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惊逢变故
那日,在楚王的婚宴上,映在燕王完亮眼里的不是身处在殿上夺走了众人呼吸的楚王妃,而是在朝臣家眷处那一爬树不穿鞋的娇俏少女。
隔着殿中人群与他遥望的杨妍,在夏侯完亮席间含笑地朝她举杯时,回以明丽的一笑,并悄悄向他眨眨眼,很狡黠。
荀玉怀疑地看着完亮勾起的唇角,向那边张望了一下,好奇道:“二哥在看什么呢,有什么那么有意思吗?”
“有点意思。”他这么说着,可是脸上的表情却绝不是只有一点意思,而是绝对心情大好。荀玉追问道:“二哥有什么喜事不成,怎么一回来就一直笑眯眯的。”
夏侯完亮笑了,端起酒杯,惬意地呷着酒,显然心情极好,道:“自然是好事。”
“什么事啊,不妨说出来让我也替二哥高兴一下?”荀玉更加好奇起来,“难道二哥被指派什么好差事,或者得了什么奇珍异宝?”
完亮不予置否,“却是珍宝……”看了一眼一头雾水的荀玉,拍拍他的头,笑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明州?”主位上幽幽传来皇帝苍老的一声叹息,夏侯完亮听在耳里微微一震,“太师说的可是明州?朕怎不知道原来太师还有一个女儿?”
那边太师杨骏一脸高深莫测,看着上方的皇帝道:“陛下,小女一直养在明州,直到这几天才回到微臣身边。”
皇帝淡淡的看去一眼,轻声叹道:“明州……是个好地方。”
身边端坐的杨后仔细看着皇帝脸色,然后对杨骏微微一笑,道:“原来阿妍也来了啊。”见他颔首,便自然而然接口:“阿妍在哪儿呢,这孩子我还没见过呢,二弟快让她过来让本宫瞅瞅。”说着转头问皇帝,“圣上,您说呢?”
皇帝苍老的面孔似乎很是疲惫,听说这几年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已经很少出席宫宴,今天也是因为楚王大婚,他才偶尔露一个脸。于是轻轻挥手,不带感情道:“既然梓潼想看,杨卿便欣许了吧。”
杨骏微微颔首,向身后微微招手,道:“阿妍,你过来和圣上和皇后娘娘请个安。”
众人只见一妙龄少女身穿一身青色的束腰长纱裙,就连鞋子也是青色的纱鞋,笑容快乐,像是一只山间飞舞的云雀,她款款步上来,脚下莲步生花,盈盈拜倒,口中道:“臣女杨妍……”
四周莫名其妙的静了一霎。
大殿里陡然安静下来。
数道目光齐唰唰地望向杨妍。
一时间众生百态,神情各异。
因为今日是楚王大婚,杨后坐在皇帝的左手边,而右边坐的是楚王的生母贵妃华氏。待看清了杨妍的脸,华贵妃不由倒抽了口冷气,说不出话来。皇帝原本垂着眼皮意兴阑珊,注意到异样,也放眼望去。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随即在席间响起,却见是皇帝猛然站起,不自觉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坐在皇帝身旁的杨后忙不迭地唤人取来布巾擦拭皇帝不小心打翻的水酒,微微笑道:“圣上怕是醉了吧?”
半响后,皇帝才缓缓落座,叹道:“明州确实是块宝地。”
华贵妃的眼神略略一动,看向杨后,笑道:“我瞅着姐姐的这位侄女,仿佛似曾相识。”
杨后一笑,道:“是吗?我瞅着也是,说起来昔年的惜妃妹妹也是出自明州。”
惜妃?
夏侯完亮瞬间捏碎手中的杯盏,浑身紧绷,先前满腔的温柔感,转瞬间全都消逝,换来一身的寒。
坐在他身旁的荀玉察觉他的异样,忙掩口在他耳边轻声问:“二哥,惜妃是谁?”
“惜妃,父皇后宫最忌讳的一个名字。”莫怪乎老八不知道,就连他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惜妃死的时候,他还不记事。
荀玉越发好奇,“那惜妃是什么人?何以父皇今日如此失态?既然是忌讳,杨后为何这时提起她?”
看着那上方端坐的杨后唇边掩不住的笑意,看着犹在出神皇帝,又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杨骏,夏侯完亮怒上心头,脑中气痛的发懵,冷冷一笑,“好个杨氏,打的竟是如此下流的主意。”
惜妃是武帝的宠妃,老四的生母,也许也是武帝一生最爱的女人。她出身寒微,二十多年前武帝南巡明州时对她一见倾心。那是一场几乎颠灭皇朝的灾难。武帝不顾众意坚持要为她废后,更在赵王出生后,要废了早已立定多年的太子。对于这一切,东南西北四大内当然不会做事不管,以杨皇后为首的四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团结起来。那张宫廷争夺的结果当然是孤立无援的武帝做出了退让。皇后与太子自然未废,作为红颜祸水的惜妃留下不满周岁的老四早早离世。武帝悲痛欲绝,命人焚毁了一切关于惜妃的画像,从这以后,凡是宫人再不敢提及惜妃。
所以夏侯完亮并不知道惜妃的样貌,再说他对那个惜妃并没有好感,更不要说去打听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
所以杨妍竟然会像那个惜妃,夏侯完亮确实始料不及。
这时又听上方杨后对皇帝意味深长地道:“阿妍也弹了一手好瑶琴,圣上想听听吗?”
皇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杨妍,颔首道:“赐座。”
杨后微笑,“阿妍还不谢恩。圣上最爱听那首霓裳羽衣,就那一首吧,你说好吗,圣上?”转头询问圣意。
皇帝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杨妍姣美的侧颜,半晌后,声音沙哑地问:“你,也会霓裳羽衣?”
夏侯完亮只觉浑身前一刻浸在冰窖里,下一刻又如同火烤,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眼见杨妍顿了一下,方轻声回道:“臣女弹的不好,怕是有辱圣听。”
杨后笑了,“阿妍不要谦虚,你爹都和本宫说过了你弹得极好,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呢。”
杨妍似乎僵了一下,夏侯完亮脑中一热,正要不再顾忌上前替她解围,忽听她低头道:“臣女谢恩。”
宫人捧上瑶琴。
杨妍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方见隔着殿中人群向她遥遥举杯的夏侯完亮,给她投来一记安定心神的笑容,她失序跳动的心房方才安定不少,心中骤然腾起一股暖流,慢慢的,由心房向四肢百骸延伸开来。
绵绵密密的琴音随即响起,也许是因为紧张,失了平时应有的水平,但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佳曲。
惜妃擅琴。即便再孤陋寡闻,荀玉也记起了一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他眼光扫了一眼杨氏姐弟,又看了看犹在出神的皇帝,再看了看那位低头弹琴的少女,然后悄声对夏侯完亮道:“我听说父皇的病又重了。皇后想废了太子,另立越王。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太子不也是她的儿子,怎么就那么不待见。”
完亮冷笑一声,看着那边依然闭目养神的杨骏,道:“只怕我们的太师不是这么想的。一个傻子可比素来机敏聪颖的老七要好掌控多了。”
荀玉撇撇嘴,看着那边的杨妍缓缓摇头,“不管杨后和杨骏是不是打的一个主意,只是可惜了这个如花少女。”
完亮神色不动,手执洁净的布巾轻轻擦拭着自己遭酒污的衣衫,侧目去看低眉抚琴的杨妍,眼睛在看见她额上滚落的一滴汗珠时陡然一暗,那刺眼的汗珠像是一滴滚烫的火油,狠狠在他心房上滚过。他暗捏住拳头,幽幽地问身边的荀玉:“你说父皇会纳了她?”
刚才突然冷场的席间很快恢复方才的热络气氛。丝竹管弦中,荀玉没有听清,侧头来问:“二哥你方才说什么?”
“父皇已经老了。”完亮淡淡说道。
荀玉听得一愣,见他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于是倒也没在意。
那边杨妍已经弹完了曲子,半天不见皇帝说话,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就算再糊涂也明白自己现在危在旦夕,只有稍有差池,哪怕说错一句话,也许就能改变一生。
杨后见皇帝还在看着杨妍径自出神,忙高声道:“皇上,这孩子琴弹得这般好,您就没赏赐吗?”
旁边华贵妃似笑非笑,插嘴道:“姐姐想要圣上赏些什么呢?”
皇帝恍然回过神,没有理会她们,颤声道:“你,你过来,让朕再仔细看看!”
杨妍不敢违背圣意,只得惶恐地走到皇帝面前,手足无措,她瞟了眼面前的庆武帝,虽近古稀之年,常年卧病,但目光如炯,只觉那目光让她浑身不舒服,不愿直视,慌得忙又低下头。
皇帝良久方轻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臣女今年十七岁。”杨妍工工整整地答道。
“十七岁……”武帝喃喃自语道:“当年初次见到绾绾,她也正是十七岁。”转即又看着杨妍道:“没想到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人啊!”
原来惜妃就是绾绾。
杨妍霍然抬起头,看向那边依旧闭目养神的杨骏,那么惜妃和爹又是什么关系呢?
“你琴弹的好,很合朕意。”武帝回过神,笑道:“皇后说得即是,朕倒是糊涂了,应该赏你。不如就赏下面案上摆着的那对玉如意吧!”
此言一出,座下更是一片哗然,这对玉如意原是预备赏赐给今日新婚的楚王夫妇,没想却被横空冒出来的小姑娘得了去。楚王夫妇都是佛心人,倒也没什么异议,只是这突然其来的赏赐总令有心人心生不安。
上方皇帝的声音遥遥传来,苍老、低沉。如一道晴天霹雳响彻在杨妍和夏侯完亮的耳边。
“杨氏听封,杨氏女温婉淑德,深得朕心,特赐封杨氏女为宛妃,择日入宫。”
四周静谧一霎。
然后还是杨后先笑了起来,轻声提醒似乎震傻的杨妍:“阿妍,还不谢恩?”
杨妍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刚才被震飞的心魂还是没能回来,听着四周官员和父亲道贺的声音,觉得自己好似在一场噩梦中。
看了眼含笑的皇帝,夏侯荀玉凑过来悄声向完亮道:“父皇真要纳她。”斜眼扫了下杨骏和杨后,“看来杨氏的如意算盘倒还真成了。”
夏侯完亮看着面色惨白的杨妍,又看了看上方端坐的皇帝,眼里生出一抹本不该有的嗜杀狠厉。明明是古稀之年,垂垂老矣,明明有后宫佳丽万千,竟然还不满足!还不满足!!
他轻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父皇已经老了。”
荀玉没看到他眼中的杀机,又听到这句话,不由看向上方高坐的皇帝,附合的点头。他的父皇确实老了。其实对于这个父皇,夏侯荀玉根本没有什么印象,从他出生只有在每年除夕宫宴的时候,才能在皇子席上看到一眼,感情淡漠很,只觉得那不是与他血肉相连的血亲,而是一个摆在皇位上的人偶。
可下一刻,听到他素来最敬重的二哥,小声却清晰无比的一句话在他耳边响彻,震得他四肢寒透。
“而大庆不需要一个老人!”
夏侯完亮藏在衣袖里手紧握成拳。
宛妃?
他不管杨氏打什么主意,他不管父皇是否真的看上她,他夏侯完亮喜欢的女人,谁也不能夺走,谁也不能!这一朵杨花是他先摘下的,如今他张开了羽翼,谁也不能在他张开的羽翼下动她分毫,谁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