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朱景瑞先生于2007年7月28日晚20时40分在南京去世,享年83岁。
父亲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人。新中国成立前夕,他痛恨腐败无能的国民党政府,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与时任国民党高官的祖父及家人共赴台湾的机会,独自留在祖国大陆,追求自己的学业和爱情,迎接新中国的诞生。
父亲一辈子都是教书匠,退休前是南京农业大学教授。几十年如一日辛勤耕耘,甘愿为后辈学子架桥铺路,一生桃李满天下。他治学严谨,终身致力于家禽学的研究和发展,著书立说并多年担任《家禽学》杂志的编委,为中国家禽业的研究和发展作出了有目共睹的贡献。
对我们兄弟而言,他首先是一位严厉的父亲,虽然儿时留下了不少他近乎不近人情的批评,兄弟们也都挨过他的揍。可是几十年过去,兄弟们各有建树,事业有成,却无不感激父亲身体力行对我们的谆谆教诲和影响。
父亲其实很慈祥。但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和我们的语言交流并不多,记忆中更是从来没有听他对我们说过“我爱你”这样表达情感的话,但他对爱却有着独特的表达方式。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因为营养不良浮肿住院疗养,所谓疗养也就是每天发几粒用麸皮和蜂蜜合成的药丸补充营养。可是父亲总是舍不得吃,偷偷攒下来等到周末带回家给我们解馋。每逢父亲回来,我们总是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兴高采烈地围着他雀跃不已,彼情彼景虽然几十年过去居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父亲舐犊情深可见一斑。
还有一件小事迄今令人难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和大哥到江苏丹阳的界牌公社插队落户。有一次父亲去探望后看到我们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和农民一起下田干农活却连肚子都吃不饱,非常放心不下。他居然为我们买了一只刚刚才产仔不久的大奶羊,不远百里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驮着那头大奶羊从南京一直送到我们村里,进村后村民们围着风尘仆仆的父亲里一圈、外一圈,赞不绝口。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夸奖父亲的好能耐还是在称赞那头威风凛凛的大奶羊。说实话那时候只是觉得高兴,可是对父亲那种深厚的爱却并没有多少体会,倒是他老人家离去了这才若有所思。
父亲年轻时绝对是个帅哥,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身边不乏追求他的女性。可是偏偏只对老同学金敏之先生介绍的李炳琦小姐一见钟情,结为伉俪。从此一辈子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说来有趣,父亲虽然一辈子脾气急躁,动不动就发火,可是他就是服母亲。只要母亲一开口,他立即哑口无言,服服帖帖。我们都说这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父亲自己也常常自嘲他虽然在户口簿上是一家之主,其实咱们家真正的一家之主是李炳琦。过去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木讷而让位于母亲,现在我们自己都成家立业、为人丈夫,再回头细细品味其言其行,父亲的忍让和甘愿做“小丈夫”的品格和风范正是他对母亲一往情深爱的表现。
父亲朴实平凡,平易近人。记得“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次乘校车外出时在句容出了车祸,不得不在当地的医院里住院治疗,医院里的病友们一直到他出院时才发现他是一位大学教授。众人惊呼:“他怎么普通得像个农民?”类似这样的评论我们从很多人那里听到过,有发自肺腑的钦佩和感叹,有不以为然的轻蔑,也有出乎意料的诧异,可能也有过掩盖不住的嘲讽。可这就是父亲的风格,不虚伪做作,不故作清高,不自以为是,实实在在,普普通通。
父亲疾恶如仇,凡遇社会不正之风,每每挺胸而出,拍案而起。母亲在世时最不放心他单独上街,因为他常常在街上与别人为随地吐痰和不排队争得面红耳赤。几十年如一日,愈战愈勇,锋芒无损,锐气不减,棱角依旧,率真得可爱。
父亲的勤奋是出名的。儿时记忆中最深的印象就是夜间起来解手时总看到他挑灯夜战的形象,母亲不让我们打搅他,说他在“开夜车”。当时年幼,总不明白怎么开夜车却看不到车呢?他常常自嘲是个极笨的人,但是坚信勤能补拙,所以要笨鸟先飞,每天起早贪黑,孜孜不倦。就拿学英语来说吧,父亲在上大学时就以一篇题为《不要吸烟》的演讲获奖,后来几十年坚持不懈,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百科俱废连英文书刊都难找到的情况下,却仍捧着一本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卷不释手地学习英语。年近八旬为了能与他最宠爱的孙女交流,居然开始自学意大利语,刻苦精神不减当年。
父亲一辈子酷爱游泳。长江两岸,玄武湖畔,紫霞湖边,足迹所到之处总要戏水尽性,不但练得一身好水性,更是锻炼出坚持不懈的好毅力。八十多岁还频频参加各项游泳比赛,每每凯旋。这次病重前还总是念叨今夏要参加比赛,打破自己创造的老年组纪录!他更是个勇者。爱屋及乌,因为游泳又迷上了跳水。六十岁挑战自己,勇登十米跳台,留下矫健飞姿。当年父亲的跳水照片传到在台湾的爷爷手中令老人大喜过望,二孙子(我们的儿子)还因此得乳名“飞飞”,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今天。父亲为跳水立下生死状的一段趣闻在他给我和承宁的一封信中留下了生动的记载。可惜他老人家信中所说的“祖孙三代同游张家界”已经不再可能,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父亲重情义轻钱财。他对山西老家的乡亲常有接济,时有救助。在亲友遇到困难时总是慷慨解囊。对在台湾的弟、妹为争祖父遗产煮豆燃萁,大打亲者痛、仇者快的遗产官司时,他痛心疾首,坦诚相劝。为了叔叔和婶婶的官司他还多次告诫我们兄弟以此为戒:血浓于水,手足之情远比金钱来得重要,让我们永远相亲相爱。虽然他对自己得到一份很小的遗产也觉得有诸多很失公允的地方,但他坦然处之,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我们做出了最好的表率。看看如今这个物欲横流和充满了铜臭味的社会,我们对父亲的德高望重有了更新的认识。记得承宁和我谈恋爱时就颇有感慨地说过多次:“你们家四个儿子,人高马大性格刚强,却从来没看到你们为衣食住行和钱财争吵过!”言语之中颇多赞赏。不知道这和她最终决定嫁给我有没有关系,但是我们兄弟自幼受父亲的影响重情义、轻钱财可以由此管中窥豹。我有一百个理由相信,我们兄弟之间永远不会有煮豆燃萁的悲剧出现,因为父亲的血流在我们的身体里。
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弟、妹之间的官司。古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固然重要,我们都是凡人,完全不为利所动绝不真实,也不可能。可是人生难道没有比利和金钱更重要的东西吗?太多了!亲情就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也是父亲一生笃信的价值观。在他看来,金钱与亲情的抉择是无须多想的,前者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后者生之俱来,死后不灭,代代相传。虽然父亲生前不能看到他们兄妹化干戈为玉帛,但是他在九泉之下还在盼望他们作为“无悔堂”的后代言归于好,不留下遗憾,无悔无怨。大家都不缺钱,争钱为什么?为了留给下一代?还有什么比亲情更为宝贵的东西更值得留给下一代呢?对我们的下一代,还有什么比兄妹反目成仇为争遗产对簿公堂更糟糕的榜样呢?为了逝者的安心瞑目,为了自己的人生无悔无怨,为了朱家下一代的和睦亲情和兴旺发达,我是多么希望叔叔、婶婶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一朝豁然,冰消冻释。
父亲临终前留下遗言,人生人灭是自然规律,应该坦然处之,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中国历史上有圣人丧失爱妻不但不悲痛欲绝反而鼓盆而歌者,说的就是对待死亡这种自然规律的一种超脱的态度。我辈不能与圣人相提并论,但是却可以从圣人的故事那里受到不少启发,找到不少慰藉:父亲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活得潇洒;父亲一直都在怀念早他九年去世的爱妻,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与她重新结伴在九重霄上,继续他们最钟爱的世界漫游,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亲爱的父亲,您慢走!
侄女小婷婷的来信,虽然她的中文因为常年生活在海外显得幼稚和生疏了些,可是文字倒是像她爸爸,来得真切感人,催人泪下(我常常笑三弟是错别字连篇但是妙语连珠),难怪人说感人的文章未必要文字华丽,发自肺腑的语言才最能打动人。特连同错别字原汁原味转抄如下,佳文共赏之:
亲爱的家庭:
今天爸爸告诉我爷爷走了。我心里有两种感觉:
第一:很伤心。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不懂事,而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地)感觉到失去亲人的痛苦。
第二:很高兴,觉得自己真幸福有一个这么special的爷爷,一个游览过世界,80岁还参加游泳比赛的爷爷。我的朋友还常问我“你那满身肌肉的爷爷还好吗?”而最总(重)要的是他那年轻的思想,我每一次跟他聊天相(像)在跟自己的同学聊天一样放松,他常常比我还开放,还看的(得)开。
虽然从离开中国后我没有跟他在一起过很长时间,但是在那些短短的日子里他教了我一些简单但有(意)义的作(做)人的道理。我很高兴在我的记忆里他最后的形象也是个充满毅力和爱情的爷爷。
生死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吧,虽以(然)我也不会为他去世太难过应(因)为我知道他和奶奶永远在我们的身边,也会为我们不管在事业上还是生活上的成绩感觉到骄傲。而爷爷也是我的骄傲。
婷婷
2007年7月29日
PS:我的中文还不是太好,希望没有表达错我的想法。
父亲最信奉的一句名言是:“机会永远送给有准备的人”。这句话他不知道对我们兄弟们说过多少遍,对我们的人生影响极大,而他自己更是一辈子孜孜以求,身体力行,无时无刻不在做准备。
父亲的一生是多难的八十三年:军阀混战,哀鸿遍野;国土沦亡,八年抗战;煮豆燃萁,国共内战;文化革命,十年浩劫。可是他从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永不放弃,永不言败,深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对生命执著的追求犹如一泉溪水奔腾不息,永不回头。宋朝大诗人杨万里的一首诗是对他一生奋斗不已最恰如其分的写照: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千村。
2007年7月28日,从南京探望父亲回来在旧金山机场接到四弟为模的电子邮件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思绪万千,一边等飞机,一边提笔写下心中感受,竟不觉误了飞往达拉斯的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办妥了下一班航班后索性继续写完了这篇文章。回到家中,夜不能寐,随即输入计算机整理成此文,寥寥千字难抒对父亲的回忆和怀念,所喜者留下几行真实的感情笔录,生活平庸忙碌甚少有如此情感触动令人思考,人生若有所思若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