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肯定是没有命,你俩只好往拉萨跑,我们现在回去,马专员就知道你俩在附近,不肯善罢甘休,干脆我们好事做到底,护送你俩到拉萨,这一路我们有吃的,又有枪,游山逛水,多威风,不怕遇到抢盗一类的。”
一路上,他们看够了山川风貌,惬意地出游了一回,把他俩送进了拉萨境内折身返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怕走漏风声,或有人告密,王权就让大家在一座寺庙的白塔下发誓:“不告密,不泄露,谁要走漏半点风声,遭到众人唾弃,万人诅咒,不得好死。”
回来后向马专员报告说,没有看见,也没有追上。
三个月后,东窗事发,这十七个人中,唯一的一个外乡学生,因与本地学生发生争执,这本地学生动刀把这外乡学生的胳膊戳伤了,围观的学生都耻笑他那么高的个儿,被一小学生所伤,是个窝囊蛋,他一气之下告发了此事。
警察们包围了学校,王权一看这阵势,知道事情败露了。全校学生紧急集合,老师教官们抱来了柳条、桦木棒。刘英板着一幅铁青的面孔,对警察指着王权说:
“先打这个杂种,奶奶的,这是最坏的一个。”
警察上来就摁住王权,王权挣脱开他们,自己爬到地上。刘英从警察手里抢过军棍,他自己动手杖打王权,抡了一百军棍。王权一声不吭,咬住袖口。这一百军棍,把王权直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当打到四十几棍时,在一旁的次成,就开始放声大哭,一些平时与王权要好的学生,都在替他担忧,等这一百棍打够后,王权猛地站起来,怒视着刘英,目光仿佛是两柄利剑插进了刘英的心脏,刘英窘迫地叫嚣道:
“番子番嘟噜,永远是番嘟噜。”
而后王权倒地,昏死在一边。刘英觉得还没有解气,接着对其他学生进行惩罚。他像一条疯狗,穷凶极恶,累得他气喘吁吁,打不动了,停下来缓劲,我们趁机向马专员高喊:“校长原谅、校长原谅。”
这喊出的四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就像把仇恨一点、一点往外挤一样,马专员一看双方剑驽拔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情形,只好草草收场,大家忙扶起被打的学生,抬着王权回家了。
次成阿爸对此事,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他对父亲说:“自找的,胆子太大,像他爷爷,惹事。”
次成和他阿妈围着王权哭得很伤心,我阿妈拿来了治伤的敷药。安慰次成的阿妈。王权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才能下地行动。
告密者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学校里,学生们唾弃,扯耳朵,揪头发,天天打得鼻青脸肿,做生意的父亲生意一落千丈,门前冷落鞍马稀。在家里,他父亲也骂他缺德,被欺无奈,只好关了铺面,携全家回了老家。
跑到拉萨去的两个学生,一个几年后,风波平息回到部落,另一个留在了拉萨,与打熊人扎雏在一块儿做边贸生意,并与扎雏成了连襟,有了亲戚关系。扎雏已经更名。听说还是一个活佛赐名的。
父亲编写的词典终于脱稿了。苟老带来书信问候此事,并告诉父亲抗战胜利了,叶落归根,他回老家去了。出书一事他拜托好了父亲以前的那些学生。信中的溢美之词反而使父亲犹豫起来了,淡泊名利、泯除心机的父亲最后决定不出书了,等他作古了再说。他说:“不能被名所累,这书一出,名气就跟着来了,麻烦也就惹来了,一个出家又还俗的人,早看破了虚枉的尘世,人世间的众生相,就如‘密匝匝蚁排兵’,‘急攘攘蝇争血’,‘乱纷纷蜂酿蜜’,名利场上尔虞我诈。这僻远的地方同样,走到哪儿都一样,这就是尘世,永远挣脱不了的樊篱。只有靠自己把这浊世分辨,心如止水这是我的修身之道,修佛之道,要不然,多年来的艰苦修炼是枉然。”大概对苟老的回信就说了这些意思吧。
父亲留给我们的话是:
“等我死了以后再出版吧!”
27.最后的镇压
地处高寒广袤的石久部落,让他们感到头痛,追加的赋税,屡催不交,追过去,石久部落望风逃进阿里境内,无人区一带,见事态平静了,又进青海境内游牧。为了追缴漏税款,树立马步芳的统治权威,他们调集重兵,偷偷从格尔木进入,进行合围,血腥镇压。其理由是,窝藏原昂措部落属民,拒交赋税两项罪名。
他们采取了两面手段,一面派人去假意招慰,劝降,麻痹防范,一面重兵压境。准备杀戮。
石久头人与昂措头人情同手足,惺惺相惜,性格行为相投,在草原上,也是一只我行我素的孤鹰。他和昂措头人所处的环境相当,处世为人也相同。很少与其他百户斛光交筹,互来互往,同样走向孤独,像一匹孤狼穿梭于山峰、沟壑之间。以前,也就是昂措头人在世时,这对难兄难弟在每年的秋季,两人共同去狩猎,比枪法论高低,真是“马踏三秋雪,鹰呼千里风”的人生境界。
谈人生,抒情怀,英雄豪迈之气相仿,感情笃深。自昂措头人遭难后,石久头人常说:
“马家人断了我的一支臂膀,还想让我臣服、纳贡,做他的美梦去吧。这些魔鬼,吸了血还要啃骨头。把你打倒在地上不算,骑你的头侮辱你,这种褊狭的报复心理是他们一贯玩弄的伎俩。”
让老头人自豪的一件事是石久头人十八岁独自出门,与一头棕熊狭路相逢,他仅靠腰间的佩刀与熊搏斗,杀死了熊,所以老头人早早就把位置让给儿子,他很会图清闲,每年去拉萨朝圣,部落的事务一概由儿子处理。他老人家对人们说:
“儿子比我有能耐,有胆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放开手脚让他干。”
老头人从不插手部落的大小事务。
马家人给郭麻头人分配的任务是劝降,拖住石久头人。郭麻本来要让洛尕代他去劝降。洛尕向郭麻头人请求道:
“我的头人,不是我不想为你跑腿,我去了反而会弄巧成拙,这石久头人与昂措是莫逆之交,可想而知,昂措对我的态度,同样就是石久头人对我的态度,我去了能办成事吗?肯定是白跑一趟,头人老爷,您还是另派人去吧!”
郭麻头人用他那狡黠的眼睛厌恶地看着洛尕说:“猎狗该跑的时候,腿断了,喇嘛该诵经的时候,却哑了嗓子,关键时用不上排场。”
洛尕几乎是哀求道:
“头人老爷,如果我去,办成事了,即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怕就怕坏了你的事。”
郭麻一听,觉得洛尕说得不是没道理。就改派他的心腹白玛多杰前去游说石久头人。
他对白玛多杰说:
“洛尕不愿去,我看他说得有道理,他去了只会把事情弄糟,你去办这件事我最放心。阴面本该冻结的,你有办法不让它冻结;阳面本该腐烂的,你有办法不让他腐烂。你很老到,遇事冷静,是我的另一只手,我的半个脑袋。你办事,我把心放在肚子里。那个石久部落像个蝙蝠,鸟群要上税它露出了老鼠嘴,该轮到收鼠群的税,它却扇动着鸟的翅膀飞走了。不上税,马步芳是放不过他们的。你去说:我们头人想与你结交朋友,藏历七月务必来一趟,并有重要的事商量。”
白玛多杰没有多问主子没有说的事,只回了一句:
“百户仁坡切您过奖了,我按你的吩咐去办。”
郭麻百户扬手说:
“明天一早你就动身,带上点见面礼。”
白玛多杰一行人,走到石久部落的属地,这里广漠无垠,高旷博大,粗砺荒莽。行走了几日才碰上了一家牧户。蒙蒙细雨中看到一顶黑牛毛帐篷,稍近遇见一个放牧人,披着毡雨披,戴着一顶大檐礼帽,手里抓着牧鞭,坐在矮土坎上,放眼远望,也不在意眼前走来的人。
白玛多杰走上前去问:
“我们今天能见到你们头人吗?”
牧人遥指前面的一顶黑牛毛帐篷说:
“太阳下山后,就在那顶帐篷里能见到头人。”
太阳下山后,白玛多杰他们拿上见面礼物,几捆茶叶几把鼻烟叶和一条哈达去求见。进了帐篷,白玛多杰一眼认出头人就是那个放牧人,忙献上哈达,说明来意。白玛多杰心里想,这石久头人哪像百户,他怎么把自己活成了一幅牧奴的德行,真是个怪人。
还没等白玛多杰开口,石久头人就问:
“你们主子派你来是替他们传话来得吧?”
白玛多杰只好开门见山地说:
“马步芳那边说补交上漏税既往不咎。”
“你信吗?”
石久头人直直地盯着白玛多杰的眼睛问。问得白玛多杰窘迫的红了脸,还没来得及答话。
石久头人摇摇头说:
“我不信,他能说话算数,我可以把眼珠子挖出来放在你的面前。马步芳此人胸心褊狭,睚眦必报,我的兄弟昂措头人是怎么死的?部落是怎么被踏平的?他们嗜血成魔,贪欲成性,杀人如麻,他们是魔鬼,还要我把他当神供奉起来?呸!做梦也别想。”
白玛多杰又不是没有见过马匪的凶残,想起来他都心有余悸,背生冷汗。就没有多说,只是转达了主子的旨意。
“头人老爷,我们百户是一个好结善缘的人,喜欢结交草原上的英雄豪杰,久仰你的大名,想与你结拜为兄弟。七月牛羊下膘,草原上最好的季节里诚邀你来与他会晤,面谈一些事。”
石久头人看了白玛多杰一眼说:
“郭麻那老狐狸,一肚子的馊主意,又想干什么坏事?”
这一问,白玛多杰乱了方寸,忙掩饰说:
“我们头人有大事和你商量。”
石久头人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白玛多杰只好尴尬地退出了帐篷。回去的路上,他总算心里有点安慰,石久头人不说话,说明他默许了,回去见到主子,也好交差,这事算办成了,等于他没有白跑一趟。
七月底的一天,有一个穿着肥大的藏袍、一幅冷冰冰的面孔、凶巴巴表情的人,不等郭麻家丁们阻拦,他径直上了郭麻头人的二楼客厅,坐在藏式栽绒卡垫上,一言不发。众家丁慌了神,纷纷拥上来问是什么人,什么事,这么霸道,进了郭麻庄园,横冲直撞地坐到客厅里。家丁的骚动召来了白玛多杰,他一看是石久头人,忙让家奴上街寻找郭麻百户回来见客。
白玛多杰忙从女佣卓尕手里接过茶壶,恭恭敬敬倒了一小龙碗茶,双手递到石久头人前,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石久头人一口一碗茶,白玛多杰不断频频添茶。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忙问:
“头人老爷,怎么没有见到你的随从。”
“我没有随从,从不做亏心事的人,带上随从,就像多穿的毡靴——累赘。走不成路迈不开步子。”
随着石久头人这句生硬的话音刚落,郭麻头人汗涔涔地赶到了,上前伸出手想握手,可石久头人迟迟不伸出手,装着没看见的样子。郭麻的手只好尴尬地缩了回去。城府深的白玛多杰,为了打破狼狈不堪的僵局,忙周旋,除了添茶,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你看,石久头人是个讲信用的人,我们百户老爷常念叨你,你来了就好。我们老爷多高兴……”
石久头人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是白玛多杰说的话是说给石头的,没有反应。
等到白玛多杰住口了,没有抬头正眼看一眼郭麻的石久头人,突然站起来,抖动着宽大的衣袖,只听见“咣当”一声,一支手枪从宽大的袖管里滑出来了。他便指桑骂槐地对着手枪说:
“该吃尸肉的家伙,这两天坐得不耐烦了,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把手枪捡起来,揣进怀里,然后才开口问郭麻说:“你把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叫来,有什么大事商量,我在昂措部落和你部落的交界地等你,坐在你家里商量事,毁了我的好名声,外人还以为我与你是一路货色,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是喜欢往山下跑的旱獭。”
郭麻忙附和讨好地说:
“大家都知道,石久头人是像鹿往高山上走的人,所以,我久仰你的大名。想与你结交为兄弟。”
石久头人鄙夷地看了郭麻一眼说:
“人啊,要走下坡路很容易,就像豺狗撵山羊去一样,下得很快。我看。你我没有兄弟的缘分,至于有什么事要商量,定在昂措部落与你部落地界交接的扎拉马北山。我在那里可以等你十五天,如不来,就不奉陪了,延期失信你自己到佛前去请罪吧!”
郭麻本想劝说石久头人屈从,补交漏税,完成马步芳交给他的任务。还想结交石久头人这样的好汉,壮大他的声势。看到石久头人今天的态度,他知道无望。