后腿呀。"

我奶奶正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父亲刘天真从屋里走出来,他攥住二爷的手说:"哎呀,二叔是你,你快屋里坐,屋里坐。"

我正好坐在外间屋里做寒假作业,族长二爷和我父亲刘天真忽高忽低的声音我也听到一些。

"天真,这农村的情况你也了解。"二爷的声音。

"怎么会不了解呢?"

"出个价吧。"二爷的声音里有股子寒气,我竟然打了个寒战。

"二叔,我综合了这宅子的位置、地基、房子的情况,你看,1万2……"

我父亲刘天真没说完,就被族长二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二爷好像是让烟呛了一口。我觉得我们家的房子都开始动弹了。我起身往外跑。我听到二爷的咳嗽声里夹杂这一句话,"这是天价呀,天真……"

外面的太阳很好,它暖烘烘的,我站在屋门的台阶上,看到我母亲和我姐姐刘芬芳正在拧一床洗干净的被单,那被单被拧成了麻花状,似乎不能再拧了,但她们还在用劲儿。我哥哥刘长声正在往外收拾偏房内的东西,它们被乱七八糟地堆在院子里,那种陈旧发霉的气味被阳光融化了,飘得到处都是;我奶奶正拿着破布擦那把大刀,那把大刀被我奶奶视为宝物,那还是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她父亲配送过来的,至少有50年了,可它在阳光下,仍然透出一股冷冰冰的凉气。看着看着,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就涌到我有脸上,涌进我的眼里,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家的院子是如此宽敞。

过了一会儿,族长二爷的笑声便从屋里飘出来。我父亲刘天真推开屋门,阳光唿隆一下子涌进屋去,我父亲说:"二叔,你就在这里吃吧。"

二爷精神头很好,端着长烟秆,挺着腰板,说:"我还得跑那边一趟,如果大伙都同意,咱就明天晚上办,你看如何,天真,我知道你也急呀。"

二爷说完拍了拍我父亲刘天真的手背,然后他又回头跟我奶奶说:"嫂子,还是你有福气呀。"

我奶奶说:"他叔,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是没办法呀,我要有一点儿办法,我死到这里也不愿意走呀。"

二爷说:"净说傻话,我看你是乐糊涂了。"

二爷一出门,我奶奶一把就攥住我父亲刘天真的手,问:"我儿,人家出多少钱?"

我父亲刘天真低声说道:"九千五。"

"娘,咱都快走了,人家都拿咱一把呀,所以我说,要是等几年回来再卖,三千块钱也卖不了的。"我父亲皱着眉头。

"谁家想要?"我奶奶又问。

我父亲愣了一下,拿手指了指院墙那边,他有些担心地瞅了我奶奶一眼。只见老太太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老太太挪动着小脚,来到枣树下面,操起刚擦过的那把大刀,就朝我父亲撵来。我父亲刘天真一边往后退,一边喊着娘。我母亲和我姐姐刘芬芳的脸都吓白了。还是我哥哥刘长声,他几步跑过来,一把夺下了我奶奶手里的大,"咣当"一声扔到远处,说:"卖给谁不一样,钱不少就行呗。"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哭起来,想把几十年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顺便交代一下,我们家的邻居外号叫臭虫老三,捏不死,抖不掉,属于那种"泥腿"、"半青",谁见了谁躲着走的主儿,我爷爷死得早,这些年,我奶奶受够了他们家的气,要不是我奶奶娘家的声望,也许我们家早就过不下去了。光那些陈芝麻烂俗子的事儿,加起来,也够几箩筐的,在这里,便不再多说。反正一句话,我奶奶是不愿意卖给他家的,可到了当天晚上,族长二爷一来,我奶奶就改变了主意,她同意了,谁心里都明白,她是不想让她儿子为难。

第二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五,下午,我母亲置办了十个菜,我奶奶说心里不舒服,我母亲不让她插手,让她上炕去休息,可老太太闲不住,把多年的陈旧衣服都翻了出来,趁着天气好,她让我姐姐刘芬芳帮她凉一凉,不能用的便送人,扔掉,能用的便再放起来,带到城里去,"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多少料子也不怕多的。"我奶奶对我姐姐说。"我一辈子也不要孩子。"我姐姐刘芬芳没好气地说,她有时候最讨厌我奶奶唠唠叨叨个没完。我奶奶就非常失落,两眼无光,淡淡地说:"唉,老了,说话也让人烦喽。"

天刚黑,族长二爷便走进门来,后面跟着村里的王会计和臭虫老三。王会计手里拿着纸墨笔砚,脸上毫无表情,臭虫老三提着一个人造革提包,见了我们家谁都是点头哈腰的,嘴甜得要命,就像好几年没见面的亲戚。

我父亲刘天真迎出来,一阵寒暄,来到屋里,八仙桌早被擦得锃亮,在电灯下,它散发一团火红的光泽,族长二爷拿手轻轻抚摸桌面,说:"天真,你这桌子若不带走,二叔我可要了,价钱嘛,你出。"说完哈哈一笑,大伙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二爷上坐,我父亲刘天真和臭虫老三分别坐在东西二侧,另一个坐位就是王会计的了,王会计把笔墨纸张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这时候,我父亲掀起衣角,不停地擦他的眼镜片,他看上去有点儿紧张。我母亲把菜端上,我哥哥刘长声打开一瓶白酒,烫上。族长二爷清咳一声,说道:"把老嫂子请来。"我父亲忙说:"我娘她……不上桌。"族长二爷说:"老嫂子年龄最长,她可以坐在后面的炕上嘛。"

既然族长二爷说了,我父亲刘天真也不好驳他面子,出去半天,才把我奶奶叫来。我奶奶的表情不咸不淡,她瞅也没瞅臭虫老三一眼,便跟二爷说:"我一个老太太,揍什么热闹。"族长二爷说:"嫂子,有你在我们身后,我们心里也有个底儿。你们说是吧?"

我奶奶上炕,把后背靠在被子上,两手一揣,说:"你们忙吧。"

族长二爷这才端走酒杯,开口说道:"今侄儿天真举家上迁,这是天大的好事,卖掉先人业产,实属无奈,但古今如此,话不多谈,三弟有意承接,实属大幸,一个刘字掰不开,毕竟是一家人嘛。这杯酒,干掉。"

王会计把墨汁摇匀,倒进砚台里,纸展开了,笔提了起来,臭虫老三也拉开了那个人造革提包。正在大伙凝神静气之时,我哥哥刘长声来到我父亲刘天真身边,低声说:"你看我奶奶。"我父亲一回头,只见老太太揣着手,盘着腿,弯着腰,头几乎抵到炕面上。

"娘,你怎么了?"

我父亲刘天真喊了一嗓子,急忙起身。大伙也扭过头。我父亲捅了捅我奶奶肩头,我奶奶瘦小的身子竟然歪倒在炕上,老太太牙关紧咬,脸色苍白。我父亲刘天真有点懵了,他站在那里,竟然半天没有反应,还是族长二爷喊了一嗓子:"愣着干吗,还不快送医院。"

脑溢血,医生淡淡地说。

我父亲刘天真嚎啕大哭:"难道这是天意!"

十天之后,我奶奶与世长辞。

当然,房子的事情,也就没人再提了。

9

我儿子小末一周岁的时候,王小艾想回厂上班。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岗位,我几次找到车间主任。车间主任都给我算一笔账,他说如果王小艾再歇一年哺乳假,在这期间,她每个月可以拿到240块钱,但如果上班的话,就是有岗,她也不过能拿400多块钱。孩子呢,如果送托儿所,一个月少说也得180元,这等于王小艾一个月白忙活。

我回家跟王小艾一说,王小艾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我又给她续了一年的哺乳假。王小艾说:"反正比下岗强得多吧。"实际上,这也是厂里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这事放到前几年,别说两年哺乳假,就是半年,也是不可能的。

王小艾自己却另有打算,她母亲现在退休在家,她想让她母亲帮她看孩子,当然,这是不白看的。

"一个月给她两百块钱。"王小艾说。

这时候,王小艾已经给自己找了份不错的工作。那就是给皇泰房地产公司卖房子,并且还挂了个不大不小的衔,叫公关部副主任。王小艾把那张散发着香味的名片塞进我手里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得意之色,那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王小艾说:"一个月八百,如果干得好,三个月后加薪。"王小艾说这话时,刚洗完澡,她的头发又重新长长了,湿漉漉的,披散在光滑白嫩的肩上,她对着镜子,不停地甩着头发,有一股浓浓的香味儿弥漫在屋子里,她的面色红润,眼睛里充溢着一种亮晶晶的东西。生完孩子后,王小艾比原来胖了一些,因为她个头高,可以说变得更加丰满。比起原来那个瘦高的女孩,王小艾漂亮多了,几乎每一个地方都能让人咂磨出滋味来。那天晚上,王小艾变得极其主动,她扭动着腰肢,迎合着我瘦骨嶙峋的身体。脖子昂着发出"欧欧"的叫声,如同一匹狂躁的母狼,说来也怪,消失已久的那种感觉又重新降临在我们身上。美好的感觉令我热血沸腾,似乎每一下都落在了实处,每一下都有所不同。后来,王小艾叼着我的耳朵不停地说着谢谢,我不知道她谢我什么,望着陶醉着的小艾,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满足感,我就像一头老黄牛似的,喘着粗气,瞪着温柔而又毫无光泽的眼睛。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同是,又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

我们的儿子小末茁壮成长健康活泼,他看上去更像他母亲王小艾,这令王小艾的母亲打心眼里高兴,他惟一像我的地方就是那对大耳朵,粉红,圆硕,就跟两个大括号似的,把他那颗小光头括在了内面。这时候,王小艾的母亲已经跟小末无法分开,天稍一暖和,她便把小末接到她家里,不再让小末回来。王小艾就像是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身体轻去许多,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身上的衣服也在花样翻新,发型更是几天一个样子,似乎有用不完的劲儿,当然,要求也是水涨船高,到后来,我真的有点吃不消了。

我说:"王小艾,你怎么变得跟一只老虎似的了。"

王小艾说:"我就是一只老虎,就是一只老虎。"说着,她学着老虎的样子,一下子蹿到我身上来。

夏天到来的时候,王小艾的情况有了变化。在王小艾和我的说话中,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那就是老扁。老扁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是王小艾的上司,皇泰房地产公司的副总经理。王小艾说他是总经理的亲侄子,每次提到老扁这个人,王小艾总是满面红光。

"老扁这个人真有意思,这家伙出手大方着呢,他竟然拿奔驰换了辆破皇冠,带我们去麦当劳吃快餐时,差点把皇冠开到梧桐树上去。"

说着说着,王小艾就咯咯地笑起来。这时候我们正在吃饭,面对着面,王小艾的眼神儿却总也落不到我身上。虽然她吃着我做的饭菜,但那一刻,她似乎依然沉浸在某种氛围之中。

"王小艾,你的魂叫那个老扁给勾跑了是不是?"我的口气有点儿酸溜溜的。

王小艾这才有所警觉,她龇了龇牙,接着就把话题引开了,她说:"我们买空调吧。"

"买,"我说,"你挣那么多钱,不买留着长蛆呀。"

"什么意思?"王小艾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

"没什么意思,厂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没了好气。

我说这话的时候,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一开始,大家还开着玩笑说,肯定是厂长出国还没有回来,他不签字,那工资谁敢发呀。大家都知道厂长出国的事儿。直到有一天厂长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极其严肃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大家知道,厂长回来了。"厂长回来了,厂长回来了。"大家都兴奋地传递着消息。于是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把工资发下来。但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听到发工资的准信儿。人们的心里这才有些慌张,话也没那么多了,玩笑也不开了,但工作却还是照干不误。

"多亏没回去,要回去不就傻眼了,喝西北风去。"王小艾松了口气,她感到非常庆幸。

应该说,在感情上我是一个比较麻木的人,但这个夏天,我突然变得敏感起来。我心里明白,也许金钱真的能够催毁一切,但同时,我相信金钱也有金钱的弱点。于是,里里外外,我都在努力地设置一种氛围,每到星期天,节假日,我都要把王小艾的母亲和我们的儿子小末接过来,做一桌子可口的饭菜,营造出一个大家庭的气氛。

10

那年春天,我哥哥刘长声进橡胶厂做了钳工。上班去的那天早晨,他平生第一次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骑上我父亲刘天真刚给他买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看上去精神十足。我哥哥怀着美好的心情,开始了他的新生活。我母亲有些担心,她不停地嘱咐我哥哥骑车要慢一点,她怕我哥哥不太熟悉城市的道路。"毕竟是刚刚进城的农村孩子。"我母亲从阳台上往下瞅着,不无担心地说。

我哥哥刘长声对城市生活似乎非常满意,第一个月发工资,他就有了报答我父亲的意思。他买了两只烧鸡和一瓶不错的酒,又让我母亲做了两个菜。他和我父亲刘天真坐在桌子两边,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频频举杯。我哥哥刘长声把酒杯往我父亲面前一端,然后抽回胳膊来一饮而尽,他不时地被酒精呛得咧一下嘴。我父亲刘天真把鸡骨头嚼得咯吱咯吱响,他从油乎乎的手里伸出两个指头,轻轻端一下酒杯,看上去还有点儿优雅。

那应该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外面下着小雨,天气不冷不热。这样的天气喝个小酒,确实让人心里舒服,用我父亲刘天真的话说就是感觉蛮好。可我母亲似乎看出事情的不妙,她不时走过来想夺我哥哥手里的酒杯,都被我父亲刘天真挡住了。我父亲说:"夺什么夺,喝,我们地质队员,哪个没醉过酒,没醉过酒,那叫什么男人!"说完,我父亲自己先来了一口。能看得出,那一天,我父亲刘天真心情不错。我母亲脸涨得通红,可她从来都没有反驳过我父亲的话,如果我父亲说去杀人,也许她也认为是对的。

事情首先出在我哥哥刘长声身上,后来他喝得抬不起头来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哭。我父亲刘天真就哈哈地笑,说:"好儿子,喝醉了,终于喝醉了,没醉过怎么能叫男人?"我哥哥刘长声根本听不见,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并且一边哭着一边喊奶奶。我父亲刘天真支愣半天耳朵,才听清楚我哥哥是在哭奶奶,他眉头一皱,站了起来,晃悠半天身子,才算站稳。我母亲走过来拽住我父亲的胳膊,说:"丢人不丢人,不让你们喝这么多,就是不听。"我父亲刘天真捋胳膊,挽袖子,指着我哥哥,前仰后合地忙活好一阵子,看上去是想说两句,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接着头就耷拉了下去,骨头也软了,身子几乎歪在我母亲怀里。我母亲喊我过去,我们连拖带扯,总算把我父亲弄到床上。我哥哥这边却呕呕地吐起来,难闻的酒臭味儿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气得我母亲踢了我哥哥的屁股两脚。我哥哥刘长声如同一只死狗,趴在地上,根本没有感觉,我看到我母亲一边收拾着满地脏东西,一边抹着眼泪。我默默地打开门,走出去。那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我哥哥刘长声不爱说话,但心事不少,这一点,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忽视了。

夏天一热,我姐姐刘芬芳又回到家来,住成了问题。那时候我父亲住的还是两室的房子,三室是后来才调上的。我哥哥刘长声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扛着两箱子饮料,去找厂里的房管科长,费了好多周折,我哥哥才算得到了一个床位。

但事情却恰恰出在这个床位上。跟我哥哥住在同一间宿舍的,是一个中专生,那间宿舍他已经住了好几年,人也熬走了好几个,刚好最后一个也结婚走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那间房子当成自己的了,那时候,中专生正在谈恋爱,有一间房子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所以我哥哥刘长声一搬进去,他立刻就炸了庙,他差点跟房管科长动起手来,但科长毕竟是科长,中专生想揍人,也得先看看对象。中专生一看揍科长不行,又把目标转向我哥哥刘长声,可他比我哥哥矮半头,瘦瘦的,是个小白脸儿,他一看我哥哥刘长声胳膊上那几块贼亮的肌肉,心里就打怵,但中专生还是想试一试。第二天,我哥哥刘长声的被子就被扔了出来,我哥哥没吱声,他啪打啪打被子上的尘土,又重新放回屋里的床上,中专生的意思是想把我哥哥激怒,然后把他揍一顿,那样他就有话说了,可他没想到我哥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于是没过多长时间,中专生又把门上的锁换了。我哥哥开了半天,没开开,一看,锁是新的,我哥哥抬起脚,一脚就把门踹开了。我哥哥也买了一把新锁,他换上后,把一串钥匙放在中专生的桌子上。这一次,中专生又输了。这些事情,我哥哥从没跟家里谈过,只是后来他病了,我父亲刘天真去橡胶厂,才听人家说的。

后来,中专生的对象,一个脸上长满黑痦子的女孩也来帮忙了,她几乎整天呆在宿舍里,身上穿得很少,有时候,我哥哥在这张床上躺着,她和中专生就在另一张床上躺着,她和中专生是想把我哥哥刘长声给"羞"出去。一开始,我哥哥的确有些不好意思,但没过几天,我哥哥有了办法,他进来屋,把"随身听"的两个耳机子往耳朵里一塞,脸上的墨镜也不摘,往床上一躺,便开始听音乐。一看效果不佳,那个女孩子就过来的少了。

我哥哥刘长声在那间宿舍里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进入秋天以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确实把我哥哥给吓坏了。有一天深夜里,我哥哥刘长声被一股刺鼻的气味儿熏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慢慢睁开眼睛,借着月光,他猛地发现地上亮晶晶的,他下来床,蹲下身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手指上凉凉的,湿漉漉的,他把手指头往鼻子下面一放,汽油味儿更加浓烈,他心里还在纳闷,汽油怎么会撒在地上?可当他一抬头,突然发现了一对眼睛,在黑暗中,那对眼睛发出一种绿幽幽的凶光。我哥哥"啊"地叫了一声,似乎才从恶梦中醒来,他从地上蹦起来,拽开门,就跑了出去。从那天开始,我哥哥再也没走进那间宿舍。

也正是那年秋天,我姐姐刘芬芳高考落榜,她也无心再去复读,由于她不是城市户口,所以她只好进了一家外资企业。于是,我哥哥刘长声又回家来住了。但他精神恍惚,他几次跟我母亲说:"娘,有人要杀我。"他明显地瘦了,话也更少了。我和他在一个屋里睡觉,一觉醒来,经常发现他黑灯瞎火地坐在床上发呆。我和母亲都认为他是上班累的,因此,谁也没拿这些小事情当回事儿。

但实际上,我哥哥刘长声正在遭受着沉重的打击,虽然那个床位他主动放弃了。但一些对他不利的谣言却不时地钻进他的耳朵,说他曾经在农村有一个对象,都把人家睡了,进城来的时候,又把人家一脚踹了。说他有狐臭,割过好几次,却臭味不减……有一段时间,我哥哥刘长声最怕去的地方就是工厂。人们都跟他熟了,开始和他开玩笑,到后来,看到我哥哥虽然身材魁梧,但人极老实,又不爱说话,就开始耍他。

那几年,我哥哥刘长声的婚姻问题一直是我父母心中的一块大病。一是我们家的条件不行,二是我母亲一直还想让我哥哥找一个城市户口的对象。"长相无所谓,工作吗,也无所谓,只要是城市户口就行。"我母亲的要求不高,但有城市户口的女孩子却没有一个能看上我哥哥的,见上一面,人家就不想见第二面了。

这一年冬天,终于有一天女孩子想跟我哥哥见第二面,这令我哥哥刘长声兴奋不已。后来她还来我们家吃过几次饭,虽说胖了些,但还没胖到没了人样的地步。"我觉得这个孩子不错,嘴甜,心眼实。"我母亲抿着嘴,非常高兴的样子。听母亲这么一说,我哥哥刘长声龇着牙,也是喜滋滋的。

但随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直接导致了胖女孩跟我哥哥关系的破灭,也直接导致我哥哥病情的加重。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哥哥刘长声领着胖女孩回家来吃饭,那当然是胖女孩最后一次来我们家吃饭了。

那天外面飘着大雪,我父亲刘天真买了几斤羊肉片,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涮羊肉,我们家的屋子里没有暖气,虽然点着蜂窝煤炉子,但胖女孩还是冻得直跺脚。我母亲让胖女孩上床盖上被子,但胖女孩两手捂着耳朵,就像没听见似的。

饭后,胖女孩提出要走,我哥哥刘长声出去送她,事情就发生了。胖女孩出来大门,下一个陡坡的时候,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胖女孩的大屁股如同一盘小磨似地砸在雪地里,只听"砰"地一声,胖女孩的两只小辫几乎同时竖了起来。可能是胖女孩的样子有点滑稽,我哥哥刘长声嘿嘿地笑了,平时,我哥哥刘长声可是个不爱笑的人,他这么突然一笑,看上去就有点傻,他伸着脑袋,揣着手,两只脚还在不停地跺着,身子也在幅度不大地左右摇晃着,就像一个正在看闲景的老农民。直到胖女孩坐在雪地里抹起眼泪来,我哥哥刘长声才想起要扶人家一把。他的手还没碰到人家胖女孩衣服,人家胖女孩便从地上爬起来,看都没看我哥哥一眼,揉搓着屁股就跑远了。

我哥哥在雪地里愣了半天,心里后悔极了。但这没用,胖女孩很快捎话过来了,说:"一个土得掉渣的傻冒,一个脏乎乎的土包子,拜拜吧,你。"

我哥哥刘长声的恋爱史就此结束。这次打击,对他来说,最为沉重。后来,我哥哥班也没法上了,他每天洗上两个小时的澡,然后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满大街乱窜,他目光散淡,脚步零乱,一看就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父亲刘天真不得不接受事实,带我哥哥去了精神病院。医生说:"不用看,典型的精神分裂。"

11

王小艾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我对她非常了解,所以,仅从她的表情上,我就意识到她碰到了棘手的问题。

这一年秋天,王小艾经常走神儿,有时候坐在一个地方,一愣就是半天,愣的我心里发毛,一种不祥的东西开始缠绕着我。

王小艾在皇泰公司工作了将近两年,她越来越离不开这家公司。皇泰公司对她也非常器重,不但给她加薪,而且还把她的工作关系从厂里弄了出来,她似乎干得不错,应酬明显地多了,有时候回到家,已经是夜里12点钟。我能听到楼下汽车远去的马达声。

这年秋天厂里大修。大修是工人们最忙的时候,人们工作起来昼夜不分,有一些老工人,三天三夜不下火线。可我受不了,我已经在岗位上忙了24小时,体力严重透支,困的我直耷拉脑袋,靠在管道上都能眯上一觉,我的徒弟让我回去睡上一觉,我也只好这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钟了,我想王小艾也许已经睡了。我开门走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我一进屋,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我的头皮就禁不住一麻。我转念一想,也许她知道我今天不回家,去她母亲那里睡了。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睡意皆无,快到12点的时候,我拨通了王小艾母亲家的电话。王小艾的母亲看来已经睡下了,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她懵懵懂懂的声音,她问是谁。我说是我。她说这么晚了,你打电话,你就不怕把孩子吵醒。我说这几天厂里大修,我现在在厂里,几天没看到孩子了……还没等我说完,王小艾的母亲就生气地说:"你们俩还想着孩子。你们几天都不照一面。我想你们早就把孩子忘了呢?"说完,王小艾的母亲使劲地把电话挂上了。我听王小艾的母亲这么一说,一下子就愣在那里。等着吧,我想王小艾肯定会回来的。于是我泡了一壶酽茶,一边喝茶抽烟,一边等着王小艾回来。当我等到窗外的天空渐渐变白的时候,我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钟,我浑身疼痛,于是我往厂里打了个电话,就说我夜里发起了高烧,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参加大修。随后我爬上楼顶,在上面坐了整整一天,烟抽掉两盒。我在想,是不是我和王小艾的缘份到了尽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我恨她吗?不,咬了半天牙,我也无法去恨王小艾。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那么平淡。没有山崩地裂,没有海誓山盟,也许我们有的,仅仅是两颗孤单的心。是的,那天在楼顶上,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热的沥青上,在一股刺鼻的气味中,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还是原来的我,我并没让王小艾看出什么不对,我照常上班,照常做饭,照常在星期天,把孩子接回家来。内心深处,我却隐约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打开门,看到王小艾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她朝我笑了笑,但笑得有些勉强。让我惊奇的是,王小艾已经把饭菜做好了。这的确太怪,我不记得王小艾上次做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盯着她,从她的眼神中,我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们屋子里没暖气,冷嗖嗖的感觉不时袭来。我们一时忘了拉开电灯,我们黑灯瞎火的坐了好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后来王小艾终于开口了,她说:"刘长望,我想跟你说点事情。"王小艾耸了耸肩,故做轻松。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盯着满脸惊讶的王小艾,淡淡地笑了笑,"你先不要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我想求你件事儿。"

"你说吧。"王小艾见我如此放松,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的。

"小末已经三岁了,今年春节,我想带着你们回老家看看。"我笑了笑,说:"你还没有去过我们老家呢。"

王小艾轻轻点了点头。我的眼前,便立刻升起一层水雾。

12

我姐姐刘芬芳跟我父亲刘天真之间关系的恶化,最终导致了她的离家出走。

那一年,我姐姐刘芬芳名落孙山,受打击最大的不是她本人,而是我父亲刘天真。那几天,他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抽烟,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表情凝重,神色茫然,瘦弱的身子蜷缩着,如同一件放射物似的,我和母亲从他身边走过,都要把步子慢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我哥哥刘长声躲得更远,他呆在厂里几天都没有回家,因为这事儿跟他存在着直接的关系,他心里肯定吃"味儿"。倒是我姐姐刘芬芳的心态最为平静,她回了一趟县城,回来后,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长喘一口气,说:"结束了,总算结束了。"看上去她的心情不错,哼着流行歌曲,到处找吃的东西。这一年,我姐姐刘芬芳18岁,青春的气息如同一团火焰似的炙手可热,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就像两粒八月雨中熟透了的紫葡萄。

"刘芬芳,你过来。"我父亲把我姐姐喊到身边,说:"要不你再复读一年?"

"算了吧。"我姐姐嗑着瓜子说:"这女孩子一长大,脑瓜子就变蠢了。你再让我复习一年,还不是这个德性。"

"那你想干什么?"我父亲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敢正眼看我姐姐,他低着头,烟头快烧到了手指,他还没有发觉。

"先找份工作干吧。也好添吧添吧家里。你看看咱家这日子过的。"我姐姐的口气无比坦然。

于是,那年秋天,我姐姐进了一家中日合资的玩具工厂,在里面加工卡通玩具。一开始,我姐姐干得劲头十足,有时候,一个月也回不来一趟。那几年,国家工资还没有普调。可我姐姐一个月能拿到八百多块钱,把我父亲震得一愣一愣的,我父亲吃着我姐姐买回来的烤鸡说:"这小日本的钱难道真的这么好挣?我一个月忙活来忙活去,在院里还属于高的,才三百多点儿。你看你,这一开始……啧啧。"我父亲咂巴着嘴唇,面露满意之色。我母亲满脸慈祥地瞅着我姐姐刘芬芳说:"给人家好好干,得对得住人家这些钱呀。"没想到,我姐姐刘芬芳听我母亲这么一说,气一下子就拱上来,我姐姐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骂道:"那狗日的小日本,你寻思还把你当人看,还给人家好好干,你不干行吗!"我姐姐气乎乎地坐在那里,饭也不吃了,她说:"说不上那天,我就不干了。"我姐姐刘芬芳的样子,让我母亲心里担心极了,她扭着头,跟一只麻雀似的,不停地瞅我父亲,那意思是想让我父亲说两句什么,可我父亲嚼着鸡骨头,根本就没看我母亲一眼。

果然没过几个月,我姐姐刘芬芳背着包回来了。那是一个春天的中午,我姐姐进门的时候,我母亲正在涮碗,我父亲正坐饭桌旁剔牙缝。我姐姐把大包小包弄进来好几个。我父亲满脸狐疑,问道:"刘芬芳,你这是干什么?"我姐姐说:"不干了,那地方没法干。"我父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把眼镜戴上,盯着我姐姐看了半天。我母亲说:"刘芬芳,你吃饭了没有?"我姐姐说:"不吃了,气也气饱了。"原来,我姐姐是跟那个小工头干了一架,才跑回家来的。那个小工头是一个假洋鬼子,留着一撮小胡子,但一说话,谁都能听出他是哪里人来,他经常挑我姐姐的毛病,他指责我姐姐剪掉的布头子过多,并且还把我姐姐"请"进他那间小黑屋,做我姐姐的思想工作,说如果不是他保护着我姐姐,我姐姐早让日本老板给炒了。说着,那小工头便开始对我姐姐动手动脚。我姐姐从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被吓懵了,那小子得寸进尺。我姐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这才想到为什么有几个农村来的姐妹会不时地被请进这间小黑屋。我姐姐处于一种本能的反抗,一巴掌就甩在那小工头的脸上……

没等我姐姐说完,我父亲刘天真早已气得嘴歪眼斜,他说:"败类呀,败类。"我父亲紧握的拳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要不是我们家的屋子小,我父亲早就伸展出他那一身拳脚功夫。

可以说,我姐姐刘芬芳离开那家合资企业,我父亲刘天真拍手称快。这与几个月后,我姐姐去"大宝岛"美容城干美容小姐时,我父亲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我父亲刘天真一听我姐姐要去干美容小姐,脸立刻便耷拉下来。要知道那几年,美容小姐的称呼还没有如今这么刺耳,我父亲也知道,美容小姐,也只不过是给人家整整发型,做做面膜,我父亲也根本没有往别处想,他当时只是不愿意我姐姐去做这些伺候人的工作。

我父亲说:"不去,这伺候人的营生,我们刘家人是做不好的。"

我姐姐却不这样认为,她说:"我只不过去学上两年手艺。"

我父亲说:"学什么手艺不好,非得去学这面对面的,看人家脸色的活儿。"

我姐姐一听不愿意了,说:"干什么活儿不看人家脸色?你不看人家脸色,人家就得看你的脸色。美容有什么不好,让人家漂漂漂亮亮的有什么不好,还知识分子呢,老脑筋,老观念,再说了,我又不能跟人家一样,到时候有人给安排个正式工作什么的,你不学点东西,将来喝西北风去呀。"

一听这话,我父亲刘天真的脖子一下子就变软了,后来,他努力地挺了几下身子,说:"你的事儿我管不了,不管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父亲有点儿气极败坏。

我姐姐也不是吃气的人,就说:"我自己的事儿当然我自己管,又花不到你们的一分钱。"

"你们俩,真是针尖对麦芒。"我母亲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从那天开始,我姐姐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是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近珠者赤,我姐姐生活在"大宝岛"那样的环境里,变化应该是很快的。二十来岁的年龄,正是极力模仿和迅速接受新东西的时候。从穿戴上,我姐姐越来越前卫,那些衣服的样子,是我父亲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夏天的时候,只要我姐姐一进家门,我父亲便立刻把头扭向一边,他似乎不敢面对发生在我姐姐身上的一切,但更让我父亲头疼的是我姐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香味儿,它使我父亲眉头紧皱,有时候,我父亲干脆就走出门去。而我姐姐更像是在故意跟我父亲过不去,她每次回家,总要换一种样式不同的发型,穿一身款式不俗的服装,我父亲不去看她,她却扭着身子在我父亲面前走来走去。这样的生活,我姐姐和我父亲之间大约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

对我姐姐来说,更多的议论来自左邻右舍,乃至整个大院。那一段时间,人们说起我姐姐来都面带神秘之色。他们兴奋地说:"老刘家那闺女……"不一会儿,你就会听到一阵哈哈的笑声。

这一切,我父亲刘天真不会一点也不知道,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有一天我姐姐会穿着一身平常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就跟几年前那个傍晚,他在县一中的校园里见到的那个买馒头的小女孩一个样子。但最终,我父亲还是失望了。

第二年夏天,我们这个城市的街道上,突然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美容店。"鸡"这个字眼渐渐地出现在人们的口头上,人们指着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女孩说:"这肯定是鸡。"每当这个时候,我父亲总是满脸通红,就好像人家指的是他一般。终于在一个晚上,我父亲和我姐姐之间埋藏已久的情绪暴发了。

那天晚上,我姐姐刘芬芳的头发变成了黄色。她一进门,我父亲的眼珠子就鼓起来,这一次,我父亲并没有把脖子扭向一边,而是盯着我姐姐瞅了半天。对我父亲的表情,我母亲似乎有所察觉,她一个劲儿地想把我姐姐拽进屋去,但是晚了。

"刘芬芳,你过来。"我父亲拿一个手指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说:"你说说,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儿?"

我姐姐满不在乎地说:"好多人都染了,我就染了。"

"你知道你现在姓什么吗?你看你把自己弄的,人不人,鬼不鬼,你不觉得难看,我和你娘还觉得难看呢。"我父亲的声音猛地高起来。

我姐姐先是一愣,然后说:"干嘛这么大火,你这是怎么啦!我又没惹着你,我弄什么样子头发是我自己的事儿,难道我连这点的自由都没有吗?"我姐姐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

我父亲说:"你就不听听别人都说你些什么!你不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

"丢人?我丢你什么人?我觉得我一点都不比你们差。"

泪水在我姐姐眼里打转转儿,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她肩上的包,她从里面掏出一沓子钱来,猛地摔在桌子上,说:"我一宿比你一个月挣得都多。我丢他妈的什么人!"

说完,我姐姐转身就走。我父亲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他鼻梁上眼镜也随着飞过头顶,我父亲稍稍一愣,伸手一把就把眼镜攥在手里,接着,他追出门去,高声喊道:"有种你他娘的永远别回这个家!"我父亲气得浑身哆嗦,在我母亲的搀扶下,才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下来。放下我父亲,我母亲转身就往外跑,她想去追我姐姐。我父亲猛地喊了一嗓子:"你回来。"我母亲如同被点了穴似的,立刻就站在了那里,眼泪哗啦啦地滚下来。

后来,我和母亲穿过半个城市,几次去"大宝岛"找我姐姐刘芬芳,但都没有找到她,人家说:"她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不知道她去哪里?"我母亲认为我姐姐正在气头上,是故意不见我们。有一天晚上,我母亲徒步去了"大宝岛",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我母亲手里,说:"刘芬芳去了南方,阿姨,你放心吧,刘芬芳是个好女孩,她肯定会幸福的。"我母亲把那个信封揣进怀里,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了。我和我父亲骑着自行车去找她,在白水城大酒店附近的桥头上,我发现了坐在地上的母亲。我母亲一看见我,急忙从怀里掏出那个厚厚的信封,说:"刘长望,你看看,这是你姐姐留下的东西。"

那里面,是八千块钱,除此之外,我姐姐没留下只言片语。

13

下午四点多钟,汽车停在一个叫丰桥的路边站点。我父亲刘天真早就在那里等着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我儿子小末,也许他还没有做好当爷爷的准备,所以小末一喊爷爷,我父亲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容使他的胡须舒展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天阴得厉害,有雪花偶尔从眼前飘过,风不大,却如同刀刃一般锋利。我父亲刘天真穿着一件青色的棉大衣,他把小末裹进怀里,坚持要抱着他。我只好推着自行车,王小艾扶着后座上的皮包,在后面跟着。王小艾看上去心情不错,这里虽然光秃秃的,但对她来说,还算得上新鲜。她不时向远处望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除了几棵光秃的枣树和一片片颜色灰暗的麦苗,大概只剩下了清冷的气息。父亲走得很快,他不时地指一下远处的村庄,然后跟怀里的小末说上句什么。村庄在灰沉沉的天空下,就像一幅尘封多年的古画。王小艾突然跟我说:"你父亲比前几年老多了。"我看着父亲背影,没有吱声。我们很快来到清水桥边,我猛地看到我哥哥刘长声正站在桥头上,他戴着一顶棉帽子,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防寒服,那还是他在橡胶厂上班时发的工作服呢。他提着一个自己扎的灯笼,龇着牙,跺着脚,正朝着我们挥手,他的样子非常兴奋。我看到他站在那里,一下子想到了十几年前,我和父亲在桥头上见面的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哥哥想抱小末,我父亲没让他抱,他就把那只灯笼放在了小末手里。小末提着灯笼,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我和王小艾,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惑和新奇。

这里的人们依然睡的是火炕,我父亲自己垒了一个大大的火炉子,烟囱直接通进炕里面。烧的是亮晶晶的煤块,火苗子喷出来很高,屋子里极暖和,我们把外套都脱了,还觉得太热。小末非常兴奋,他对什么都感兴趣,一会摸摸这个,一会碰碰那个。我哥哥刘长声不停地为我们倒水,在王小艾面前,他似乎还有些拘谨,他还是那样黑黑的,壮壮的,但身上的衣服十分整洁,我想这与他的几年城市生活有关,真的,我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一个有病的人。

我父亲刘天真早已准备好了饭菜。外面的天黑下去了,他把一张饭桌放在炕上,一边给小末脱着鞋子,一边撵我们上炕,王小艾一个劲儿地瞅我,她根本不知道这里的习俗。我故意不去看她,自顾把鞋脱了,然后趴上炕,盘腿坐在桌旁。小末嘻嘻地笑着,坐在我身边,他学着我的样子,也盘起腿来,他的下巴正好抵在桌面上,瞪着一对亮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父亲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这小子肯定饿坏了,要不他不会这么老实。王小艾坐在我对面,她显然不适应盘腿,所以她坐了一会儿,就好像火炕烤热了她的屁股似的,把腿弯到后面,跪了起来,她的脸红通通的,有点儿局促不安,直到我把一个枕头扔过去,让她坐在上面,她的心才踏实下来。

桌子上有鸡,有鱼,还有几样我们老家的传统菜,比如酱猪耳朵,卤冻豆腐,萝卜丸子,最让王小艾感到惊讶的是那一大碗排列整齐,色泽红亮的肥猪肉片,她把整个脸几乎都贴在了上面。我说:"看什么,这可是美容的菜呀。"王小艾说:"这是谁做的?"我说:"还能有谁,咱爸爸呗。"王小艾说:"比饭店做的好看多了。"这时候,我父亲正在开那瓶西凤酒,他听到儿媳妇的夸奖,脸上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小末早已按捺不住,眨眼的工夫,两个丸子已经吞进肚里。然后他命令我哥哥把电视打开。我哥哥一开电视,他就喊道:"电视坏了,爷爷的电视坏了。"我哥哥说:"没坏呀,小末,你看里面的人不正在唱歌吗。"小末歪着脑袋,撅着嘴说:"怎么没有颜色?"王小艾说:"小末,这是黑白电视。"小末说:"什么叫黑白电视?"王小艾想了想说:"就是没有颜色的电视。"小末似懂非懂,他不再吱声,而是把兴趣完全转移到菜上。

"小末的妈妈喝点啤酒吧?"我父亲刘天真把西凤酒倒了三盅。

"不,我也喝白酒。"王小艾朝着发愣的我吐了吐舌头。我心里纳闷,王小艾能喝白酒?我可是从来没见过。

"白酒就白酒。"我父亲刘天真倒也爽快,接着又满上一盅。

我父亲刘天真举着酒杯说:"要不是过年,一家子也很难凑在一块呀,多喝几杯,一会儿晕乎乎的,好睡个踏实觉。"说完,我父亲一饮而尽。我受到我父亲情绪的影响,也是一口干掉。然后我看了看王小艾,没想到干的比我还快。

几杯酒下肚,我父亲刘天真眼镜周围的皮肤开始变红。这时候,小末嚷着要看一个叫"芝麻开门"的少儿节目。

"芝麻开门,"小末喊道:"我要芝麻开门,芝麻芝麻快开门。"

可是,我哥哥调了半天,也没有调到这个节目。

小末非闹着要看,"芝麻开门,芝麻芝麻快开门。"我说:"小末,你听话,吃完了饭,爸爸给你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里面可有真的芝麻开门的故事。"小末扭着身子不愿意,"爸爸讲得不对,爸爸讲得不对。"

我父亲刘天真说:"孩子,爷爷今天高兴,打几趟拳给你看看好吧?"

我父亲这么一说,还真管用。小末不闹了。小末说:"爷爷,打拳。"小末非常神气地朝我父亲挥了下拳头。

我父亲从炕上下去,脱掉了毛衣,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蓝色秋衣,他紧了紧皮带,往上推了推眼镜,把地上的东西往周围靠了靠,然后,双拳紧握,置于腰侧,深吸一口气,侧身,出拳……比起几年前,我父亲侧身的速度慢了,想腾腿,脚下却像没根似的,蹲下去,再直起身子,看上去有些困难……他踉踉跄跄的,看上去跟喝多了酒似的。我几次想让他停下来,可我没有说出口,他打得那么买力,一边打着,一边还气喘吁吁地喊道:"小末,怎么样,爷爷打的?"小末拍着巴掌,噢噢地叫着,在炕上直蹦高。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小艾已坐在我身边,她说:"雪下大了。"

我扭过头,把眼睛靠近窗玻璃,仔细地看了看,果然,外面已是白花花的一片,雪花还在无声地落着。

"我小时候,看到书里说,乡村的雪夜,就像童话里的世界,好美好美的。"王小艾的两颊上泛起彩霞似的光泽,眼珠黑亮黑亮,如同两块刚刚抛过光的蓝宝石,"过一会儿,我们能不能出去转转?"

我父亲"啊"地一声,说这是白虎拳。然后,他双脚一跺,身子向下一蹲,来了一个扫腿,再直起身子,一连气向前挥了五六拳,喊道:"小末,记住,这叫群蛇出洞。"

我看着父亲笨拙的动作,感觉到有一块如同石头般坚硬的东西,迅速地塞进了我深深的喉咙。我扭过头,盯着王小艾,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的脸上肯定刻着笑容。

"等小末睡了,我们躺在火炕上,你给我讲一讲那个芝麻开门的故事好不好?"说完,王小艾在我的大腿根上轻轻捏了一把,她抬脸盯着我,嘴唇红润,目光迷离。

这时候,身边猛地响起我哥哥刘长声和我儿子小末哈哈的笑声,原来,我父亲刘天真一拳出去,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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