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高山眼站在本田吉普旁,又是一阵刺耳响亮的笑声。我想,我该去六六家看看,准备去了,才想到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住。
以后的日子,我有很长时间没见高山眼,也没跟他联系,他也没跟我联系。那天我打他电话,关机,再打又关机,我就没再跟他联系。结果,他一直也没再给我打来。
我知道他没出事,他要是出事,他老婆会给我打来,就像第一次出事一样。
这一时期,我也没有再接触任何江湖好汉。没接触不等于没相遇,我有几次遇到了他们,或者是烈日炎炎的下午,或者是燥热的暗夜,但我都是一捂脸过去了。我时常不控制花钱,因此也时常拮据,我拮据的时候,都是一捂脸过去了。那天一捂脸没过去,一排好汉走过来,都理着买一送一的平头,许多人头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疤瘌。我发现,头上有着大大小小疤瘌的江湖好汉,没一个混得好的。你想想,没事就挨凿,不可能混得好。老百姓不知道,老百姓以为他们身经百战。
那天他们一排走过来,我不能单手捂脸了,就双手捂脸,他们就看出了破绽。你想想,一照面,一个人双手把脸捂上,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于是几个好汉就来掰我的手,边掰边说,这货肯定是熟人,几个人喊着一二三,就把我的手掰开了。我很愤怒,我当时穿着短袖,穿着短裤,我把裤兜翻出来给他们看。一群人黯然伤神,十分同情地拍拍我的肩,又一排走过去了。
其实这些好汉,口袋里都有钱,口袋里不装钱,不是好汉。我曾经这样验证过,把一条好汉口袋里的1000块钱全部用圆珠笔写了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大写。一年后我再见他,再看他身上的1000块钱,我写过的字,一个不少。我不但验证过钱,还验证过香烟。我把一条好汉的一盒中华烟,说是一盒,其实还剩5根,我依旧用圆珠笔在上面做了记号。三个月以后我再见他,中华烟盒里还有3根,都是我做的记号。好汉们一般抽烟是这样的,坐一桌吃饭,他把烟拿出来,当然基本都是好烟。他拿出那烟,意思是告诉你,他也抽烟。于是别人就要让,一轮一轮地让,好汉就很淡定地接过来抽,而且很看得起你的样子。你的烟虽然不好,但我一直抽你的烟,就是没有看不起你。
正是因为没有接触江湖好汉,这期间发生的大事,我不知晓。其实现在发生的大事,电视里也会报道的,但我又不爱看电视。
我没有钱的时候,就下围棋,或者在网上,或者跟院里人。院里有个老者,我俩下了许多年。起初让我九子,渐渐地四子,渐渐地两子,渐渐地平下。平下半年,我先让他两子,再四子,再九子。于是我不跟他下了。可是他不服,院子里看见我,报仇心切的样子,啥时候再来两盘?我要是没事,就又修理他,每次他都是气鼓鼓地走了,据他孩子说,气得一两天不吃饭。
这天我又遇见他,我俩又下,就在一棵大树下,一些闲人围观。可这天他心思不在下棋上,他要超越我,要另辟蹊径。于是他就讲他的经历,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过过江,讲着讲着,他就成了一个非凡的人。我说了一段话,他半天不吱声,又气鼓鼓地走了。我说诸葛亮不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一句话,经历无用。你这个老头,不读书,不读书你就错得很远,我起码还读过几年,你知道不知道,经历是一个人的经历,而读书是所有人的经历。
他围棋也忘了拿。他的围棋是云子,是上乘的那种云子,摸在手里,能感觉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大山。
老头离开时已是傍晚,我想去都市村庄一趟。都市村庄鸡毛小店林立,有包子有稀饭,因为你穿得好,你还可以很有气势地问一句,有炒菜没?当然前提是,你进的是只卖包子和稀饭的小店。你还要装着走,然后你又觉得老板眼巴巴看着你,怪可怜,拍拍他肩膀,随便吃点吧。
走出家属院,我想明天我要借钱了。我其实经常借钱,我借钱有铺垫,我总是电话打过去,告诉对方,我操,打牌输了好几千,你也知道,我不存钱,这一输就接不上趟了,你先给我拿2000块钱。我借钱有固定人群,关系都非常好,而且他们收入也好。关键是我信誉好,说一月还就一月还,绝不后拖一天,人家巴不得做个顺水人情。
这时候马路上热浪滚滚,天正在往下黑,路灯正在往起亮。我去都市村庄,要穿过几条繁华的大道,我走得汗流浃背。我是个特别怕热的人,想到包子店里闷罐一样,就掏出电话问一个朋友,你在哪儿?我刚输完,给我拿2000块钱。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高山眼的,他开了辆本田吉普,正停在我前面。前面是一家豪华餐厅,看样子他是去吃饭。我大概有一个多月没见他了吧,我发现他气色异常好,他的穿着质地精良,拿手袋的手腕上,我看到一条小拇指粗的黄金链子。
他站在饭店门口打电话。
我喊他一声。
他看见是我,表情没有变化,一只手挥了下,示意我等会儿。
他一个接一个的电话,称呼对方都是宝贝、老婆。后来他终于打完了,他头昂得非常非常高,来跟我握手。他一点也没有见到老朋友的兴奋,一般多日不见,起码也要装得兴奋一点。他昂着头,看着天空说:“以后你也注意点形象,你看看你,前后背都是汗,就这样跟我握手,显得非常不尊重对方。”
我把他的手一甩,说:“老子走啦。”
他依旧看着天空,“走啥,做人不能自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我说:“老高,才几天不见,你啥意思?”
他说:“别走,跟我一起吃饭。”
我猛地想起六六,于是就没有走。
高山眼今天请的都是花姑娘,有六七个。高山眼慢条斯理地告诉我,“她们都是我相好,我安排她们一起吃饭,就是告诉她们,谁也别想沾我,但谁都可以沾我。”
一个豪华大包,很典雅的红酒,很典雅的菜肴。
那些花姑娘,一个个心怀鬼胎。
高山眼和她们每个人喝了交杯酒,每喝一个交杯酒,高山眼就给我介绍这个姑娘,哪个大学的,或者哪个公司的。高山眼对我说,有些人肯定想,这么多花姑娘,也不给我一个。我其实真想给他一个,可花姑娘不同意。这不是一夜情,这是要负责任的,她的吃穿住行,不同于常人的吃穿住行。所以说有些人也仅仅是想想罢了,人比人气死人,实在没办法改变。我说你要说我你就明说,别有些人。高山眼说,自卑的人,总是往自己身上想,我说的是有些人,我不是说你。当然,你不是自卑的人,但是自卑不自卑,我说了不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高山眼说完这些话,我发现那些花姑娘雪亮的眼睛都朝我看过来。我其实还是想问六六的事,要不是六六的事,我泼他一脸就走,以后再不见他。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人家问我在哪里,把钱给我送来。我想了想,告诉他,要不明天吧,明天我去找你。
高山眼开始跟她们游戏,敲老虎杠子,猜有没有。心怀鬼胎的花姑娘们,一时间去了芥蒂,笑得前仰后合。桌子非常宽大,高山眼告诉花姑娘,你们先玩,我俩谈个事情。
于是我就拖了椅子坐了过来。高山眼让我抽中华烟,说你自己点上。我猜测他要说六六了,点燃了香烟。果然他就说了。他说,过眼烟云。
我喷了一口烟。
他说:“金条死了。”
我说:“哦,六六出头,金条在劫难逃。”
高山眼说:“我没给六六一分钱,事情圆满收场。”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高山眼说:“你肯定要说,六六不是省油的灯,我不给六六一分钱,他会认栽?”
我说:“不可思议。”
高山眼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有苍天相佑。我发现我一直都有苍天相佑。”
我又喷一口烟,“那六六呢?”
高山眼说出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六六也死了。”
高山眼又说了一句:“他同伙也死了。”
我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弯了。
高山眼说:“六六设计的是汽车杀人,就是把金条灌醉,然后放进开着空调的汽车里,一夜必亡。可是六六他们没想到,连续两次,金条都没死。那天他们喝了很多的酒,结果把自己也灌醉了,三个人都睡在了紧闭窗门的汽车里,早上被人发现时尸体已经硬了。”高山眼说完,一串刺耳的笑声,把花姑娘们吓了一跳。
高山眼告诉我,他当时被铐在宾馆里,六六他俩就住在宾馆,服务员来打扫房间,六六和同伙就装着和高山眼说话,高山眼手里拿着报纸。高山眼说,连续两次不成功,六六和同伙眼睛都红了。那天他们又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高山眼感觉到出事了,就求助服务员,把铐子打开。高山眼告诉服务员,债务纠纷,不要声张,不要报警,高山眼说,一万块钱酬劳。于是服务员找来一个开锁的,顺利地打开了。高山眼又给了开锁的2000块钱。
高山眼没有着急走,而是跟服务员聊天,随意问些新闻,并且引导服务员往车祸上说。服务员一拍大腿,说前天早晨,发现一辆汽车,开着空调,里面闷死三个人。
高山眼一下子觉得天高地阔。
高山眼说:“六六他们住宾馆登记的是假身份证,就是真身份证,公安找来,我也有100条理由脱身,我可以说他们敲诈我,或者别的。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找我,普通的一个车祸罢了,谁还去深究。彻底解脱了,我荣华富贵了。我觉得甚至不用让银条去国外,银条一点不知道内幕,他就是往外说,我也可以说,那纯粹是开玩笑,我找刺激呢。”
高山眼说:“现在知道内情的,就三个人,你,我,卢处长。你肯定要把这事烂肚里了,我相信你的为人。你就是不烂肚里,你往外说,谁相信,天方夜谭。”
我说:“你会不会给我10万块钱,让我花一阵子?”
高山眼把烟叼在嘴里,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的笑是什么含义。
那天晚上分手前,高山眼告诉我,一个礼拜前,吴青青被卢处长扫地出门。吴青青吃了大量安眠片,被抢救过来了,醒来后,一直喊着卢处长的名字。高山眼说,吴青青真正爱上卢处长了,可怜的女人。
那天晚上,高山眼站在本田吉普旁,又是一阵刺耳响亮的笑声。
我想,我该去六六家看看,准备去了,才想到,不知道他在哪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